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门口塘角向下望去,能够看见长长的蜿蜒的阶梯,而这样蜿蜒的阶梯很长,人走上来就已经是不易,可是一个头发有些斑白的老妇人穿了一身金贵的锦袍,却是一步一叩的登上了他们的山门。
那锦袍夫人身边还跟着一队仆从,仆从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被包裹进白色的襁褓之中。雪白的颜色让唐久的眉心忍不住的跳了跳――正常人家,谁会用白色的襁褓?
那妇人一看就是保养着很好,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是眼中却是说不出的坚定与清明。
她一步一叩地登上了这座山门,在郑重的行完了最后一个三拜九叩大礼之后,夫人抬起头去看,看到了山门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一身青衣、白面微须的书生。一个穿的红彤彤很是喜庆,还扎着两个可爱的包包头,包包头两边各戴了一个铃铛的小女孩。
老夫人看了他们两个半晌,眼中划过了一丝失望。不过她很快收敛了情绪,对着谢演说道:“敢问先生可在?纪薛氏求见。”
她没有说要见哪一位“先生”,可是到了这里,能够被称之为“先生”的,也就只有那一人了。
谢彦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他看见对方行如此郑重大礼,只为求见他师祖一面的时候,心中也只剩下一声叹息。
只不过谢彦叹息一声之后,还是一瓶丹药放到了老夫人的手边,然后对她说道:“夫人一路劳苦。师祖吩咐在下将丹药转交。天气苦寒,夫人可服用一粒。”
老夫人眼中的亮光更加熄灭了几分,只不过她还是将那枚丹药握在了手里,倒出了一粒。
她身后的人很是紧张,刚想上前劝阻,却被这夫人一道凌厉的目光逼退。
当着谢彦的面服下一粒丹药,这一次,这位夫人顺着谢彦搀扶的力道站起身来。
谢彦这才继续说道:“夫人所求之事,师祖已经知晓。然而师祖有言,万般皆有缘法,因此夫人今日之事成与不成,关键要看我小师叔。”
唐久成为了在场目光的焦点,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只能眨了眨眼睛。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只留下唐久发间的金铃铛摇晃的声音。
第14章 . 拂世之花(四) 【晋江独家首发】……
什么叫“把这件事情交给她决定”?
你们还记得我只是一个年龄个位数的宝宝么?
唐久看着比自己高出了一整个人的谢彦,简直想跳起来大力的摇晃她的倒霉师侄一下,让谢彦清醒一点。
谢彦委屈,但是谢彦不说。
其实他也很想知道这个师门中到底还有没有靠谱的人了,让一个到他腰部的小女孩去做什么决定?
谢彦大逆不道的想着,他家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师叔现在能决定的,恐怕只有晚上喝一碗奶,还是喝两碗奶。
――想喝三碗那是肯定不行,她会要撑得打奶嗝,说不定还要哭鼻子。
谷外的风疾吹,直吹得穿得像个小红包一样的唐久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似乎有什么神奇的感应,唐久一抖,那襁褓之中被包着的小孩子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婴儿原本被人好好地包裹着,却不知怎么的挣扎着从包裹襁褓之中伸出了一只胳膊。
那奶白的胳膊很快被风吹成了红彤彤的颜色,却还是颤巍巍的向着唐久的方向够了过来。
唐久看着那奶乎乎的向着自己伸过来的小肉手,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唐久差一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唐久底是撑着小师叔的尊严,并没有躲到谢彦的身后。
那位老夫人看了唐久许久,看着那没有一点儿的小肩膀,半晌也没有说出话来。
许久,唐久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思索那位老夫人口中的“先生”,也就是她未曾谋面的师父此番作为,到底是何用意?
但是那老夫人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她就平静了下来,上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唐久的面前。
说实话,唐久有些警惕地盯着她,生怕她冲着她跪下来――那也太折寿了。
好在那位老夫人只是伸手拉住了唐久的手。她的手指细腻柔白,只是中指处有厚厚的茧。
唐久虽然有些懵懵懂懂,但是此刻她真的表示有些意外。这个世界上,难道女子也要写这样多的字吗?
那样厚的笔茧,如果不是长年累月的奋笔疾书,恐怕真的生不出来。
唐久走神之际,那位夫人已经矮身蹲了下来,屈膝保持和唐久平视。
这位老夫人并没有因为唐久看起来非常年幼,就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对她蒙骗。
她是不疾不徐地讲了一个故事,或者说,是一个王朝与一个家族真正发生过的事。
季家王朝传承至此,中兴之君中道崩殂,只剩下一个尚且不足月的孩子和老妪苦苦支撑着整个摇摇欲坠的江山。
可以说,如今的世道已经到了一个拐点。是让这个王朝自此衰败下去,还是留给纪家血脉一线生机,就看当事之人如何选择。
而这一次,选择的机会交到了唐久的师门之中。
那个被包在白色襁褓之中的孩子并不普通。他是先皇仅存的一点血脉,也先皇驾崩之后,在仓促之下被人推上皇位的年幼君王。
唐久对天下局势尚且没有十分了解,但是看见那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在寒风之中啼哭着,却固执的向她伸出手去的小皇帝,唐久就已经感觉到了脑壳开始疼起来。
皇太后――不,此刻应该尊称一声“太皇太后”了。
说起来,其实这位也是一个奇女子。年轻的时候,她曾经与夫君横刀立马,携手荡平周遭小国,创下卓世功勋。
而后到了她的儿子成为皇帝,她更是时常从旁规劝,一力引导着她的儿子将这个朝代推向辉煌的中兴之治。
这样一位果敢、才能卓绝又知进退的女性,如今却遇见了难解的危机。她的孙儿这般年幼,可是又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可想而知,如果这个襁褓之中的孩子一旦行差踏错,对于整个百姓与朝廷来说就都将是灭顶之灾。
所以,如何教导这个孩子,就成为摆在太皇太后面前最重要的一道难题。
早年太皇太后行军之时与唐久师父有旧,知道唐久的师父无论从心性与眼界,抑或是学识方面,都是教导一位明君的绝佳之选。
更何况他门下尽是佳徒,虽然行事极为低调,但是却是一股极为庞大的暗势力。
几番思虑之下,太皇太后才不少有行此大礼,三跪九叩的来到这山谷之外,只为了为年幼的皇帝求一位名士为师。
这不是收一个徒弟这么简单,而是天下之托。
这其中的种种,唐久的师父如何看不明白?
太皇太后此举,是要拖他整个门派下水的意思。
虽然他们门派看起来不起眼,但是弟子卓绝,势力遍布各行各脉集结起来,其实也是很庞大的势力。更难的是,他们师门中人守望相助,空前团结。
如今正是风卷云涌、天下动荡之时,如果唐久的师门下场,不知又将掀起怎样的风浪。
唐久的师傅之所以选择隐居,就是懒得理会这些蝇营狗苟。
可是,唐久的师父却又不能知天下苍生与不顾。
如今太皇太后这样的大张旗鼓,未尝没有以天下苍生胁迫唐久的师门的意思。
这件事情没有对错之分,也没有手段高下之别,只不过是人心的博弈罢了。
太皇太后也只是在赌,赌这位心怀天下的方外之人,最终也不会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而事实上,太皇太后确实猜对了。
唐久的师父更没有严词拒绝,可是却也并不想让整个宗门都卷入到朝廷纷争中去,所以最终他另辟蹊径,以一种近乎荒诞的行事破开此局。
他将一切交给了一个小孩子。
道法自然。
虽然天地不仁,但是总会给人留下一线生机。如今对于双方来说都是绝境,那么不如放手一搏,让无知稚子进来搅局,说不准真的就会给他们门派和天下留一线生机。
太皇太后显然也没有想到唐久的师父的这一神来之笔。但是事已至此,太皇太后心下一空,却也只能静待着唐久的选择。
这个小姑娘知不知道,她今日做出的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她来说,或许只是无聊的大人是一句戏言,可关系到的却万千黎民。
太皇太后心中叹息一声,却只是将情况介绍给了唐久,之后就并不再言语。
唐久认真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她严肃着小脸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居然让人怀疑这个小女娃怕不是听懂了刚才大人们高深的对话。
唐久走到太皇太后身后的那队人身边。
她在侍从身边稍稍垫了垫脚。那侍从也是乖觉,立刻半跪下来,将襁褓之中的小皇帝给唐久看。
那些人当然不敢让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单独抱着他家的小皇帝,不过看看却还是可以的。
唐久仔细观察了一下襁褓之中的那个小婴儿。
她其实看不太清这个还没有长开的孩子到底生了怎样的相貌,只不过那哭的眉眼通红的小孩眼角的一颗朱砂痣鲜艳欲滴,让唐久心头狠狠一跳。
唐久没有时间权衡利弊,因为年纪太小,倒是难得的随心所欲、顺遂本心。
“夫人,您想给这个孩子寻一位良师。”
唐久又跑回了太皇太后的身前,扬起脑袋向大人发问。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姑娘,让他当你师弟,怎么样?”
她还是忍不住诱哄了唐久一句,不过却也只有这一句了。
唐久摇了摇头。
太皇太后抿了抿嘴角,终归没有说话。
如果让唐久的师父将皇帝收入门墙,那么就代表着他们整个宗门已经牵扯其中了。
唐久本能知道其中厉害,所以并不想见这样的局面。
眼前的小婴儿眼角的红痣在唐久脑海之中晃了晃,让她莫名有些在意。
怕什么,遵循各自本心罢了。
没有绕弯子,唐久直接提议道:“寻常孩子三岁开蒙,开蒙不需要我,只等这孩子七八岁已明事理之时,再由我来为他传道授业,夫人以为如何?”
像是强调什么,唐久板了一张雪白的小肉脸:“只有我,跟我师父无关。”
太皇太后对唐久的说法显然有些吃惊,不过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人,她望了一眼谢彦,但见对方也是一副“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太皇太后便明白唐久这般惊世骇俗的“奇思妙想”并不是此间主人授意。
唐久晃动了一下两个金铃铛,颇有些不服气的说道:“他七八岁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到了及笄之年,夫人难道不相信师父会把我教的很好吗?若我师父都不能使我成才,又如何使帝王懂得为君之道?”
唐久提到“为君之道”这几个字,显然就是知道太皇太后真正想让皇帝学的是什么了?
稚子居然如此通透。
太皇太后沉默了半晌。许久,她深吸了一口气,向唐久伸出了一只手:“好,七年之约,我们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大手和小手连击三下,誓约尘埃落定。
自从那天开始,唐久几乎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她师父。
和唐久想象中的白发白须的是谪仙形象不同,她师父是个一身虬结肌肉、络腮胡、身后背着一柄巨剑的中年大叔。
那大叔……简直一拳能打死十个小朋友说,起话来也嗡声嗡气的,声音大的震的脑唐久脑壳都疼。
第15章 . 拂世之花(五) 【晋江独家首发】……
京都之中高楼林立,黑色的砖瓦和金色的琉璃瓦交相辉映,廊柱与大门上的朱红宛若点点暗夜里的点点血迹。
长街无声,只有金吾卫列队逡巡。
“这大冷天的,我们做什么要守在这儿?”守城的侍卫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却冷不防被他的同伴狠狠地踢了一下后脚跟。
“作死呢,当值的时候也敢殆懒,我看你是黄汤吃多了,皮子也紧!”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踢了一脚还嫌不够,拳头直接冲着那侍卫的脑袋招呼,直让他“哎呦”一声。
转头看见自己上峰,那侍卫再不敢耽搁,身板站得笔直,在寒风中成了一棵摇曳的杨树。
侍卫长冷眼扫了自己缩脖子的一群手下,空甩了一下手里的长戈:“都给我精神着点儿,今天我们可是奉了太皇太后的命令,在这里迎接贵人!”
众人齐声应下,刹时间呵气成霜,成了白雾雾的一团。
风继续吹。
就在这个时候,从城门方向居然模糊走来了两个影子。
那两道身影一高一矮,矮的那个头顶上居然仿佛有两个兽类的尖尖耳朵,在漆黑的夜里向着城门的方向走过来的时候,总是会引发一些奇诡的联想,直让人脊背发凉,猛地一个哆嗦。
“滚吧滚吧,都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小娘皮似的。给我看清楚了,那是个人!”侍卫长握紧了自己的长戈走近两步,在看清来人的时候骤然松了一口气。
似乎为了自己刚才的疑神疑鬼而感到有些羞耻,侍卫长回头吼了一句,转而谨慎的上前两步,骤然轻声细语:“敢问,可是无名谷中的贵人?”
大道无名,唐久的师门之名,正是来源于此。
明明一门的咸鱼,却偏偏搅合进那等糟心事儿中。唐久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按照约定进京。
她这几年,为了和那个眼角长了一颗红痣的小崽子的约定,在师门里过得很是辛苦。
别的师兄师姐只需要有一技之长就行,而她因为当年立下了豪言壮语,所以一直被她师父揪着学这学那。
唐久非常怀疑,自己之所以没有成为厌学少年,那真是全靠她心性坚定。
为了不让她给无名谷丢人,她的师父和一干师父师姐牟足了劲儿“操|练”她。而唐久本人算是争气,且不说人后如何,人前好歹能装出三分隐士高人弟子的模样。
乍一看去还是有几分唬人,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唐久也不算特别生嫩。行事手段这种东西别人没法教,心性品行这种东西靠别人教也没有什么用。唐久他师父总是把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小姑娘拎起来抖落抖落,总想看看能不能生生比别人多抖落出三斤的心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