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月这时也骑着电瓶车到了家,最近厂里很忙,她的同事们都去厂外边的摊贩处买点炒饭炒粉,吃了回去继续做,纺织厂是多劳多得的,有些要钱不要命的都上到了晚上十二点,第二天早上七点还能准时到接着干。她不想加班,想回家多陪陪女儿。
孙英烧了一辈子的饭,以前没有煤气灶时,一个人边塞稻草把握着火候,边把菜放进大锅里炒,火正旺菜在煮时,还得把下一个菜给切好。现在有了煤气灶,更是如鱼得水。她把丝瓜放进左边炒得半熟的毛豆里,再顺手敲了三个鸡蛋,煤气灶上右边是番茄蛋汤。砂锅下面垫着湿抹布,里面的排骨已经滚透了。
蒋月进来喊了声妈,就接过了锅铲,翻炒着丝瓜问了句放盐了没有。
“没有。”用筷子打着鸡蛋的孙英还不忘跟蒋月八卦,“你看到隔壁门口停的车没有?”
蒋月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了邻居老太婆在门口树下的石凳上坐着,被一群人包围着,“都住在城里儿子家一个多月了,她怎么想着回来了?”
“是儿子女儿一起回来了。”
“她女儿难得回来啊,这么些年我都没见过几次。”
“她女儿的男人有本事的,是当官的,听说这次回来是掉到我们这当......”孙英压低了声线告诉了儿媳妇。
蒋月惊讶,“这么厉害啊?”
孙英冷哼一声,“你没看到宁建国跟个孙子一样,在家里烧了两盘龙虾,特地端了过去,还留在人厨房里打下手呢。”
宁建国是村长,平日里邻里跟他打招呼,他那哼唧声都若有若无,此时一张老脸笑成朵菊花在老太婆家忙前忙后。
李老太婆人品不行,奈何命好。儿子年轻时在供销社当采购员,后来办了厂,一步步做大,到现在城里别墅住着,宝马车开着。
想不到女儿也嫁得这么好。都是一个村里的,看见恶人风光,心中怎能不酸呢?
宁国涛洗完手,看着女儿正从屋里把折叠小桌搬到屋前空地上,“分数线出来了吗?”
“出来了,能上一中的。”宁清问她爸,“你吃饭还是喝粥?”
宁国涛倒愣住了,他也读过初中,知道一中有多难考。一个建校几十年的本地王牌高中,超高的一本率,考名校的更是不少。
但还是被女儿的淡定态度给惊讶到了,他对女儿能考上一中也没把握。女儿在乡下初中读的,他让他妈每晚都宵夜给她吃,到了十点就赶她上床睡觉,不要再学了。
孙英端着菜走出厨房,就被儿子问了句,“晚饭有什么肉?”
“就一个中午烧的排骨。”
“那我去镇上买个烤鸭和卤牛肉。”宁国涛看向走过来的蒋月,长期开车被晒得黝黑的脸笑得很憨,“你女儿厉害的,考上一中了,我们家未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蒋月小心地将汤放在桌子上,看着宁清发红的眼圈,就知道她今天看了一天电视,“我知道我女儿肯定可以的,我早就说了。只要她把看电视的一半劲头放在学习上,考个大学算什么。”
宁国涛推了电瓶车出来,“咱还得考个名牌大学呢,老婆你还想吃什么熟菜?”
“买几个鸡爪回来。”
被夸了的宁清还是得干活,拿着剪刀就去门前的蔬菜地上摘黄瓜。
家中门前有块空地,孙英种了时令蔬菜,对他们一家四口的日常伙食,是绰绰有余了。国梅每次来,她都摘个两大袋子蔬菜让女儿带回家吃。
孙英一早便拿着从小山上拾回的竹竿给黄瓜搭起了架子,藤蔓顺着架子攀爬而上,长满刺的黄瓜结实地挂在架子上,瓜蒂处的小黄花格外显眼。
旁边还分了几栏种了茄子、豇豆和苦瓜,宁国涛随了他爸的三高,才四十多,挺着将军肚,但腿很细。孙英听说苦瓜能降血压,便种了一栏给儿子吃。
新鲜黄瓜是扎手的,宁清挑了根长挂满刺的,用袋子包裹着,“啪嗒”剪短了头。脆生生的黄瓜,用菜刀背拍几下,再放入蒜瓣,淋上生抽和芝麻油,夏日里配白粥是一绝。
当她踩着拖鞋,从半米高的石墙上跨出来时,听到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寻着声看过去。
“清清都是个大姑娘了,再过几年都要嫁人了。”
李老太做饭时没了葱,便到她家菜地的角落里采了一把,跟蒋月打了声招呼。
你个死老太婆,瞧不起谁呢?
蒋月面色未改,笑着说,“还早呢,这不,她才考上一中。后头还得读大学,嫁人早着呢。”
“这么巧呀?我家昕远也要在一中读高中了。”站在李老太旁边的女人插了话。
那个女人身着牛仔半裙配T恤,脚蹬一双运动鞋,看起来十分年轻。宁清再往她身后看去,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生,人挺白的。
当她看向他时,他的眼神也扫到了她身上,交汇了三秒又各自撇开。
“昕远,你们会在一个班级吗?”宁真看向儿子。
赵昕远兴致缺缺,他没有认识新同学的兴趣,“不知道。”
宁真的声线依旧很温柔,“在学校里见到要彼此多关照啊。”
蒋月看着自己的一身邋遢的工作服,不免有一丝局促,但又挺直了腰杆,“太巧了,是要互相照应的。”
宁国涛带着一大袋熟菜到了家,孙英边埋怨他买多了,边将卤味装进碗里。
“明天起早拖一上午,中午回家,下午去下大队里。前几天找人写了个土地转让说明,我拿去大队,问问是不是盖个章就算证明文件了。”
孙英把鸭腿夹给了孙女,“我已经跟你二叔讲好了,你这里定下来,就让他来帮忙搭棚子。旁边要盖三间屋子,洗澡做饭和睡觉的。”
宁国涛点头,“等过两天下雨,我就去看设备,营业执照也在办了。”
“都弄好了估计也要两个月,刚好天凉快了,可以养鸡了。天热是养不住的,死的多。”
宁清啃着鸭腿,“爸,这个养鸡棚一年能赚多少钱啊?”
“能把你上大学的钱给赚出来,你要是大学考不上,至少咱家还有个鸡棚能让你回家养鸡了。”
第3章
宁清回到宾馆,才九点不到。
国庆假期,她并没有出行计划。原本打算窝在家中睡觉、加班,或许会出去看场电影,外食一顿。
无聊吗?
谈起大城市,总有万般好。艺术展、音乐会、话剧、各色酒吧、不同菜系的美味、高端商场......
也许她是寡淡之人,灯火酒绿的场所从不爱;收入限制了与奢侈品的深层关系;话剧音乐会票价不便宜;或者说,要花钱的爱好,她都敬谢不敏。
这么几年,她几乎没有享受过城市的光鲜亮丽,留在那只是因为行业整体报酬高,工作机会多。
她大学就考到了京州,只是所211。她的高考分数线很尴尬,如果硬要挑985的学校,只能去偏远的省份。每一届高考生中,总有人做这样的选择。但她选择去了省城的一所大学,省内分数线不低,她的分数倒也没浪费。
大学里交流机会很多,她大二暑假去了对岸上暑期学校。当时所有费用由学校和省教育厅共同承担,她只需要出自己的生活费。
大四时,班里同学各有打算。考研、出国、工作。有毕了业直接去施工方的,也有去大型房企的,那时这个行业正如日中天。想去设计院研究所的,学历卡在那,便一口气读了研。想出国的考语言,学结构的一部分都留学转了建筑方向。
宁清大四去了个工地实习,工作完晚上就捧着电脑,从网上找了上暑期学校时授过课的教授邮箱,发了邮件套瓷了一番。也许是她碰瓷语气太诚恳,也可能是她GPA不差,大学期间也有过项目和比赛经历,顺利收到了offer,还给了奖学金,学费能减免大半。加上那时蒋月的工作顺利了些,能资助她一些,宁清便选择去读了三年研。
宁清硕士毕业回了京州,进了家设计院。工作第一年,拿固定薪酬,第二年开始,工资便由基础工资和绩效组成,想多拿钱,就要拼绩效和项目数。
今年以来,地产寒冬。房地产企业的竞争尤为激烈,大型房企,本科生只面试头部学校的,月薪到不了五位数,且保护期一年。之后绩效工资都要与公司业绩挂钩。
当行业不景气时,公司也开始作妖,升职不加薪,反正职称不要钱给你好了,降低基础工资,福利砍了大半,年终奖拖延发放。你忍不了就走,主动裁员还需赔偿金。招人很少,对着HR都能说你们要转型成HRBP,跟着外企学了高大上的title术语,说白了就让他们搞点绩效出来。
上个月她遇到了大学同学,听着对方猛一顿吐槽。同学略有些庆幸地说,幸亏早工作了几年。可转瞬又叹气,当初毕业也算拿着不低的工资进去,当初雄心壮志,三年翻一倍,五年攒出个首付。结果现在年中要么不涨薪,要涨一个档位四位数都不到。谁能想到,毕业于一个不差的学校,工作了几年以为积累了经验可以跃入中层可以大展宏图,七位数年薪都不是梦时,却要面临降薪甚至裁员的风险。
宁清笑了笑,附和了几句形势艰难,忍住了没说,要真遇上裁员了,裁中层的性价比挺高。一刀砍下去,一个中层的工资可以养好几个新人,还很可能裁完发现对部门运行一点影响都没有。
不过她心知同学五年前毕业时进房企工资不会低,就算这两年涨幅不尽如人意,现在也差不到哪去。
人是在历史进程中活着的。当市场有信心时,毕业生人均好几个offer任君挑选。08年金融危机时,大公司都开始人人自危,要么裁员要么降薪,优秀的毕业生找到满意的工作也很难。
只能等。找一份工作暂时做着,等到市场信心回暖、再次繁荣时,自然好转。漫长的蛰伏期只能让人甘心做个长期主义者。
然而,行业不论上行还是下坡,与她而言,这份工作都是安身立命的保障。
宁清洗完澡就把电脑从行李箱中拿出来,电视机旁放了个小圆桌,她插上电源线,拿了瓶矿泉水放在手边,就开始工作。
在这个行业里,加班是常态。新人刚入职时总从配筋图开始画起,先做上部结构,再到下部地基。随着专业能力的加强,工作时间一再延长。
她已经过完了最忙的一阵,上一个项目建筑结构复杂,美观的建筑总这样,不太符合力学原理,难实现,若论轻松谁都想画方方正正的结构。
原本这么复杂的项目是轮不到她来做的,但她师傅刘明给了她这个机会,结构几乎都交给了她做,他给她审核,太过复杂时指点一二。其实这样他轻松不到哪里去,画在她身上的时间完全可以自己做了。
也许是宁清幸运,遇上了专业能力极强且愿意给徒弟机会的师傅。但她在除工作以外付出的并不少,逢年过节跑去他家给师母送礼,还帮他女儿辅导过功课。
那个项目,她熬了大半个月的大夜。那段时间,每当吃完晚饭再次开工时,她就觉得胸闷,喘不上气,但到底年轻,睡了两天就补回来了。这样的项目在手,就是她的代表作之一了。
厕所的门已被她关上,可她鼻翼间仍飘来若有若无的发霉混着洁厕灵的味道。圆桌很小,鼠标可滑动的位置有限。十一点了,隔音实在不好,都能听到隔壁事后聊天。
她心中一阵烦躁。她工资不算低,能住得起卫生条件更好些的酒店,但却这么抠搜搜地选了个便宜的。
宁国梅说好了下午开车带她去看守所。
光怪陆离的梦,醒醒睡睡,极不踏实。快天亮时梦到了奶奶,她在家门口剥豆子,看着孙女笑着说了句,回来了啊。
惊醒时,心跳都漏了一拍。
起床洗漱后,看着房间里的行李箱,拿在手中也不方便。昨天姑妈问她住在哪时,她借口说住在了朋友家。宁清在下楼时,又跟前台续了一晚。
在宾馆附近的面馆吃了碗拉面,她又沿着昨天的路,骑车到了姑妈家。
秋天阳光没了夏日的毒辣,但紫外线一点都不会少,宁国梅开车都戴上了墨镜和袖套,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侄女,沉默得很。除了刚上车时打了声招呼,到车上一句话都没有说。也坐得住,很有礼貌,不看手机,看着前方的路况,一顶深绿色的鸭舌帽掩盖了她的神情。
哪像以前,叽叽喳喳,连嫂子都觉得女儿话太多了不像他们夫妻俩。
哥哥家只有个女儿,全家人都宠着这个孩子。当时她还有点吃味,自己生的是儿子,爸妈都更喜欢这个孙女,就因为她儿子是外孙吗?
但侄女小时候太可爱了,雪□□嫩,口齿伶俐。宁国梅现在都记得,当时她爸修机器时弄破了手,随意包了个创口贴。到家时家里人都没当回事,不就弄破手吗?结果宁清抱着爷爷大哭,说心疼爷爷。她当时惊呆了,这也太会撒娇了吧?这样的孩子,谁能不喜欢?
也许生活的巨变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旁人无心力去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知道了,也因自己生活的匆忙而无法施以援手。
扶上马,送一程。都是极为难得的胸襟。
看守所在会客室是在一个小房间内,宁清不知此时心情应该如何,面无表情地看着宁国涛的缓缓走入。
她从没来过派出所,幼时只在饭桌席间听过亲戚的一个笑话。此亲戚白天上班晚上打麻将,日夜操劳瘦得跟排骨似的。结果夜间骑了摩托车醉驾了,被关了两个月。出来后,面色红润,甚至微微发福了。原因无他,作息变规律了。
但宁国涛是另一幅神情,变瘦了,但脖子更显得粗壮,脖颈后边黑得格外明显。原本中年发福有三高的他,这一变瘦,人更显得苍老,双眼皮无力耷拉着,年轻时英俊的相貌一去不复返。
原本黯淡的眼神看到宁清时诧异了,不敢置信她竟然来了,宁国涛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对妹妹的责问,“你告诉她干吗?”
宁清气笑了,“你当我傻子?这么大的事不通知我?”
为人父母的,谁愿让子女见到自己的窘迫,还是在这种地方。
宁国涛一脸疲惫,在她面前表现得格外轻松,跟被冤枉了似的,“这件事检察院都因为证据不足无法批捕,是我老板做错事,我就是一个驾驶员,能有多大点事?”
宁清抿着唇,“我给你找律师。”
“你找律师干什么?律师来两趟就要一万多,屁事都不能解决。”
“这个钱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