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他脸上带着些令人作呕的笑意,大摇大摆走过来:“不说也无妨,遇见了便是缘分,不若一同到我府上,再细细聊聊。”
纨绔子弟口中说出这种话来,意思不言自明。有那上了些年纪的,瞧着这几个姑娘叹气摇头。
好好的女孩子,瞧着也是靠织布手艺赚些钱财,当真是飞来横祸,这就要被糟蹋了。
那世子说着,抬手就要去碰其中一人的下巴,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得人群里传来清脆声音。
“定国公世子不在府上,原来是在此处惹祸呢?”
定国公世子白远志当即恼了:“谁在说话?”
两边百姓朝后看去,但见声音来处,竟走过一个姑娘来。
浅碧上襦,湖蓝下裙,明明是艳丽的色彩,穿在她身上却不见一分庸俗。
那衣裳也不知是什么料子,行动时有如碧波摇晃,瞧得人神思迷晃,当真如神仙妃子。
白远志最爱美色,见如此姿色的姑娘走过来,人都有些看痴了,登时也不管那几个卖布的女孩子了,转而看向李忘舒。
“既是小美人开口,怎么说都行。小美人是哪家仙子,竟然知道本世子身份,着实不一般呐。”他说着,已是伸手要往眼前美人吹弹可破的脸上摸。
只是手才伸到一半,还不待碰到他眼中细瓷般的脸颊时,忽然就一阵剧痛传来。
“啊!”白远志惊呼一声,两边侍卫当即摆出一副要冲上前来的模样。
只是却听得一声冷喝:“退下!”
也不知那黑衣男子怎么会有那般杀意,他们竟觉心里猛地一跳,当真不敢上前了。
白远志疼得五官扭曲,嘴里却还含糊不清地大嚷:“你是谁!你竟敢对我不敬,你是不是活腻了,快松手!”
李忘舒此时才走上前,微微俯身,看着因被展萧制住而不得不跪在地上的白远志:“定国公世子早晨才到本宫府前,说要求见,怎么日暮就连本宫的模样都不知道了?”
白远志先是一愣,而后面色大变,惊得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是福微公主……”
此言一出,便连瞧热闹的百姓都面露惊讶。
福微公主的名字如今谁没听过?当初圣上从锦州起兵,可是多赖福微公主寻得的帝令宝藏。
帝令是什么百姓们不知详细,可恒顺帝那卷《帝策》,凡是读过书的,自都知道,便是没读过书的,也多少听身边人提起过。
能将这样原本失传的东西寻回来,又能辅佐圣上即位,这福微公主可见远非一般女子。
这样传闻中的人,如今倒出现在了寻常的一条路上,且并非众人所想的那般前呼后拥,足已让百姓震惊不已。
李忘舒浅笑:“看来定国公世子还是记得本宫的,只是世子糊涂啊,圣上才说,如今最要紧的事乃是休养生息,连朝堂百官都崇尚节俭,世子怎还如此铺张浪费,马车就不说了,既损毁了人家的布,怎么还要夺人呢?”
白远志被扭着胳膊,开口想骂,结果疼得声音变了形,听起来倒有几分滑稽。
“公主殿下好威风,难不成是要,要私自动刑,啊!”
“圣上前几日还说,朝堂上正缺一个规范世家弟子言行的典册,看来世子是想以身作则了。”
“你,你到底想怎样!”
那白远志声势浩大,其实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罢了。他如今被展萧制住,当先想的是脱身,虽心里瞧不起李忘舒这么一个从前半分不受宠的公主,但面上却也收敛。
李忘舒也知如今是在大街上,围观者甚众,要紧的是解决问题,而非此时处置白远志,于是便道:“论理办事罢了。世子的马车冲撞了行人,损坏了东西,自然要赔偿才是,世子若愿意赔偿,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不就是要银子吗?给她!”白远志朝自己的小厮喊了一声。
那小厮能在定国公世子身边,自然很有眼力,知道面前福微公主得罪不起,便赶紧从钱袋子里拿出一把碎银子来,扔给那几个被坏了布匹的姑娘。
李忘舒见他给钱痛快,当然不欲再多纠缠。
她看向展萧,展萧点头,而后才松手,将那定国公世子推回他的马车去。
只是他本就不是个宽厚人,使劲的时候偏用了些巧劲,那定国公世子先是起身,后又被推出去,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失了平衡,“哎呦”一声就跌在了地上。
他摔了个四脚朝天,倒把周围百姓都逗乐了。
这些达官贵人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如今好不容易吃瘪一回,众人立时哈哈大笑起来。
那定国公世子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看了展萧一眼,可他胳膊屁股都疼,想狠厉都狠厉不起来,反而更滑稽了。
“都笑什么,笑什么!滚!滚!”他一边往自己的马车走一边大喊。
百姓们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见热闹看完了,赶紧捂着嘴笑着散去。
李忘舒此时才回头往自己的马走去,今日掺和了这场事,她便是与那定国公世子翻了脸,回去还得想想怎么在叔父面前周旋。
只是还不等她走到马前,竟听得有人喊住了她:“公主殿下!”
李忘舒回头,展萧却已先她一步拦在来人与她中间。
那姑娘哪见识过展萧这样的人,吓得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起来。
李忘舒拉了拉展萧的手:“无妨,她们没有恶意。”这才走上前。
“他就是这样,看着凶,其实不会伤人的。”李忘舒笑着开口,视线才落到那女子身上,只是这一下,她自己倒先愣住了。
“你,你是……”
面前的姑娘穿着一身素净衣裳,发髻梳得利落,皮肤虽有些晒黑了,可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
李忘舒看着她,只觉激动之心难以言表。
“殿下,是我呀,我是二姑娘。”二姑娘眼中已好像有了泪,她早知“展柔”姑娘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不想竟就是如今最惹人注意的福微公主。
她贸然前来相认,还以为公主不会喜欢她这样的低微身份,却不想公主竟朝她温柔地笑着,又好像竟认出了她。
李忘舒走上前拉住她的手:“二姑娘,你真的是二姑娘,你真的到了永安!”
二姑娘重重点头:“多亏了公主鼓励,那时我想着,既然与展姑娘有了约定,便要朝着那里努力。我们几个从兖州逃出来,就一路往永安来,虽也差点没命,但好在永安的卫大人是个好人,他救了我们,还帮我们和其他兖州流民找到活计。我以为,以后再等不到姑娘了……”
“真好,你们如今也有了自己要做之事,真好。”李忘舒看着面前的人感慨万千。
二姑娘又垂下眼帘:“只是可惜了沈姑娘,她那样好一个人,终究是……”
提起沈幼白,李忘舒亦觉得心里有些钝钝的疼,沈幼白救了她的性命,她却没能将沈幼白救回来。
可如今不同了,她不是昔日什么都做不了的李忘舒。
她紧紧拉着二姑娘的手:“沈姑娘干净的来,干净的去,我们该如她所愿那般,替她好好瞧瞧世间风景。你放心,那些害了沈姑娘的人,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二姑娘又重重点头:“我就知道,公主那么厉害,一定能做到。哎呀,我是不是耽误了殿下,我今日就是有些激动了,没想到还能瞧见殿下。我没见过市面,倒让殿下笑话了。”
“怎么会?咱们是患难与共的朋友,说什么笑话不笑话。我瞧见你们都拿着布,如今是做了布匹生意?”
说起这个,便见二姑娘的目光又一下亮了起来:“我们几个也不会别的,就是从前在家里学过织布,如今开了个小布庄,才接了订单。殿下若是什么时候有兴致,想瞧瞧织布,到可以到南街去,我们正在那呢。”
李忘舒听着倍感神奇,便忙道:“何必再挑其他时候,正好今日咱们遇见了,不若现在就瞧瞧呢!”
第80章 选择
二姑娘与当初那几个逃出来的女孩子一道开的织布坊名叫小巧布庄, 地方算不得大,就是个方正小院。
里头合共四间屋子,两间大的, 放着许多织布的织机,两间小的, 如今盘了大炕,能睡好些人,她们吃住便都在这一处。
现下小巧布庄里一共十二个姑娘,每天能织的布料算不得多, 先前都是自己做了衣裳卖, 如今是新帝即位后, 终于从南边来了客商,见她们的布织得好又便宜, 这才定了数目要买布匹。
二姑娘也是心急, 织好了几匹便着急拿去给人瞧样子,谁料得路上遇见了定国公世子的马车,如此才有了街上那一桩事。
好在正巧碰上李忘舒回来,否则她们少不得惹一身官司,只怕这刚有的生意又要没了。
因此不光是二姑娘感激,连小巧布庄里其他姑娘也都甚是感谢这位福微公主。
她们大多出身低微, 未曾见过李忘舒这般身份的人, 是以一开始还有些拘谨。
谁料到往日里只听过名字的福微公主,竟是与她们一道用膳, 吃的也是粗茶淡饭,那些女孩子聊着聊着便也慢慢放开了。
不仅给李忘舒讲了她们离开兖州后路上发生的事, 连这小巧布庄怎么开起来的也讲得绘声绘色。
李忘舒这才知道, 原来二姑娘口中的“卫大人”, 正是李霁臻身边的那个卫思瑜。
李霁臻虽然年纪不大,但因是后宫唯一一位皇子,故而早早便蒙大儒教养,如今看来,这倒是李炎干的唯一一件好事。
阿臻的眼光自始至终都不错,向典和卫思瑜是前两年考中的进士,当时便是年幼的李霁臻跟着他的先生一道选的,从此李炎就将这两人派在李霁臻身边,也兼教养皇子之责,实际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给储君培养的幕僚。
如今看来,向典确是中正,而卫思瑜则果真人如其名,温厚如玉。
从小巧布庄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尽黑了,当空一轮明月,将街道映得格外明亮,与人家檐下的灯映照在一处,让人的影子也重重叠叠,辨不分明。
李忘舒特意让展萧找了小路回公主府,这永安的路,只怕没人比鉴察司出身的展萧更熟悉,他寻的路也果真安静,除却他们牵着的马的马蹄声,便只有他两人的脚步声轻重响着。
李忘舒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到此时才终于觉得放松了些。
她本是想出门躲一日清净,可谁知竟遇见了那么多事。说清净,倒确实不必与那些夫人费口舌;可这一日屡生变故,实际算算,她倒也忙碌。
“公主打算保下小巧布庄吗?”展萧忽然开口。
从小巧布庄出来时,李忘舒便猜他要这么问,于是道:“自然。”
“你想说并不容易,对吧?”李忘舒转头看他要开口,先他一步笑道。
展萧点头:“天下初定,公主如今的身份本就受言官掣肘,若是惹上定国公府,虽不会危急性命,但总要处理许多本不用处理之事。”
“就算我不向小巧布庄投银子,不安排人保护那些姑娘,定国公府难道就会放过我吗?”李忘舒反问,“那定国公是承蒙祖上基业,如今虽然没什么本事,但碍于他父亲的面子,朝上的人总还敬着。叔父才做了皇帝,总不好为我一个公主,寒了旧勋贵的心吧?”
展萧知她说的是对的,可他却总有些心疼。
他本是以为帮着李忘舒回到永安,便能让她如普通姑娘一般开心活着,却未想一切正如季飞章当初提醒他的那般,李忘舒既走了这条路,很多事便已无法幸免。
“在想什么?”身边忽然传来李忘舒的声音,展萧回神。转头却见她不知何时竟与他那样近,他脚步顿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又将视线转回前方。
李忘舒想笑,却又忍住了。
那路不宽,却也不窄,李忘舒偏生要往他身边凑:“我发现自打回了永安,你就变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
“当初在逃亡路上,你格外有主意,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如今回了永安,我有了身份,你也有了身份,怎么反而又畏手畏脚起来?”
“当初是我逾矩,如今自然不能接着没有规矩。”
李忘舒轻哼一声:“展萧,这是我问你第几次了?次数多得我都记不清了,我就想听你一句真话。”
她停下脚步,拉住展萧的胳膊,强迫他也停下来看向她。
“我就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你也瞧见了,等着靠那一个驸马身份占尽便宜的大有人在,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展萧看着眼前的人,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这样,恨不能带她远离这些居心叵测之人,干脆远走高飞。
可他又深深明白,他作为鉴察司旧臣,如今还能活着,大半是因为李忘舒和明镜阁。
他既在鉴察司,又怎能不知倘若没有倚仗,身如浮萍着光是活着就有多难?
如今李忘舒又一次问他,他比谁都想给她回答,可他怎么给呢?
一个本连姓名的不配拥有的人,凭什么尚一个可以登上朝堂的公主?
“我……”
“你不用说了。”
展萧开口,只是才说出一个字来,便忽然被人“撞”进了怀里。
“小柔……”他低声开口,几乎是下意识说出了她的名字。
李忘舒踮脚抱着他,将脑袋埋进他怀里:“我不想听了。我不逼你回答了,可你要答应我,好好的,就在公主府,哪都不能去。”
展萧紧紧攥着拳,胸腔里翻涌的热浪让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不在思考了。
他抬起胳膊,却没敢将手贴在她身上,只是压低了嗓音答:“我答应你,哪都不去。”
*
入夜,公主府里已安静下来。
李忘舒更衣洗漱毕,正坐在妆镜前散开头发,却见听珠从外头进来,脸上还带着些未消的笑意。
“怎么了这么高兴?”李忘舒问。
听珠将手中的铜盆放下,擦了手才走进来:“公主不知道,方才奴婢在外头遇见了什么有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