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们在雨水过后尝到了第二波甜头。手头阔绰了当然要过赕,纷纷大手笔的给寺庙的佛祖重新塑了金身,也不顾还在关门节期间大肆宴客,晚间的高升放了一排又一排。
土司和各位朗爷都是坐上宾。云开坐在宴席的上首看着天空一波高过一波的烟火,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烈火烹油说的就是这种时候,烧得热辣的铁锅,泼上一瓢冷水,还不知道要炸成什么样子呢?
上岗圈头人在下首端着酒敬云开:“这杯酒敬我们高瞻远瞩的安雅召土司罕云开法大人,在您英明的统治下,允相九勐十八圈蒸蒸日上。我等都感激老爷您的善心和慷慨。”
云开举着杯子懒懒道:“我一心为着允相昌盛,希望你们能体谅我这份苦心。”
下岗圈头人拍着大腿道:“瞧您这话说的,我们不仅体谅您的苦心,我们还想尽办法为您分忧呢?”说完招手唤人上来。
一个身着绿色裙装的少女袅袅婷婷的走到云开桌前跪下。
云开挑眉:“这是......”
下岗圈头人谄媚道:“英雄哪有不爱美人,这是我为老爷准备的礼物,让您闲暇之余解解乏。”说完他训斥少女道:“真是个没眼色的,抬起头让老爷看看啊!”
少女怯怯的抬起头,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激动,垂在耳边的簪花轻轻摆着,让少女平添了几分灵动。
一样的大眼、一样娇憨的脸庞,云开的瞳孔紧缩。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不一样的。第一眼看上去有五分象,再看一眼就只剩两分了。
月明看他从来都是大胆而热烈,绝不会有这种怯生生的表情。那眉毛也不对,弯月眉比起月明那硬朗的剑眉柔美有余性格不足。东施效颦之所以会变成千古笑话,不是因为东施真的丑得惨绝人寰,而是她只能效仿西施的皮摸不到西施的骨。
他们还真是会投其所好!知道他不是那些个是个女人就行的好色之徒,专门挑了一个他的心头好。却不知月明不是随便能替代,也不是他们能随意玩笑的。这一下,他们算是成功勾起了他的新仇旧恨。
“印太是我的表妹,我们新婚燕尔总不好做些让她伤心的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口气淡淡的,但心中怒火炽盛,假借不胜酒力退席。
站在下榻的驿馆院中,背着手抬头看月。俸小赛让护卫退后一丈后默默的站在他身后。
“你说,她现在会不会也在看月亮。”
俸小赛默然几息,呵腰回答道:“月明小姐从来都不是个吃亏的主,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夜夜笙歌呢!”
云开笑得怅然:“她其实没那么爱凑热闹,在曼谷的时候大姐办舞会,喊她三次她至多去一次。她更喜欢去看电影,我要是能陪着她一起看,她会更高兴。”
看着云开一脸落寞,俸小赛觉得心酸得紧。那些杀千刀的连马屁都不会拍,寻了那么个女子勾起老爷的愁肠百结。他们怎么会明白老爷和月明小姐的情意,那月明小姐可是老爷捧在手里养大的 。年少为她轻狂过,懂事了为她筹谋过,经历过这么一个为她费劲心思的女人,世间还有什么脂粉能入老爷的眼?
“老爷,这世间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您和月明小姐都是人中龙凤,人生经历那么几件憾事是佛祖考验你们呢!等允相安稳了,您再去寻寻月明小姐。她就嘴上厉害,其实心软得很。您好好哄哄,再放下身段求一求,你们还是能象以前那样过日子的。”
云开惨然笑道:“小赛呀!不是所有的错误都会被原谅的。月明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想见我了。不然她不会连昆明都不呆,让我寻不到她丝毫踪迹。”
他们所有人都小看她了,以为她的离开只是欲擒故纵,是谈条件的手腕,是负气冲动的结果。只有他知道,她是伤心了又舍不得骂他,干脆眼不见为净!
不是占有对方那才叫爱,成全也是爱。
俸小赛说的对,她真的是个不吃亏的主。 她明明是成全了他,却让他更加怅然,更加思念,更加遗憾。
他望着天边的明月喃喃道:“不管她在哪里,我都希望她如我此刻一般,有山峰、溪水、鸟叫、蝉鸣为伴,抬头看一眼明月,心态平和、安详。”
第169章
狂欢结束后众头人渐渐觉得不对劲了。先是云开说日本人轰炸滇缅铁路,又在缅甸游说掸邦的土司们和他们合作,鸦片走不出去了。接着允相的粮价飞涨,差不多要跟鸦片齐平了。最诡异的是,粮食已经涨得这么离谱了还买不到。那些没种鸦片的勐圈看着粮价飞涨都锁紧了仓门,一粒粮食都不外卖,等着看粮价能不能涨得比奘房里的菩提还高。
一开始这些头人们还不当回事。他们手里有的是钱,一点粮食而已,允相买不到那就去别的地方买。可周边那些城邦的领主、头人们就跟约好一样,纷纷摇头说事不好办,他们也没什么余粮。
没余粮?这不是说笑么?每年收稻子的时候,汉人都不无艳羡的说,稻子黄、傣族狂。除了孟定府那几个撇鬼爱闹饥荒,什么时候听过傣族人粮食不够吃的?
头人们这时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了!虽然觉得事情棘手,但心还是不慌。慌什么?有土司老爷呢!现在这个老爷可不比他爹刚,鸦片都允他们卖了,一点粮食算什么!让老爷出面,那几个不识好歹想趁火打劫的头人们,不仅会卖粮,价格也不敢喊那么高了。
看着上首神色和蔼的云开,他们纷纷要求要严惩那些落井下石见不得别人好的。
“你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和那些有粮的勐圈商量怎么买到粮食,这得好声好气的去和那些头人们商量,不是扯着我的虎皮强买强卖。我既然是一城之主,水就得端平。你们卖鸦片发了财,人家老实种粮的想裹点油水有什么错?”
云开柔声细语,俊美的脸庞神情温和端雅,仿佛只是跟他们闲话家常,但头人们都嗅到了他话语里的不祥之意。
这些人对云开予取予求惯了,哪里接受得了这变相的拒绝,下岗圈头人当即不客气道:“老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就算我们赚了点小钱,那也是全靠老爷的心慈,靠着我们勤恳劳作挣回来的。勐莱、勐那他们想吃肉又怕死,见我们得了利又眼红,老爷不治治这些没王法的,实在是对我这些忠心耿耿一心为老爷分忧的人不公啊!你抽的税,我们可是一文不欠的全交了。”
忠心耿耿?!云开心里不屑的嗤笑但面上却一点都不露出来,甚至连略略斜靠扶手的坐姿都没变过。眼神、语气始终沉稳、温和,如同奘房神龛上的佛像一般,慈眉善目,甚至还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意思。
他轻叹一声后道:“那些头人们爱惜土地,辛苦种出来的粮食想多要几个钱也没什么,你们又不是买不起,何不大气一点,让大家都高兴。”
下岗圈头人好险没一口气背过去,惊嚷道:“二十个银元一斗米,这是多要几个钱?这分明是抢。”
俸小赛一贯是云开肚子里的蛔虫,见他靠着椅子一副要睡过去的模样,上前对头人们合掌呵腰道:“头人们也别为难老爷了,大家都是允相的子民,老爷得一碗水端平。这就好比自家过日子,儿子有老实的,有不老实的,有生反骨的,有听爷娘话的。可都是儿子,偏心谁都不好。要是几兄弟打架,做爷娘拉拉架还行,可也没听说爷娘不分青红皂白,硬要让一个儿子把家产平白给那些个吃得肥头大耳的。人家勐那价钱要高点怎么了?您诸位说自己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人家的米粮就是天上下掉下来的么?”
一群头人被俸小赛这顿恭敬的夹枪带棒奚落得脸一阵红一阵黑,下岗圈头人猛的一拍桌子,指着俸小赛骂道:“狗奴才你说谁呢?这里有你这个奴才说话的份么?”
云开托着额,半闭着眼睛淡声道:“现在又没有奴才说话的份了?当初你们不就是听了一个奴才的谗言才把栽下去的秧苗全拔了么?现在没饭吃,赖谁?”
他睁开半闭的眼睛讥诮的看着眼前这几个脸色铁青的头人,曼声道:“现在摆在你们面前就两条路,要么花点钱买粮,要么擎等着饿死。在我面前哭穷你们就是哭死也哭不出粮食来。”说完又笑了笑补充道:“要不,你们去问问那个给你们出馊主意的奴才,看看他们有没有法子救你们?”
见云开不松口头人们拂袖而去,云开坐直了身子懒洋洋的吩咐俸小赛道:“多派几个人去守着你陶大爹家的大门,别让这些头人拆了。”
俸小赛笑眯眯道:“陶大爹说了,让他们尽管去,他有的是话等着他们。”
这些头人们没去找陶大。这明摆着的事么,陶大和云开沆瀣一气做局坑了他们,找他有什么用?一群人聚集在曼莱楼咒骂云开。
头人们骂罕家祖宗十八代骂得正酣畅,勐旺头人却发现上岗圈头人一言不发,阴鸷着一张脸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
他按住上岗圈头人握着酒壶的手愁眉苦脸道:“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光顾着喝酒,拿出个章程来啊!”他们一贯以上岗圈头人马首是瞻,这时候当然也指望他给大家指条活路。
上岗圈头人甩开勐那头人的手,扫了一圈还在咒骂不已的头人们后冷笑道:“办法当然有,就看你们有没有胆量了?”
为什么需要胆量众头人心知肚明,一反刚刚喊打喊杀的激怒,纷纷都踌躇起来。
勐那头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说重新拥立汀来太爷上位?”
“汀来太爷?”上岗圈头人冷哼一声:“我们为了卖鸦片逼着他下勐圈,这个仇算是结下了,他当了土司能让我们有好果子吃?”
众头人沉默不语,他们心知肚明这种过河拆桥的把戏汀来太爷上位后会玩得比他们还溜,可眼前还有谁能解这困局。
粮仓眼看要见底了,再想不出办法就真要饿殍满地了。
下岗圈头人不解道:“不是汀来太爷是谁?他们家除了汀来太爷,也没有旁的支系够格坐土司的位子了!”
上岗圈头人转着指尖的酒杯淡淡道:“这土司的位子就非他们罕家的人才能坐么?我们喊他一声老爷那是看在他死去的阿爸份上。一个背信弃义的毛崽子,屁股底下的王座都还没捂热乎就想置我们于死地,不把他扯下来难道还留着他过关门节?”
找个听话的人当土司是一回事,扯旗造反又是另一回事了。从古至今,乱臣贼子有好下场的能有几个?远的不说,就说当年英国人觊觎十八部落的银矿,小麻哈当了英国人的走狗,最后被佤王砍头祭了谷。
这罕云开再懦弱无能,可他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土司。以前能拿捏他,是占了礼法。祖宗家法摆在那里,谁也不能指责他们什么。现在若是师出无名就把他拉下马,别说他哪位缅甸的土司岳父,就是他姨父干崖土司也会为他出头。他家那些遍地开花的姻亲可不是白结的。
上岗圈头人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掼在地上,脸色阴沉道:“他不仁、我们就不义!他若是个听话的,看在死去老爷的份上留着他一条性命安分守己的守着土司府过日子也未尝不可。可这小狼崽子闷声不吭的咬人,那就留不得了。”
看着众人一脸惊色,他缓了缓脸色劝说道:“眼下要想不饿死那就得把卖烟土得的钱全填了买粮的坑,咱们提着脑袋干了一年,谁甘心?如今的局面,跟其他勐圈撕破脸和跟姓罕的撕破脸有什么区别?如今要干就干把大的,反了罕家。管衙门里的粮仓有得是粮食。”
听到这众人不免有些意动。如今他们都是老爷的眼中钉、肉冲刺。老爷又刻薄寡恩,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有求必应,背地里却挖了个深坑让他们栽下去。与其让老爷温水煮青蛙的 熬死他们,不如他们先下手为强。
第170章
云开接到那几个勐圈歃血为盟的密报,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冲俸小赛扬了扬那封密报道:“这几个真是出息了、长志气了。”说罢摇摇头叹息道:“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上赶着找死,好好活着不好么?”
俸小赛趁机拍马道:“那是他们心里清楚,老爷您运筹帷幄、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用得出神入化。不把您扳倒,他们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
云开被他拍得直倒牙,吸着气骂道:“也不知道你这些话是夸我还是骂我?别嚼舌头了,去叮嘱强巴和劳奔他们,我交待的事一定要办好。事以密成、语以泄败,那些摇摆不定的一点口风都不能露。”
俸小赛躬身呵腰:“您放心,强巴少爷和劳奔少爷这次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再不是以前惹是生非的毛糙性子,行事沉稳、老辣得很。”
云开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说劳奔沉稳我还相信,强巴你都这么夸.......他答应把自己妹妹嫁给你呀你这么给他说好话?”
俸小赛连忙摆手否认:“我算是什么人物敢肖想郎爷家的小姐?老爷您别拿我说笑。”
云开打趣道:“俸小爷还不算个人物?俸小爷您可是老爷我身边第一得用人,一个郎爷家的小姐算什么?我是恨我自己没有妹妹,没法笼络住你。不然......你看看我三姐行不?她闲着呢!女大三抱金砖,你俩成了你就赚了一块金砖了。”
知道云开这是玩笑话俸小赛嘿嘿嘿笑道:“这三小姐要是愿意那老爷您得叫我姐夫了,我这又拿金砖又升辈份的,您可是吃了大亏了。”
云开笑了一阵后忽然正了脸色道:“你要是真喜欢强巴的妹妹就别装哑巴了,我会给你做主的。”
俸小赛明白云开是怕自己和他一样落了个有情人天各一方的下场,可天地良心他真对强巴少爷的妹妹没意思。
他埋下头苦笑道:“老爷的大事正在紧要关头,我这点事不值当老爷费心。等老爷您的心真的顺了,允相太平了,我会做打算的。”
云开看着他语重心长道:“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却不知道错过一时,也许就是错过一生。你我名分上虽是主仆,可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比时越和强巴他们只多不少,我总是希望身边的人好的。你就听我的话,等事情解决了就先去衙门当个闷板(管水利的官员)。有了官身,你的终身大事总会遂了你的心愿的。”
“我走了老爷您怎么办?”俸小赛抬起头:“您把狸奴给了三小姐,把月明小姐住过的院子一把锁锁了。别人瞧见都只当您放下了,可我清楚,您放不下!我在您身边您还能和我聊两句,我要是走了您想起月明小姐能和谁说?”
只要老爷眼里的忧郁像冬日山间的浓雾一样化都化不开,他就知道,老爷又想月明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