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几天?为什么要来这里住几天?她这里只有一堆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还有一群累出熊猫眼的可怜人罢了。
她努力回忆了一会,终于在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东西的脑袋瓜里翻出了这么个人。她当年在县城偷偷做小买卖的时候,这位徐大小姐出手阔绰,给送去什么都要,还不讲价,只是不太喜欢卫生纸。当初给宣宁贡献了相当一部分的营业额。
宣宁对自己的大主顾自然是很有好感,现在想起来了,那份好感也没完全消失,让她在百忙之中认真思索起对方来这里的原因。
已知,对方是个大家闺秀,会的东西肯定不少,起码管理和算账这些应该都学过。
又,对方一直对他们的商品很感兴趣,是个很愿意接受新事物的人。
综上可得,对方是来给她干活的。
宣宁对能帮忙干活的人向来不错,和善体贴温柔又有耐心。她让把人请进来,自己则露出了个堪称慈祥的微笑。
进来的是个少女,个子不高,皮肤又白又软,杏眼灵动,娥眉微蹙,似乎有一点紧张。看到屋里只有她,少女显然有些意外,随后就变得更紧张了。
面试嘛,紧张很正常,她懂,她都懂。
宣宁刻意让表情更和缓了一些,温声细语地闲话了几句,顺便询问少女都会哪些东西。
这一问,可不得了。
这个叫徐若薇的小姑娘不过十五岁,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诗词歌赋常常品鉴,管家算账刚学不久,首饰衣裳妆容自然也有所了解,会煲汤做点心,甚至似乎还懂一点简单的舞蹈。
宣宁晕乎乎的,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大一个馅饼砸在了自己头上。
她缺人都快缺疯了,绣品厂的姑娘们最近也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些人冒出了想上学的苗头。宣宁自然不愿阻拦,还想赶紧跑过去护住这一点来之不易的小幼苗。
可她脱不开身,杜若母女忙着培养学徒都来不及。女工们白天要做活,只有晚上有时间学习。但大晚上的,她又不放心把几个男人扔进女孩堆里,愁得想了一堆馊主意。
不过现在,女工们终于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她也终于能帮她们铺好路了。
第45章
徐若薇优雅地坐在一个奇奇怪怪的木车上, 右手紧紧抓住矮矮的护栏,左手则抓住自己的丫鬟玉容,心里怕得要死, 脸上一派端庄。
玉容也没好到哪儿去,手死死抓着她的胳膊不放,因为用的力气太大,把徐若薇白嫩的皮肤抓红了一大片都顾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车轮偶尔压过一个小石子, 车子轻轻颠簸一下, 玉容就是一声尖叫,抓着徐若薇的手也拼命用力, 指甲都陷进肉里了。
主仆俩过分紧张,都没注意到。还是同车的大娘提醒了一句:“你看着点, 再抓就出血了。”
玉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扭头去看, 这才发现自己把小姐的胳膊抓成了那样, 还有几个指甲印已经透出了血色, 看着就快破皮了。她惊呼一声,赶紧松开手。结果车子又颠了一下, 她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抓住了旁边小姐的手。
这次是真的划破皮了。
玉容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你慢一点, 你慢点骑行不行,太快了我们要掉下去了呜呜呜呜……”
同车的人都笑了起来,前面骑车的老汉笑道:“丫头,别怕, 骑个三轮车能有多快啊, 我骑得稳着呢, 你只管好好坐着就行,一会就到。”
“可是我害怕,求求你了慢一点吧,或者让我们下车,自己走过去。”
“哎,虽然护卫队也在这边巡逻,你们两个小姑娘自己走在外边还是太不安全了。没事,你安心坐着,坐我这车的就没有走到一半摔下去的。”
徐若薇听着玉容和老汉的对话没吭声。脚边放的是半人高鼓囊囊的白色袋子,鼻尖有着若无若无的油烟味,同车的人正若无其事地聊天,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偶尔一起笑起来,简直让人恨自己多生了两只耳朵。
哪怕是在颠簸的三轮车上,她依然保持了一个不怎么舒服但很好看的姿势。她坐得其实不太稳,于是半点不敢松手。脑子里却想起了见到那位宣小姐时的情景。
徐若薇已经把对方跟她说的话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依然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她被主母送到庄子里了。如果没有意外,她会在那里了却残生。
徐若薇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似乎有一些忐忑,还有一点隐秘的期待。当她被带到这辆三轮车前,被告知要搭这辆车去农庄的时候,当她看着一个个父亲口中的“泥腿子”跟她坐上了同一辆车,玉容委屈地红了眼圈的时候,她竟有一丝解脱。
从小就一直有人告诉她,她是徐家的大小姐,是大家闺秀,要乖巧懂事,要端庄矜持,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规矩,还要随时准备为徐家献身。
她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要没名没分地被献上去。
当那位宣小姐问她的时候,虽然父亲嘱咐过要藏拙要放低姿态小心服侍,但她突然想不听话一次,把自己会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然后换得了一个并不怎么意外的结局。
她按着大家闺秀的标准,像个木偶一样活了十几年,每一刻都不敢放松,笑一笑都有嬷嬷提醒笑容太过不够矜持。哥哥们却不必如此。
不过,庄子那么偏僻,应该没有人盯着她了吧。
只是,不知道农庄干活辛不辛苦,蛇鼠虫蚁多不多,能不能吃饱饭。
车子又是一个颠簸,徐若薇反手握住玉容的手,看着后者被吓得脸色大变,失声尖叫,不厚道地笑了起来:“没事了,就你胆子小,吵得我耳朵都疼了。”
正死死抓着她怕她掉下去的玉容:“……小姐?”
徐若薇没有说话,只是偏头看着前方,风穿过幕篱垂下的白纱,吹得她脸颊有些疼,她也不闪不避,有些贪婪地适应着这从未有过的体验。
农庄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差。
同样的灰色围墙,同样的方方正正的房子,只是来往的人穿着打扮相似,少了她最常见的那些人。
徐若薇带着幕篱,站在路上格外显眼,来往的人都在好奇地看她,她悄悄抓紧自己的衣袖,颇有些紧张和拘谨。
“你就是徐姑娘吧,”一个爽朗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徐若薇回过头,看见了一个穿着大红上衣的女人,没穿裙子,下边配了条紫色的、撒着银色碎片的裤子,颜色极为鲜亮,徐若薇毫无准备地转过头来,还被晃得有些眼花。
像个管事。
可徐府的管事也有几个泼辣的,却没有这个女人这么的……这么的……寻常的话说出来都带了几分气势。
徐若薇习惯性轻声细语:“是我。”
女人愣了一下,关心道:“可是颠的晕车了,身体不舒服?厂里给你准备好了房间,走,我带你过去歇歇。”
说着,女人拍了拍他她们带来的大包袱,冲路边的行人喊了一声:“哎,十文钱送到厂子门口,有没有干的?”
“我来我来!”一个高瘦的男人离得最近,两步走过来,就要弯腰把包袱拿起来,女人却没有松手:“这么瘦,你力气够吗,可别给人姑娘弄脏了东西,你要不去借个车推过去?”
“不用,我力气大着呢,放心放心。”
“弄坏了弄脏了我可不饶你。”
“秀英姐你瞧好吧。”
徐若薇和玉容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看那位“秀英姐”和男人说话,乖巧的像两只小白兔。秀英说完了,招手示意她往前走,还不忘利落地帮她做介绍:“咱们绣品厂早就等着夫子来了,月钱加了好几次,都比厂里最好的绣娘拿的高了,结果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姑娘们等得心急,还凑钱帮夫子买了被褥,裁了衣裳,昨天听说要来,都抢着帮忙晒呢。”
秀英语速很快,听起来很是爽利。徐若薇张了张嘴,颇为无措地说了声:“谢谢。”
“客气什么,你来教我们认字,我们心里高兴呢。对了,咱们月钱最高,食堂也最好,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还能提前给钱定做,食堂里给咱专门设了个小杂货铺,虽然样数不多,但也方便。到时候你安心教就行,其他事都好说。”
徐若薇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们……都很想学认字?”
她本来也是不学的,是父亲想把她嫁到言情书网,才让她平时学一学,免得到时候和丈夫没话说。这些人学了有什么用?
“当然,”秀英一脸骄傲:“我能当上管事,多拿一份钱,就是因为我认识二百多个字,还会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呢。”
说着,秀英又叹了口气:“当初进厂子,拼了命地赚钱,是想着送那臭小子去上学,结果倒好,我也学会了,我家丫头也学会了,就那小子天天不开窍,笨得跟他爹一样。”
徐若薇:“……”
她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秀英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徐姑娘,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拿的月钱是咱绣品厂的女工们凑的,学堂里的夫子六七个加起来也没你拿得多。你也不光是要在晚上教一教咱们,白天的任务其实也很重。”
徐若薇一愣:“你们白天不是要干活吗?”
“是,”秀英又叹了口气:“我们请你来,除了自己想学,主要是想请你教一教家里的丫头。”
秀英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前面的路,又好像在看着不知名的远处:“我们在厂里干活,挣着比男人都多的工钱,过着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的日子。家里那些杂事都不用我们干,家里的事我也有说话的份。以前我做饭他们吃,刷个锅的功夫他们都吃完了,现在我要是忙的几天不着家,说哪天要回去,他们都置办好一桌子菜等我,等我来了才吃饭。”
徐若薇出神地看着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多说一些,多说一些这样的话,她听几天都不腻。
秀英却顿了顿,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可家里的丫头还过着之前的日子,我没干的活,很多都压到丫头身上了。我们想着,不能让丫头们再走我们的老路,那就得识字,得学习。”
秀英的情绪重新高昂了起来:“厂子里有厉害的,挣了钱不给家里兄弟,要自己攒着去上学。我们给她凑了凑,凑够了学费,让她学好了抽空回来教一教我们。有个家里富裕的,还有个着实疼闺女的,磨了几个月也应了。”
“我的丫头没那么好命,她得自己攒,我再帮衬帮衬,到时候也能去。出来像绿柳姑娘一样,做个大管事。或者像莲香嫂子一样,当个女医,那天在医馆训她公爹的时候可威风了,头头是道,还是为了他身体好,让人一句不是都说不出来。嗯,进厂其实也不错,她学得多,肯定比我现在还好,在这儿也自在……”
秀英絮絮叨叨,把农庄里的职业数了个遍,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厂子大门口。一群年龄各异的姑娘已经等在里面,正期待地看着她们。
“姑娘,我最后再问一句,月钱是高,但这活也累,你想好了吗?”
隔着大门,徐若薇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的姑娘各个抬着头,眼睛在阳光下仿佛正闪着光。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秀英一下子就笑开了。她好奇道:“刚才就想问你了,你带着这么个东西,眼睛不花,不难受吗?”
徐若薇一愣,笑着把一直带着的幕篱摘了下来:“难受,挺难受的。”
第46章
天气越来越冷, 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宣宁正在考虑县城内的舆论和宣传问题。
之前那个调皮捣蛋装神弄鬼的熊孩子虽然可气,但也提醒了宣宁。自古灾难丛生兵祸频发之时, 也是许多野心家给自己加上各种不科学的光环,纠集大量快活不下去的难民,组建一些形形色色的宗教试图称王称霸的时候。
虽说清水县和农庄的人现在不愁吃喝,但那些宗教初期之所以能起家,而不是变成一群人在野外吃草根扒树皮求生, 就是因为有些家里宽裕些的人也信了教, 还把全部身家都捐出去,试图换取别人口中说的美好结果。
当然, 这些宗教后面越来越壮大,有着多种复杂的原因。但现在, 宣宁生怕有谁辛辛苦苦工作,然后把赚的钱粮都送了出去, 甚至生了坏心把亲戚朋友也拖下水。到时候一无所有, 已经被套牢了, 十头牛都够呛能拽回来。
所以,她得防患于未然, 想办法提前预防,把危险扼杀在萌芽之中。
宣宁的目标很明确, 但落实起来却不是那么的简单。
大道理讲一堆,吃了亏的人大概会深有同感,频频点头。但对其他人来说,和催眠没什么区别。听不进去, 不想听, 听了也不放在心上, 这些都是可以预料到的结局。
宣宁能想到的,就是把要提醒的东西掺在娱乐之中,比如故事,比如戏曲,再比如一些简单的话剧等,让人不知不觉地就记在心里。
清水县原本是个还算富裕的县城,城里人多,自然也从事了很多种职业,女支/女也有。后来洪水来了,那群女孩隐瞒身份进了农庄,不过很快被人认出来,大家虽然不屑,但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只是离得远远的,不和她们说话。
她们平时待在独属于她们的屋子里做绣活为生,后来抱团进了绣品厂,宣宁给她们单独拨了个院子,里面还有个小厨房。除了偶尔参加培训,她们一向窝在院子里不出门,安安分分干活。
时间长了,和其他女工的关系也略有缓和,以前缺东西总是忍着,等有机会了才高价请别人帮着买回来,现在偶尔也会出门逛逛厂子里的小杂货铺了。
说书先生也是清水县的,他有三十多岁,以前在一家茶馆里说书挣钱,后来为了生活,学起了种地。听说宣宁在找说书先生,他锄头一扔,撒腿就跑,不一会就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宣宁面前。等他看完宣宁给的材料,另一个头发都有些发白的说书先生才刚刚进门。
来得早的那个看都没看站在门口的同行,手脚麻利地把那几张纸塞进衣兜里,胸有成竹地说:“那几个要求我都记住了,我一个人能办的妥妥的,您瞧好吧,保管让您满意。”
门口的说书先生就有些急了:“说书,得有阅历才能言之有物,才知道怎么勾住客人,让他明天还来听,就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断奶都没几天呢,别把事给办砸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