鹿川说完后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她喝下最后一口酒道:“行啦,还有什么事情要问的吗?不过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们想知道更多我也解答不了。”
涂幼安想了下后摇了摇头,谢无妄也没有开口询问,鹿川见他们俩都不吭声便站起身抖了抖衣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们怎么做就不管我的事情了,至于答应我的事情好好做就是了。”
谢无妄似乎还没能回过神,涂幼安将鹿川送到楼下回来后便看见他依旧呆坐在桌旁。
只是这种事情涂幼安也不知道应该要如何开口劝慰,话语上的安慰在此时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她心下叹息,转过身招呼着人将桌子上的东西一一撤下后便沉默地坐在谢无妄身边看着他。
回过神的谢无妄抬眸便对上了那双藏着担忧的清眸,他抬手覆在涂幼安的手背上,一言不发任由涂幼安捏着自己的手指把玩,过了半天吐出一口气道:“累不累?”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涂幼安笑了下,顺着他的话问道,“已经派人去调查军械之事了吗?”
“嗯,但是恐怕一两天之内出不了结果,我已经写信给陛下,若是他同意的话便在这边多待几日,将事情彻底调查清楚后再离开。”
涂幼安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无话,她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便垂下头把玩着谢无妄的手掌。
因着常年习武所以谢无妄掌心处有着一层薄茧,虽然摸起来有些粗糙可是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光看手就能察觉到这人是个习武之人。
谢无妄也顺着她的视线垂眸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面容沉静丝毫看不出来思绪中的纷乱。
活了十几年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谢无妄在听见鹿川讲述当年之事的时候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这十几年里无论是长公主还是皇帝,亦或是府内服侍的那些下人,周围这些人几乎全部默认他是长公主被侮.辱后才生下的孩子,他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因着这重身份所以那些辱骂与挨打他也尽数吞下,毕竟生来有罪,尔后偿还也是应该的。
可如今却有个人告诉自己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谢无妄觉得又是荒唐又是可笑又是悲哀。
即为长公主感到悲哀,也为自己。
见谢无妄神色沉重涂幼安心下也能猜到几分,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人生不就是这样,做出了什么样的事情就要承担什么样的结果,她不能对你的人生负责,反之亦是如此。”
涂幼安用手指在谢无妄的掌心处写下两个字,“我还记得幼时习字时第一次看见这个字便是在言笑晏晏这个词里。”
“晏晏,和柔也。”涂幼安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几个字,眉眼弯弯地看向谢无妄,“你小时候一定笑起来很可爱,不然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谢无妄一时怔住。
“陛下不是那么有情调的人,我猜这个名字一定是长公主给你起的。”涂幼安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不论现在如何,但我觉得当年长公主一定很期待你的到来。”
今日见到长公主时涂幼安便注意到她眸中的关切与欣喜不似作假。
只是那时承受的痛苦也不可磨灭,一向被娇宠的人或许并没有那么强大的心性来处理错综复杂的情绪。
这段经历于谢无妄而言是不幸的开端,于长公主而言更是如此。
谢无妄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过了好久后终于哑声道:“其实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我都记不得太清楚了,但还是隐隐约约记得那时候的她并不似现在这般……”
那时候的长公主虽然也会时哭时笑情绪喜怒无常,不过在面对谢无妄时却与现在大相径庭,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能看得出来虽然笨拙但在努力学习当一名母亲。
因着这份关怀谢无妄一直心怀希翼,总想着有朝一日母亲或许便能变成以前的模样,或许他们两个人也能像正常的母子一般好好相处。
“都过去了。”谢无妄呼出一口气,一直压在自己心上的石头终于被移开,虽然思绪杂乱却也下意识松了口气,转而开始说起下午之事,“今天下午和他们安排完事情之后收到了消息。”
“什么消息?”涂幼安问道。
谢无妄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凝重:“说是肃王妃重病已经昏迷两天不醒了。”
涂幼安愣了一下:“怎么突然昏迷?我记得咱们走之前肃王妃还好好的啊……”
虽说那次自戕被救回来后伤了元气,但后期恢复得看起来还可以,那几日狩猎时还看见肃王妃骑着马在林子里闲逛。
谢无妄叹了口气:“不清楚,端王没说那么清楚?”
“端王?”涂幼安一脸奇怪,“他这么好心?居然还会给你传消息……”
“不是好心。”谢无妄神色平静地看向涂幼安,“是我选择站在他这边。”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明镜司虽然必须中立,可私下透些消息还是能够做到的。
毕竟他们两个人谁都不想再看见肃王不停蹦跶了。
第六十三章
“大娘, 你这糖水蛮好喝的诶,是用什么做的哇?”
涂幼安这口苏城话虽然算不上有多标准,但起码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糊弄外地人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但本地人一听还是能听出些许差异。
“哎呀, 就是用桂花糖红糖和山楂圆子什么的一起煮出来的东西,算不得什么新鲜东西的!”话是这么说,但大娘脸上的笑容都快咧到嘴角, 她一边拿着勺子翻煮糖水,一边道, “听姑娘的口音有些不太标准哇,好像不是我们苏城人呐。”
被反问回来的涂幼安丝毫不显心虚,甜甜地回道:“大娘真是好耳力, 我确实不是在苏城长大的, 但我家里人是苏城人,这次回来也是想要和夫君一起拜见一下娘家长辈的。”
“怪不得咧!我就说你这口苏城话说得虽然不错但听起来有些生疏, 原来家里人就是苏城人哇!”
大娘回头看了谢无妄一眼,随后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这个小伙子长得蛮不错的,大娘我这么多年也见了不少人, 这个小伙子面相蛮不错的, 白白净净斯斯文文, 一看就是个靠谱的郎君!”
她没有提及谢无妄的瞳色, 想来也是明白这种事情不好提及。
谢无妄一直不太擅长应付这种情况,被夸了一通后也只是红着耳根僵硬地点了点头, 随后便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糖水, 顺带留出余光观查一下周围人。
而坐在另一旁的曹光看起来则大为震撼, 一边新奇地看着涂幼安和那大娘一来一往地聊天闲扯,一边偷偷摸摸地打量着谢无妄的长相。
白白净净好像还与谢无妄有些关系,但他看了半天也没从谢无妄脸上看出“斯文”这两个字。
研究完谢无妄的面相后曹光继续吃着碗里的糖水,顺便装傻充愣地时不时加入涂幼安与大娘的交谈之中。
按理来说他们两个出来调查的人应该在这种时候占据主导权才是,奈何涂幼安的沟通能力实在是极强,在明镜司训练出来的那些技巧实在是没有涂幼安的自如发挥效果好。
涂幼安本就长得乖巧可爱,再加上嘴甜会说话,没过一会儿那大娘就被哄得心花怒放,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大娘几乎快把自己的家底尽数吐出。
“我家就两个孩子,女儿继承了我的手艺在城里开了家糖水铺子,儿子不爱读书,如今就在码头那边当个船工,搬搬货物修补一下货船什么的。”大娘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极为满足,连着眼周的皱纹里都仿佛藏着幸福,“虽说辛苦了些,但是凭借自己的手艺吃饭,不寒碜的。”
涂幼安点着头跟着大娘的话语附和了几句,随后一脸好奇地问道:“那大娘可知去江城的船平日里都是几时出发的呀?”
却没想到大娘听见这话后停下搅拌的动作,转过头问道:“……小姑娘你要去江城哇?”
“嗯。”涂幼安点了点头,她握住谢无妄的手,软着声音道,“我与夫君和弟弟难得出来一趟,便想着在这附近游玩一圈再回家的。”
“哎呦呦,那可真是不巧,最近还是不要去的好啦。”大娘连忙劝道。
谢无妄和曹光飞速对视一眼。
终于说到重点了。
涂幼安歪着头看向大娘,眼中满是好奇:“为什么啊?我听说江城那边美食很多的,打算这两日就和家人乘船过去看看呢。”
大娘没有立刻回复,在扫视了一圈后压着声音道:“最近水路上不怎么太平的,回来的货船都说自家船只在水路上被人拦过呢!”
“这么严重!”涂幼安一脸惊恐地捂着嘴,在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后放低声音道,“可是我这一路赶来也没听到什么风声啊,会不会是谣传啊……”
“哎呦这种事情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嘛!”大娘有些生气,但还是热心地补充道,“我儿子就在码头工作,我还能不知道的啦。”
“前几日回来的那些货船上都失踪了不少人,虽然说甲板上的血迹都被冲洗干净了,可靠近木板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能闻到的,可吓人啦!”
谢无妄眸色一沉。
既然都见血了为什么城里却依旧风平浪静?
苏城以水为生,按理来说水路上出了问题应当有不少人知道才是。
更何况前几日收到的消息无一例外都说江城那边并无异动,而且还说江城一带至苏城的水路上也并无水寇出现。
当时他们都怀疑可能是鹿川提供的消息有误,但好在还是习惯性多留了个心眼。
谢无妄本来不同意涂幼安参与这件事情,若不是对方软磨硬泡他打死都不会让涂幼安与自己一起调查。
本来也没抱什么期待,但现在看来却是超乎预料。
听见大娘回话的涂幼安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犹豫了半天后她才心有余悸地回道:“多谢大娘将这些事情告知于我,若不然只怕我们明日就要登船前去江城了……”
“既然如此危险,那在码头继续待着岂不是有些危险,不如还是早些换个营生?”
涂幼安这话似乎是说到了大娘的心坎上,两个人又借着这个话题闲聊了起来,看得曹光是目瞪口呆,连碗里的糖水都顾不上喝了。
他移了移自己的凳子,凑到谢无妄身旁小声道:“前几日来的兄弟在这块儿待了两日都没能发现什么,没想到嫂子几句话就给套出来了,这也太厉害了吧!”
谢无妄瞥了曹光一眼没有接话,可心里却多了几分计较。
以往在燕京还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但如今看来明镜司暗卫的培养似乎需要换种方式,只顾着培养技巧是远远不够的,能打入人群才是最重要的。
也难怪在肃王府的暗卫会屡屡折在里面。
明镜司的暗卫即便穿着普通,可按照将士培养出来的那一套体系使得他们气质上实在是让人难以忽略。
谢无妄一边思索着事情一边将自己碗中的糖芋苗都放入涂幼安碗里,动作自然一看便是常做。
那大娘看见这一幕后叹了口气,感慨道:“我家姑娘和她夫君当时也是这般恩爱的,可惜我那女婿是个没福气的,在赶考路上生了病,没有人照顾一下子便去了……”
涂幼安柔声安慰了几句,见大娘神情好转后才依依不舍地与她道别离开,临走前还十分上道地打包了两份糖水回去。
待回到客栈将那两份糖水送给半夏与白芷后三人便进了屋内,涂幼安在关上门后终于开口问道:“看来师父所言确实为真,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谢无妄用食指敲打着桌面,脑海里也在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一时忘了接话。
倒是曹光似乎被涂幼安之前的演技折服,十分热情地说道:“其实明镜司有时候办案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有时候只是些风言风语我们也会顺藤摸瓜进行调查。”
毕竟流言这种东西虽然不可尽信,但偶尔也能从中获取到不少信息。
“不过这次的事情并不在燕京。”谢无妄终于开口,神情中带着几分无奈,“明镜司的威慑力在远离燕京的地方其实并没有什么用,若是贸然调查只怕会打草惊蛇。”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几个人都是愁眉不展,就连涂幼安都觉得有些头疼。
山高皇帝远,这种事情还真是不好处理。
多一分少一分都有可能出现问题,更何况明镜司此次前来只是为着护送长公主,也没有什么调查的权利。
过了一会儿后涂幼安斟酌着开口:“我倒是觉着与其这样继续拖下去不如早些回京将得到的消息告知于陛下,我们一路护送长公主前来,该知道大家身份的人八成都知道了。”
“咱们在苏城既没有人脉也没有势力,再加上明镜司的威名也并不好使,保不准那幕后之人早就提前防备起来了,而且江城到苏城的水路都不太平的话,想来牵扯面也是极广,贸然行事激化矛盾也不是好事儿。”
曹光也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这样一直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没有陛下批准明镜司的大家也不好擅自行动,与其束手束脚地倒不如回京细细商量一番再做决断,要是能得到陛下诏令想来之后的事情也能顺畅许多。”
谢无妄也觉得他们两个人说得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他一方面有些不甘心,一方面又害怕回去之后这边的事情发酵起来自己来不及出手。
涂幼安注意到他神色中的纠结,想了想后看着谢无妄道:“不如先留几个能信得过的人在苏城,剩下的人先回去与陛下交代来龙去脉。”说到这里涂幼安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道,“正好长公主也在此地,就以保护长公主为理由让这些人留在公主府内如何?”
要是苏城这边真的有什么问题,起码也有人能够保护长公主的安危。
“这个主意好!”曹光第一个举手赞同,但过了片刻后又小声道:“可长公主能同意吗?万一她觉得是我们针对她那可怎么办啊?”
谢无妄开始动摇起来,他的顾虑也和曹光差不了多少。
以他对长公主的了解,只怕对方根本不会答应这个请求,说不定还会又哭又闹说自己是为了报复才故意派人监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