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粗狂的汉子没有说的是,如今他最小的徒弟替他入局,出手就是苍生为棋,那还是她的心眼越多,他才越放心才是。
“去吧,结束了就回来。我们都在谷中等你。”唐久的师父拍了一下唐久的脑袋,转而抬眼看了一眼低头哈腰的金吾卫首领。
将自家孩子往人手里一送,唐久师父摆了摆手:“劳烦小哥带我家这小徒弟进去吧。”
唐久的师父看着是个大老粗,可却是玲珑心思。他看了一眼周围呵气成霜的金吾卫,从兜里摸出了一颗金瓜子:“小哥辛苦,给弟兄们喝酒。”
那金吾卫的侍卫长刚想要推拒,却看见那粗狂男子一阵风似的消失无踪。
站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个白嫩嫩的半大少女。
少女脸上还有一丝婴儿肥,眉黛如远山,星眸若秋水,是人间殊色。
然而她身上的气质有些复杂,一时之间竟难辨纯真还是淡漠。她整个人就如同她身边扑簌簌的水气一般,似柔、也似冷。被她的那双眸子一望,侍卫长居然有一种自己被人看透了的感觉。
天子城池,遍地皇亲贵胄,便是一个金吾卫的侍卫长也是世家子弟。
哪有人能轻易看透世家子弟的?侍卫长摇了摇头,只觉得是因为太皇太后对于无名谷的师徒态度过于郑重,以至于他看着一个半大的姑娘都自带“高人”光环了。
唐久没有再梳包包头,只是那两个金铃铛她还是随身携带,如今被缀在她的腰间,帮她压住裙角。
至于方才那吓到侍卫长的“毛耳朵”,只不过是唐久披风兜帽上的装饰罢了。师姐的恶性趣味,就连师父也不能逃脱,何况她这个最小的师妹。
太皇太后已经等了唐久很久了。不过她等了七年,也不急着再等一会儿。
七年不见,曾经的小女童已经成长为少女,不过似乎距离她当初说的“及笈”还有些差距。
太皇太后慧眼如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唐久抢先说道:“不曾赠礼,不敢收徒。”
从一旁的屏风后走出了一个七岁孩童,他一身黑色龙袍,小小的身体被龙袍压住,莫名显得有些沉重。
他走到了唐久面前,黑漆漆的眸子凝望着唐久。
这孩子生了一双狗狗眼,若是自己也能生这样一双眼睛,说不准在师门的时候能少挨些揍。
唐久心里暗道了一声“可惜”,却不知道以她上房揭瓦、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性,就是生得再可怜无辜,她师父师兄师姐也狠得下心去好好教育。
如若不然,放纵这皮猴,无名谷中那些被她这段的长剑、偷喝的烈酒、攀折断了的花草等等等等,恐怕得一大哭。
这个七岁的小少年可不是什么软萌的小犬。他看向唐久的眼神分明是挑剔,却偏偏在面上摆出了一副尊师重道的模样。
只可惜到底还是小了一些,唐久天生一双破妄眼,轻易就能看穿表象之下的真实。
她觉得自己大概有些天赋异禀,能归为“生而知之”的行列里。不然为何明明生年不满百,却能看透许多复杂的人心。
唐久对人心并不失望,相反,她意外的宽容。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亲她之人、还是对她心怀恶意之人,唐久似乎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而这个未来会是她弟子的小皇帝,却像是唐久的相反面。
他野心勃勃,不相信人间真情,而且自命不凡。
――或许他的确有些异于常人的小聪明,但是对于执掌一个国家来说,这点儿小聪明似乎还有些不够用。
更可况,孩子自以为是的伪装,在成人面前的确很容易沦为小聪明。
唐久摇了摇头,对小皇帝的品行与心性不甚认同。但也不难理解他的处境,在这样的环境下养成这样的性情无可厚非,唐久自然没有什么好对一个孩子指责的地方。
甚至,从一开始,唐久也没有指望自己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她来之前已经很清楚,如果皇帝纯善,她就教他自保与权谋手段。如果皇帝生来多疑,她就教他克制本性,理智行事,做个明君。
如今只不过恰好契合了第二种可能,唐久既然许下承诺,如今也是应约而来,自然不能做个甩手掌柜。
明白如今自己这般年幼的模样不能取信人于人,唐久笑了笑,转而摊开一张疆土地图。
伸出指尖轻轻点了一处地方,唐久笑:“此地,就算是为人师者赠与新徒的见面礼吧。”
太皇太后的瞳孔骤然一缩。
独自支撑七年,挽狂澜于大厦将倾,太皇太后的心机谋算不必细讲。可是在她看见唐久的指尖所及之处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幽州白月城,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昔年太皇太后与先帝率兵征伐数月,损失惨重,堪堪驱除当地蛮族半城之地。而后数年,此地必有重兵镇守,否则白月一破,举国危矣。
然而白月蛮族多邪术,常使士兵忽然暴毙,军中人心惶惶。如今此处已成皇家心病。
太皇太后知道唐久必定要对她和皇帝展示一番自己的手腕,却没有想到她一开始就挑中了这么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白月蛮族尊龙凤为神,且极为虔诚。神鬼之说固不能取信,然用以愚民之智,也未尝不可。”
唐久的话音未落,就看见堂上的小皇帝皱起了眉头。
他虽然年幼,但是已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皱眉被人发现,那么只能是因为他想要让人发现。
“祖母,装神弄鬼并非是君子所为,何况就连尘寰都知道,此举极容易被人戳穿。”
还什么龙凤,自己这样的七岁小儿都已经过了相信童话故事的年纪。纪尘寰还以为这个无名谷高徒会有什么惊人手段,却没想到是不问苍生问鬼神。
眼中划过一抹讥诮,纪尘寰却是一脸的正义凌然。
唐久自然看得出这个小孩子的挑衅,不过这也的确在她的预料之中。
伸手抚了抚自己腰间金铃铛,唐久的唇边带出了一抹笑容来。
――你对力量一无所知。
唐久看着隐隐炸毛的小孩子,决定动手让这个略熊的小徒弟早早感受一下世界的参差。
第16章 . 拂世之花(六)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说要将幽州白月城作为送给纪尘寰的拜师之礼,她并没有食言。
此番上京之后,未及多日,唐久便带上了几人的队伍离开了京都。
纪尘寰原本以为,这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定然是欺世盗名之辈,却没有想到时隔两个月,唐久居然真的有手段,让一直负隅顽抗的白月蛮族举朝归顺。
纪尘寰第一次见到唐久的时候,其实有些失望。因为唐久和他见过的京都贵女相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非说的话,那大抵是唐久要比那些京中女子要更加好看些许。好看到让人觉得她是温室之中小心侍候的花朵。
这样的一个女人,说要教他为君之道,那实在是有些太过可笑了。
可是纪尘寰却没有想到,他第二次见到唐久的时候,对方意气风发,一出现就褫夺了所有人的目光。
唐久没有身着战甲,只是一身白衣,外披一件鲜红的披风。
白马上的女子披风烈烈如火,那里面的一身白衣却又深深的多了几分凌霜赛雪的味道。
她来时籍籍无名,再度踏入京都,却有京都百姓夹道相迎。
毕竟,收服幽州白月城,那可是不世之功。天知道,多少中原儿郎埋骨于此,又多少百姓因为白月蛮族而终日惶恐不宁。
而这困扰了纪家整个王朝和数代君王的问题,居然在短短两个月之内被一个小女子轻松化解了。
唐久的来历已经被精心处理过。
当年无名谷为不参与红尘之事,取折中之计,让谷中幼徒出世教导君王,为的便是撇开关系。
可是说到底,无名谷中人还是更心疼自己的小师妹――若他们真有新撇清关系,便不该大张旗鼓的以无名谷的旗号送唐久入京。
无名谷难得行事高调,如今京都之人想要探查唐久师门,自然也并非难事。
在唐久率军归来的第一天,太皇太后边亲自为小皇帝主持了拜师之礼。
唐久与太皇太后并肩坐在主位上。这般尊崇,让京都之中许多人全部大吃一惊。
本朝民风开放,像是像是太皇太后这般的女子,也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国天下。只不过,像如今这样将一个女子推上和皇家比肩高位的,当真是万中无一之事。
偏偏这女子出手便是举世功勋,让一众人心服口服,连说酸话的余地都没有。
“今日圣上入我门墙。若是治世之明君也罢,太皇太后今日之重礼,他日必成一段佳话。但若圣上资质平平,只堪为守城至君,太皇太后、陛下与臣今日作为,也定史书留名,徒增后人笑耳。”
唐久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纪尘寰,虽然说着自己可能会被人钉在史书上笑话,可是手上接过纪尘寰茶盏的动作却一点都不慢。
唐久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随着掌握礼太监一声“礼成“,唐久就成为了本朝第一个女子帝师。
人在皇宫之中成长的速度是很快的。
几月的光景,唐久刚和纪尘寰会面之时,对方还是一个眉眼之中藏不住事的稚嫩孩童。如今相隔数月,他仿佛长大了一点,周身的气质也更洗练了几分。
至少此时,纪尘寰看向唐久的目光,就全是徒弟对师父的孺慕之情,全然忘了当初在殿上指责唐久“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人也是他自己的。
唐久知道对方对她如何在幽州白月城施为好奇不已,这一会儿却偏要吊足人胃口,端起一副师父的架子,硬生生的一直到仪式结束都没有再看纪尘寰一眼。
幽州白月成一下战,让唐久在朝堂之中站稳了脚跟。“帝师”并没有真正的官职,唐久如果想要左右朝堂局势,势必就要有些资本。
而平定幽州白月城,就是纪尘寰和唐久的开始。
“师父,我们既然已是师徒,是否就该以诚相待?”
这一次,在皇帝的宫廷之中,纪尘寰脱下了一身厚重的皇袍,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
他那一头故作成熟而被挽起的头发散开,看起来倒真的像是普通人家七八岁的小孩子,单纯又无害的样子。
可是唐久却知道,这种“柔软”本身,也只是他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罢了。
唐久并不排斥手段。而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乐意向纪尘寰展示一点他未知的世界。
少女洁白的手指叩上了自己腰间金铃铛,指尖轻轻一点,刹时之间,帝王的行宫之中响起了一阵龙吟凤鸣。
纪尘寰眼睁睁的看着唐久腰间的两个金铃铛的之中冲出了两道光影,虽然只是虚影,却也不妨碍他看出来那就是传说之中的龙凤。
此刻一龙一碰徘徊在唐久的身边,她身着一身白衣,显出几分出尘的仙人一般的气质。
唐久出生无名谷,本就气质有异于常人,此刻再有那龙凤之影加持,更让她恍惚若天人。
纪尘寰看着唐久身上的金铃铛,目光竟是有些直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纪尘寰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想。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不是人间之主,而是没有见识的小土狗――纪尘寰发誓,自从他出生开始,就已经没有这样失态的时刻。
唐久这个人,总是带给他太多的惊奇。
三岁开蒙,纪尘寰之天资绝非常人能比。就连太皇太后也不得不承认,他远胜于他父亲当年。知识或眼界,对于纪尘寰来说是很容易获得的东西。
而唐久,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让纪尘寰产生“未知”这种感觉的人。
纪尘寰被勾起了难得的探寻欲,他想知道,这个与它处于截然不同的生长环境的人,到底能够教给他什么?
唐久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纪尘寰的情绪变化,她满意的收回了自己手中的金铃铛,将方才现出身影的两只也一并的收入了铃铛之中。
“生而有涯,知也无涯。陛下,你纵有四海,可是谁又能说,我们位于的不会仅是三千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呢?”
“没有人的全知全能,哪怕是为人君主者,也不能。不过也没有人需要全知全能,只需要比你的对手看得更深,看得更远,就已经足够了。”
唐久的声音不疾不徐,并没有因为方才那两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金铃铛震慑到了小皇帝而得意。
她是真的在认真授课,传授纪尘寰为君之道。
太皇太后就在门外听着纪尘寰与唐久之间发生的一切,一直到这一刻,她才彻底的放下心去,知道自己做出的事是对纪家最好的选择,也是对纪尘寰来说最好的选择。
得此良师,不愁他们培养不出盛世之君。
帝师并不是真正的官衔,但是唐久却已经被卷入到了朝廷争端之中。毕竟除了周围他国环视之外,也不少人欺皇帝年幼,想要趁此机会为自己谋取好处的。
而唐久要做的,就是剁了这些人伸过来的爪子。
毕竟纪尘寰也算是半个无名谷的门人。他们无名谷中之人,是不许有人这样欺辱的。
当年唐久在幽州白月城之时,借自己腰间两个生物在人间之中生生的塑造出了神使现象。唐久让白月之民误以为自己是神仙降临,很快就让白月中人对她俯首称臣。
白月蛮族,本就是靠信仰聚集到一起的民族,而如今要控制他们,自然也只能重塑另一种信仰。
“但是,你这样治标不治本。”听到了唐久的叙述之后,纪尘寰最先提出了异议。
可是,他收获的却是唐久似笑非笑的眼神。
“当然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但是我能保证,震慑那些白月之民□□十年不成问题。”这几十年,唐久至少能够保白月没有异动。
“陛下多得了这几十年的光阴,难道还能坐以待毙?”
从一开始,唐久就已经连这一步都计算好了。
当真是算无遗策,将一个皇帝的野心也算计其中。身处唐久的计划之中,就连纪尘寰也不得不对唐久说一声“佩服”。
唐久对付一个蛮族尚且如此,朝中诸事,战外戚、平内乱、诛奸臣、择良将。唐久做的事情很多,其根本目的无外乎就是要保护纪尘寰平安长大。
毕竟当初唐久跟太皇太后约定的是培养出一位盛世明君,而盛世名郡的最低标准就是要活得够久,否则自己的抱负还没有施展,就已经驾鹤西去,那再是贤明,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