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存款的凭证和一封信。看着信和凭证他不由得想起月明。他以为两家的婚事不成兰应德一怒之下应该会撕毁当初帮他定的合同,没想到合作继续,军方继续用着他们的货,甚至追加了订单。
想着缅甸的乱局和国内局势的险峻,他提笔给苏时越写了封信。
吾兄时越:
见字如唔!日寇犯我疆土,允相热血男儿一致保家卫国。敌势未衰、前途难卜。击退敌寇我当生还见众吾友,若不幸允相失守,我便身死疆场、身膏野革。我心意已决,但心中唯牵挂月明。与愚弟退婚后月明便不知所踪,吾心中甚是挂念。若他日与她相遇万万拜托时越兄照拂其一二、护她周全,以了愚弟憾事。
愚弟云开拜上
用火漆封号封口,将信交给俸小赛,吩咐道:“尽快带出去。”
俸小赛接过信却没走,站在桌前欲言又止。
云开抬眼问道:“还有事?”
“我接到消息,官衙的郎爷们很不满您要和驻军联合抗日的事,已经去请管佛寺的佛爷,准备明天议事的时候劝劝您。”
破事全都搅合在一起,本就心中不快的云开怒火炽燃。手臂一扫将桌案上的纸笔、砚台扫落在地,恨声道:“这帮鼠目寸光的家伙,日本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还想着置身事外。明天的议事取消,你跟我去官佛寺巡查改造大殿。我倒要看看,吃着我家的供奉,官佛寺的佛爷要怎么违逆我?”
云开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失态的狂怒之举,俸小赛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敛首含颌低声应了一声“是”后匆匆出门让人带信。
第173章
官佛寺的佛爷很是为难,他已经答应了和郎爷们形成统一战线,反对老爷和驻军结盟。本以为云开推了今日的议事到官佛寺来是要取得他的支持,却不想云开绝口不提此事,只是看了看佛寺的大殿点头道:“上一次修整佛寺还是我四、五岁的时候,一晃二十年是该好好修一修了。佛爷也不必走乡串寨的去化缘那么麻烦,修整的费用就由我负责了。”
佛爷久观红尘、俗世,哪里会不明白云开大方下的用意。他为难了一会便释然了。
他本是方外之人,一心只求侍奉佛祖,其余的,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谢谢老爷的慷慨,老爷的功德将惠及整个允相的百姓。”
佛爷的妥协令云开十分满意。所以佛爷提出带他在佛寺游玩一圈,亲自为他讲解整个佛寺要如何重修他便欣然答应。
走到大殿后的一个偏殿,他看着脱了漆的大门怔愣了一下:“这里也要整修?”
佛爷点头道:“这里一直空置着,只放着一些杂物。我想着把这里改成讲经堂,方便信徒接受佛法。”
云开眼眉微沉,几息后又恢复正常,对佛爷笑道:“我是在官佛寺读过书、识过字的,对这里很是熟悉,佛爷事务繁忙就不必相陪了。”
佛爷奇怪刚刚还谈笑风生的,老爷怎么一下子就变了脸。扭过头看到云开身旁俸小赛对他比了个“走吧!”手势,他便识趣的告辞了。
云开踩着缝里长出野草的台阶往上,俸小赛上前帮他推开大门。屋里黑洞洞的,但云开一眼就看到石座台上扔着一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包头布。
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快擦擦吧,全身都湿透了,当心感冒了。”
“我有些害怕,但还是想碰它。”
“它不会伤害你的,不信你摸摸它的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但少女那张被冷风吹得苍白满是疑惑和羞怯的面庞却异常清晰。
云开眼睛眨了眨,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了下来,他哽咽着对少女道:“我遭报应了!你看见了么?我遭报应了!”
爱情最让人绝望的地方,就是回不去了,却又走不出来。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虽然没有了佛爷的支持,但那些郎爷们还是在议事时提出了不愿意和驻军结盟。
“那是他们汉人的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不去招惹日本人,自有我们的太平日子过。”
“就是,他们打输了也只不过是皇帝换人做。从古至今换了多少皇帝?蒙古人、满人,不也做过汉人的皇帝么?对我们又没什么影响。”
“满洲国那个皇帝还是日本人扶植的,我们只要安分守己,日本人也不至于为难我们。”
东南沿海的重要港口尽失,唯有南起的缅甸曼德勒港、昆明的滇缅铁路成为赖以为继的战略援助通道。
缅甸的昂山为了独立投靠了日本人,缅甸沦陷是早晚的事。日军组建的滇缅公路封锁委员会不断的调遣飞机轰炸滇缅公路。若不是杨老六的马帮用以前运鸦片的路线把时越筹措的物资送进来,允相就像一块挂在架子上的肥肉,日军来了张嘴就能咬下。底下这此人长个脑袋就是为了凑个身高么?这么显而易见的后果都看不到?
他为了这些事焦头烂额,底下这群人却想坐山观虎斗。他扶着额头咬牙,连骂人的力气都生不出来了。想拨一下佛珠静静心,想去出门前放书桌上了。打算唤俸小赛去给他拿,却见俸小赛驴子拉磨一样在帘子后焦急的打着转,像是有要紧事要禀报。
本就不耐烦和下面这些人费口舌,他干脆宣布议事结束。头人们刚从蒲团上起身,俸小赛便忙不失迭的跑到梯子前迎他,一边扶着他下木阶一边凑近他耳语道:“时越少爷来信了,送信的人说,月明小姐找到了。”
听见月明有了消息,云开心中惊喜万分,不顾仆婢的惊呼三两步跨下木阶,一把扯过俸小赛手中的信封撕开看信。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到最后他将信笺揉成一团,气急败坏道:“她阿爸是不是疯了,日本人还没过江龙大公子就带着鸦片和部队跑回昆明了。腾冲早就失守了,整个滇西南哪里都比腾冲安全,他为什么还要领着月明呆在腾冲?”
步履匆匆的赶回书房,把揉皱的信笺摊开、抹平又从头看了一遍,满心的焦灼和慌乱。
怎么办?不能让她呆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得找到她,让她回来。
对,把她找回来!
云开吩咐俸小赛点两个身手好的护卫,立即启程去腾冲。
俸小赛傻了眼:“老爷,咱们就这么去?”不用收拾收拾行李?
云开想了一下:“对,得带上刘长官的名帖,到时候可能需要腾冲驻军的协助。”
“不是,我是说咱们不交待一声就走怕是说不过去。”
云开翻墙倒柜的手停了下来,缓缓道:“你先去备车,在大门口等我。”
他来到老太太的院子,隔着门帘给母亲磕了一个头,平静道:“阿妈,我要去腾冲找月明。过几天就回来。”
房间里静寂无声,好一会才听见老太太道:“去吧,府里有我你不用担心。”
云开又磕了一个头,转身便奔向门口。
第174章
月明冷漠的看着云开,就像看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冷冷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云开早知道她会是这种态度,嗫嗫道:“我怕你在腾冲有危险,来接你........”
月明冷笑一声讥诮的打断他的话:“我和你早没任何关系,我在腾冲危不危险和你有什么相干?”说完又充满恶意的补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云开最怕的就是这句话,决绝的将两人的过往撇得干干净净。可他又能说什么?在事实面前任何的辩解都是徒劳,任何的解释都是诡辩。纵你有万般无奈,伤害就是伤害。
云开羞愧难当,只能不停喃喃道:“我是阿云啊,月明,我是阿云!”
月明偏过头不看他,说出的话比冬日的寒霜还冷:“你走吧!离我远远的,既然你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你了!”
云开眼睁睁看着月明走进炮火连天的密林,焦急的在她身后追赶,可不管他怎么跑始终追不到走得不紧不慢的月明。一颗炮弹在他眼前炸开,月明被烈火吞没。
他瞬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
俸小赛见他醒了抱歉的对他道:“您醒了?被颠醒的吧?这条路太破了。”
云开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回不过神,好半天后才抹了抹脸对俸小赛道:“你也休息一下吧,换我来开。”
“不用。”俸小赛道:“您刚刚也没睡多大会。您再睡一会吧,反正也没多少路了。咱们已经过了界头的雪山,再翻过这座山就是腾冲守军的驻地。”
刚才的梦让他心有余悸,尽管身体已经疲乏到极点,云开却再也不肯睡了。后座的两个随从睡得倒是很香,还扯着鼾。
俸小赛见云开睁着眼,以为是后座那两人打搅了他,大声喊着两人的名字要把他们叫醒。
云开阻止道:“算了,让他们睡吧!跟着我们赶路日夜兼程的,他们也累了。”
俸小赛撇撇嘴嘟哝道:“他们俩累个屁,车都是您和我换着开。他们跟大爷一样舒舒服服坐着有什么可累的?”
云开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和俸小赛扯着闲篇:“腾冲被誉为千年古道边关,高黎贡山挡住了黑人山的白狼羌人、拦住了勉度(印度),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拦住日本人?”
俸小赛嘿了一声道:“这是天干,等下雨天那些小日本就知道厉害了。青草瘴咱们自己都怕,那些小日本还不知道它的厉害呢!”
云开可没俸小赛那么乐观:“乾隆时期为了打退那些骚扰边境的阿瓦,清军损兵折将,要不是黑瓦当时因为打阿瑜陀耶兵力分散,结果还真不好说。日本人这么容易就占领了缅甸,的确是不可小觑。”
“话也不能这么说,雍笈牙以后缅甸就没啥能人了。当年永历帝不就是因为吴三桂随便吓唬吓唬他们,他们就给交出去了么?背信弃义、见风转舵算是被他们给玩明白了。”他正说得乐呵,忽然挨了云开一记警告的眼神。他立马记起,老太太可是掸邦土司府小姐出身,老爷的亲舅舅兼亲岳父因为不肯投降日本人一门都忠烈了。
他讪笑着给了自己两耳光:“您瞧我这张胡编乱造的嘴,咱们亲家老爷那是铁骨铮铮、不畏强权、舍生忘死。”看着云开一脸我听都不想听的表情,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悻悻道:‘’日本人就是坨坏酒药,咱们能收拾他的。”
云开眉头紧锁,腾冲现在也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要是英国领事馆还在,凭着查尔斯的面子月明应该还有安身之处,。但看看缅甸现在的局势,腾冲那帮英国人闻到风声恐怕早就跑了。
云开想不明白,兰应德到底在想什么?世界之大他们父女俩哪里不能去。为什么还要留在云南?留在最危险的腾冲?
车子被路口的一道路障拦住,荷枪实弹的士兵让他们下车接受检查。
俸小赛见路障旁站了个懒洋洋抽烟的熟人,脑袋伸出车窗超那人挥手:“罗长官、罗长官,是我,俸小赛。”
那人朝他瞅了几眼也认出了他,扔了烟走过来扶着车窗和他们打招呼:“原来是罕二少爷呀!好久不见了。”
云开微笑着朝他点头:“好久不见了罗少尉,近来可好。”
“嗨,您这么客气干什么?叫我小罗就行。”
“喊您一声长官哪里是客气!那年回允相,幸得有您相送才一路平安。”
寒暄归寒暄,该问的还是要问,罗少尉看到后排还坐的两人,奇怪道:“您这是要到腾冲城去?”他指了指路上拖家带口行色匆匆的行人道:“现在的人可都是往外跑,您怎么还往里走呢?”
云开正好想跟他打听月明,直言不讳道:“我是要去找我未婚妻。您有没有见过她?”
兰家小姐?找她干嘛?他们俩不是掰了么?他惊讶道:“找兰小姐啊!那您要白跑一趟,她和兰先生去缅甸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兰应德是不是疯了,哪里危险就带女儿去哪里!
云开心急如焚,焦急的对罗少尉道:“那麻烦您放我过去,我必须得马上找到她。”
“我放您过去您也找不到她啊!她去缅甸了。”
云开耐着性子道:“没关系,缅甸我很熟。”
罗少尉想了一会道:“那我带您去吧,前面还有几个关卡,有我在你们能过去得顺利些。”
听见他愿意相送云开喜出望外。让他坐副驾,自己去后面挤一挤。
罗少尉摆摆手:“不用,我开军车就行。”
两辆车一路颠簸到了惠通桥,桥的对面就是缅甸。
桥上挤满了蜂拥而至的难民,别说开车过去,徒步都难以挤过哪些人流。
罗少尉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桥上的守军比平日多了不少,他下车去打探消息,回来后面色沉重的对云开道:“罕二少爷,宋司令下令炸桥,这里十分危险,您还是赶快离开吧!”
云开觉得心口一阵冰凉,他推开车门就要上桥,口中喃喃道:“不行,月明还在那边,我得去找她。”
俸小赛和罗少尉连忙拦住他,罗少尉低吼道:“你疯了,都等不到你走到对岸桥就炸了,你这不是找死么?”
云开挣扎着要挣脱他俩,嘴里嘶吼着:“月明还没回来,我得去找她,我不能再扔下她了。”
桥上传来几声枪响,不远处传来一阵指令:“有日本人混进了难民中间,长官命令即可炸桥。”
云开疯了,拼命甩开俸小赛和罗少尉的制锢就往桥上跑,才跑几步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他被爆炸的气流震飞了出去。
此刻的惠通桥仿若一座炼狱,整座的桥坠入江中。桥上的汽车、难民全部掉入滚滚奔流的怒江之中。
云开挣扎着起身,额头被飞起的石子击中,血顺着额头流到眼睛里,眼前一片血红。他踉跄着走了几步,看着眼前已面目全非的大桥满心悲凉。
她回不来了,这座桥断了,她的生路大几率也断了。他为什么不能更快一点,如果更早一步上桥,他就能去对岸把他的月明找回来。
这一回,他是彻彻底底的把他的月明给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