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砰砰磕头,心里也忖度不清这位公主殿下到底听没听到他方才的话,只能道:“小人从此后定尽职尽责,还请殿下饶命。”
李忘舒浅笑:“本宫什么时候说要取你性命?本宫是来瞧向大人的,可没空关心别人。”
她说完,领着展萧和孙太医往甲字牢房而去。
只留那两个狱卒,互相看着,也不知公主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反而更怕了。
李忘舒倒是想起了古语上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自然不认为几个狱卒就敢这么大胆子谈论宫里的事,想必这样的流言,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那她更要保下向典,大宁已经经不起战争了,她要为一条柔和的路铺垫,就要从现在开始,争取一切能争取之人。
“向大人看来已经醒了。”
甲字牢房内的向典坐在墙角,头发有些凌乱,看着不如在殿上那般挺拔。
他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是李忘舒来了,轻蔑地笑了一声。
李忘舒也不恼,回身道:“还请孙太医为向大人瞧瞧,可碰坏了脑子没有。从乾德殿出来,到本宫至此,少说也有快一个时辰了。”
孙太医领命走上前,展萧打开牢门,只是还不待两人进去,就听见向典破口大骂:“微臣有没有事,都与公主殿下并不相关。公主殿下只手遮天,何必管微臣这样的蝼蚁?微臣是大宁的臣子,可不是为了与女人同朝为官!”
“女子怎么就不能为官?”李忘舒冷声反问,“向大人口口声声说我朝未有女子临朝之先例,可知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哪有什么为什么?”
李忘舒轻笑:“未有女子临朝,是因为女子吗?难道不是因为历代科举,从来只许男人参加,根本就不给天下女子机会吗?”
“便说永安,闻名京城之才女多少,其中多少连世家子弟都难望项背,可她们终其一生,却只能嫁人生子,莫说上朝,便是出门都要三请四请。是她们没读过圣贤书吗?难道不是如向大人这样的男子,根本就不给他们机会吗?”
向典被说得有些愣住了,他一根筋的脑子忽然转不过这道弯,竟是被李忘舒牵着走了。
明明他是为了公义才朝堂之上驳斥帝王,怎么如今听着福微公主的话,反而又觉得对方甚有道理呢?
向典摇了摇脑袋,突然想会不会是撞那一下没撞死,反而将他撞傻了。
展萧却以为他又要撞这牢房的墙寻死,俯身抬手按在他脖子上,另一手不过轻轻使劲,就将向典两只胳膊都反绞了固定起来。
向典吃痛,大叫一声:“你做什么!”
展萧淡淡道:“向大人莫想寻死。”
向典有些无语,顿时连与福微公主争执的心情都没有了,他认命地看着展萧拿了他一只胳膊,放给那穿着太医院衣裳的老大人诊脉,忽觉这人生浑无一点意思。
李忘舒看着想笑,她果然没看错人。
这向典是耿直了些,可却也纯粹,他觉得李烁取代李炎的方式不光彩,就要说出来,可他心里也清楚,李炎也当不好个为民为国的好皇帝。
所以他才选了一条死路,想用死全了自己的忠义。
若他能想开了,日后阿臻也不必少这么大一个助力。
乾德殿上说他是个当御史的大才,本是李忘舒为了保他性命急中生智,如今看来,这向大人倒真是有些御史才地。
瞧着是展萧制住了他,让他不得不先由着孙太医诊治,可李忘舒知道,那是展萧给这位向大人台阶呢。
那向典若非果真接受了她那一番关于女子上朝的说法,又怎会顺着台阶下来,此刻果真安安静静等着诊治,再不说话了。
虽向典没明着说出一句同意来,可李忘舒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其实没说几句话,向典也不是被她那几句话说服的。
她带了孙太医来,给了向典一个文人的体面,让他在天牢里也能过上“好”日子,向典是个耿直的人,可却不是个笨人,他应该早就明白了。
李忘舒瞧着孙太医一番忙碌,终于拿出一丸黑色的也不知什么药给向典喂了下去,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瞧着她又自来时的路出去,向典终于起身,走到了大牢的门边。
他是没想到福微公主会来救他的。
天牢里那些狱卒最会看人下菜碟,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大骂一通然后赴死了。
可他没想到,他自诩君子作风,心胸却不如一个姑娘宽广。
李忘舒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但不言自明。
向典自己知道,福微公主救他,大半是为了如今还被关在承乐宫里的皇子李霁臻。
他有他恪守的道,可好像是今日从这位福微公主身上才明白,“道”不该仅为己,倒该为苍生。
李忘舒自然不知道她“随手一救”的向大人,如今心里已经拐了个大弯,竟开始对她感恩戴德起来。
她如今正走在前往天牢地底牢狱的路上,他们要找的,是被关在地底水牢里,如今的重犯——方靖扬。
“殿下真的要见方靖扬吗?他年轻气盛,如今应该正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恐怕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水牢有三道大门,第一道大门前,展萧开了锁,看向李忘舒。
他对这水牢再熟悉不过,也对关在这里的人再熟悉不过。
他审过不知多少像方靖扬这般的一腔热血的愣头青,最知道怎么锉灭他们的锐气,也最知道他们面对自以为的仇人,会是什么样子。
李忘舒深吸了一口气:“福乐是从小同我一起长大的,幼时我在宫里被欺负,是她帮我。她心地单纯,如今虽还不愿理我,但我却不能将她害得更深。”
“我也没有把握能像劝向典一样劝他,但有些话,总得说出来。倘若我今日不来,他迟早死在那些见风使舵之人手中。便是他有怒气,也是我该承受的,那是我欠福乐的。”
展萧神情有些复杂,他推开第一道门,潮湿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你说,他还会活着吗?”李忘舒沉声。
展萧站在门后的阶梯上,抬起胳膊来为她做扶手:“福乐公主尚在,方靖扬拼了命也会活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李忘舒看向他。
因为我在兖州大牢,也曾陷入他如今处境。
只是那话,展萧并未开口,他只是稳稳地抬着手臂,望着李忘舒:“殿下当心,水牢潮湿,石阶易滑。”
第76章 求亲之人
地牢往内走, 便只剩下墙上燃着的火把照出光亮来。
总是有些昏暗的,人要长久地关在这里头,便是不死, 也大半要疯了。
方靖扬因是昨日在殿前阻拦的,故而新帝登基, 他便被关在了最里头的牢狱内,四面都是水道,仅以一条桥一般的通路与外头相连。
两边都是铁链锁着,他跪坐在当中, 一眼瞧去, 了无生气。
许是听见有人来了, 那蓬乱的脑袋抬起来,露出里头一张还带着些许稚嫩的脸。
十七八的少年郎, 最是年轻气盛, 如今却似被折了羽翼一般,看着令人难免心生怜悯。
他自然是认出了李忘舒的,且甫一认出来,便摇晃着铁锁链,怎么都要从地上爬起来。
“李忘舒!你来做什么!你个弑君犯上的叛徒!叛徒!”
李忘舒缓缓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 瞧着他晃着身子, 却偏要用沙哑的嗓音大骂,垂眸摇了摇头。
“关在这里一日, 你是什么都没想明白。”
“我要想明白什么?以下犯上的是你!不忠不孝的也是你!”
“我且问你,倘若西岐来犯, 百姓重要还是朝堂重要。”
方靖扬愣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 从李忘舒口中听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句话。
李忘舒也没等他回答,或者说,她本来也没指望方靖扬能答出来。
“西岐王在并州布兵,倘若当今圣上不来,他从并州打进永安有多容易,方小将军,应当比本宫清楚吧?”
“那,那又和你不忠不孝有什么关系!”
“如今西岐外患已除,那赫连同盛已死,少则两年,多则五年,天阙关内外,总能和平一段日子,而当今圣上亦是皇祖父嫡子,且有恒顺帝留下的《帝策》,是名正言顺,又何来不忠不孝之说?”
“可是,可是……”方靖扬觉得不对,可他又不知该怎么反驳。
李忘舒却思路清楚:“大宁,是百姓的大宁,是这普天之下的那么多的人,组成了这个国,在帝位者,自当为万民谋,先帝鞠躬尽瘁,当今圣上承其遗志,哪里不对?”
“我,我不要听你狡辩!”方靖扬狠狠偏过头去。
果然是少年人心性。
李忘舒瞧着,倒好像忆起前世,那西岐王廷,赫连同盛的一个族中兄弟,便也是这么个脾气。
可惜前世赫连同盛可不是个好人,那小子也没有眼前的方靖扬幸运。
“本宫不是来跟你狡辩的。若不是为了福乐,你的死活,不与本宫相干。”
听见“福乐”二字,方靖扬重新抬起头来:“她只不过是个公主,万事不管,你们夺权便罢了,难道连她一个姑娘也容不下!”
李忘舒笑道:“什么容不下?方靖扬,你若就这些脑子,日后本宫怎么放心由你照顾福乐?”
“我……”方靖扬瞪着眼睛,从自己一片杂乱的头发里探出视线,看着李忘舒。
他的话又梗在喉咙里出不来,实是他怎么都想不到,李忘舒竟说让他照顾福乐……
“本宫再说一次,若不是为了福乐,本宫才懒得管你死活。”李忘舒走进了些,压低了声音,“你若真为她好,就给本宫拼了命地活。”
方靖扬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忽觉竟有种幼时偷懒见到父亲的感觉。
明明福微公主同他也差不多的年纪,怎么觉得,就好像成了长辈似的……
他尚且来不及想清楚这短短盏茶功夫里,李忘舒说出口的那些话,便见那位福微公主,已是转身往外走去。
“孙太医,劳烦救他一条性命。给他吊着一口气,莫要死了就是。”
孙太医在太医院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这般诡异场面,早已有些不知所从,如今听了吩咐,也不敢多问,连忙应了,自去给方靖扬处理伤口了。
一直到从那地下水牢里走出来,又站在阳光下,李忘舒才终于端不住了,长出了一口气。
“我方才,是不是特别像话本子里说的那种坏人?”
展萧陪在她身旁,听她这么问,有些意外:“怎么会这么说?”
“那方靖扬年纪不大,想事情也不深,我本是想吓吓他,可倒好像太凶了些,就如同那恶毒的继母似的。”
展萧失笑:“殿下怎么会这么想自己?”
李忘舒同他一道往天牢外走:“只是从那里出来,忽然觉得我有点不像我了。”
“哪里不像?”
“从前我最不喜这样的事,总觉得人生就该吃喝玩乐,在宫里没人管我也挺好的。后来又想,倘若到西岐,好好做个王妃也不是不行,就当是同世家贵女们那样,当个大家族的主母了。”
“那现在呢?”
“现在我却觉得,我既生在这里,叫了‘李忘舒’这个名字,便已有很多事是逃脱不得的。”
“比如?”
“比如不管我怎么想,我在旁人眼里都是公主。公主就是皇家的人,即便是皇家的女人,那也是不同的。我生来就有我该做之事、需做之事,若我不做,便会有无数的人因此陷入麻烦。”
“可你一直做得很好。”
李忘舒摇头:“不,我做得不好。”
前世她虽死在西岐与大宁开战没多久的时候,可便是在天阙关,她也亲眼见过那里淳朴的百姓流离失所,命丧西岐兵士之手。
天阙关多山,生活在那的百姓原本就是在山里讨生活,可偏是已经那么艰难了,还要忍受西岐人的抢掠。
她身为大宁公主,本是为和平出嫁,最终却未能护佑大宁的子民。
怎么能叫做得好呢?
天牢外的大道宽阔无人,李忘舒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心里郁结的那些前世的执念,就能少一分。
“从永安离开的时候,我觉得公主金尊玉贵,挑剔太多。”
展萧开口,李忘舒便又看向他:“你是说我不愿在林子里睡觉,又不爱吃那些酸果子吗?”
“既是逃婚,自然早该想好了,便是一路风尘仆仆,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只是后来,我忽然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
“若非我奉命跟随公主,引来西岐与鉴察司相斗,公主典当了那些钗环,左不过被坑些金银而已,到并州、到锦州,原不该那么难。”
“若没有你,我也没把握真能甩开那些追我的人。”
“当时的公主,尚且为生计奔波,如今却可以在天牢里劝说臣子,这怎么能叫做得不好呢?”
日上中天,唯树荫下才能得些许凉意,枝叶间漏下阳光来,在展萧那件乌青衣衫上画出椭圆的光点,映得他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李忘舒瞧着他的眼睛,恍然竟觉心空了一瞬。
须臾,她笑了出来:“我倒未见有人还这样夸人的,听你说,我倒好像成了什么能人一般。不过是运气好,得了母妃留下的旧物罢了。”
展萧摇头:“倘若不是公主的坚持,那帝令,何从现世呢?”
树影绰绰,原本天气炎热,可那时李忘舒却忽地希望那条石板路能更长些。
好让她能与展萧并肩而行,走更久、更远。
*
李忘舒搬进她崭新的公主府内时,已经是近一月以后了。
从新帝即位封赏,到重定官职,短短几十日,大宁朝堂便已来了个大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