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了片刻的乾德殿,终于在这样的斩钉截铁中彻底爆发出来。
“圣上!历来从未有公主下嫁平民的道理。福微公主如今身份尊贵,驸马岂可如此草率!”
“臣附议!”
“圣上, 公主婚事事关重大, 怎可意气用事,还请圣上三思啊!”
“圣上, 微臣以为不妥!”
……
那殿中从震惊中回了神的大人们,呼啦啦跪下一片, 口中是“家国天下”, 可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便无从可知了。
李烁紧皱眉头,终于忍不下去了,他一掌拍在龙椅的扶手上:“肃静!”
殿中吵嚷的声音又一次戛然而止,跪伏在地的臣子小心翼翼地去瞧上首帝王的神情。
见那龙椅上的新帝神色淡漠,遂也不敢再去触霉头。
李烁这才重新看向李忘舒,开口问道:“你可知那展萧是什么身份?”
“是臣女公主府的侍卫,也是当初与臣女一同开启帝令之人。”
“你可知他既非世家子弟,又无功名在身?”
“臣女知晓。”
“你可知历来未曾有平民能做驸马的道理?”
“既非大宁律所不允,臣女愿为他破例。”
李烁站起身:“福微,朕再问你一次,一个既无家族扶持,又无功名身份之人,你当真要与他成亲?”
李忘舒亦坚定行礼:“臣女无怨无悔。”
“好,好啊!”李烁忽然直起身子大赞,“你是个有骨气的姑娘,朕早该看出来。你用情至深,却不知他当不当得起你这般抬举?”
“在福微心里,他就是世上最能令人相信之人。”李忘舒抬起头看向李烁。
前世远嫁西岐,今生逃命奔亡,过往岁月,真心待她之人少之又少,若论及出生入死,除却展萧,又能有谁呢?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时动心,但她总归有前世经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分得清自己的感情,更清楚知道,她对展萧之意,如今早已是倾慕之情。
那在世人眼中,已经破除陈规的女子,如今又有惊世骇俗之言。
试问整个永安如此多的贵女,谁又敢在朝堂之上大谈自己的婚事?
可她偏偏做到了,不只做到了,还坚定不移,不避分毫。
李烁重新坐回了龙椅之上,他看着李忘舒,就好像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当年舒府的那个姑娘,只是彼时,那女子眼中尽是决然,早不见半分温情。
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胸腔里郁结的那团气好似更盛。
过了好一会,众人才听见那帝王开口:“朕明白了。”
殿中臣子互相看了看,都从彼此眼中看到震惊。
有人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却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已被帝王打断。
“你如今贵为公主,他若只是一个侍卫,自然不配站在你身边。既你对他如此用心,朕身为你的叔父,自当不能视若不见。朕自今日起,破例提拨他入鉴察司,倘若他能坐稳司长之位,朕答应你,定为你二人赐婚。”
李烁说完,抬头看向众位臣子:“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今日朝中气氛凝重,如今殿中又一次安静下来,这回却没人敢贸然上前了。
他们预设过不少福微公主婚事的出路,却没想到帝王还留了这么一手。
鉴察司是什么地方,永安这满朝文武谁能不知?圣上如今令一个毫无根基背景之人去当鉴察司的司长,这到底是重用还是捧杀,连这些久经宦海的臣子也一时分辨不出了。
有那消息灵通的,听说过当日锦州军攻破城门时律蹇泽的事情,只觉得这展萧若进了鉴察司只怕有命去无命回。
这么想着,倒对上面的帝王更崇敬三分。
明着是给福微公主一个希望,可说到底,谁知道后续如何?
到底是个姑娘,倘若是皇子,如何能被这般拿捏?
李忘舒自己实也有些意外这个结局。
她想过叔父会同意,或者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同意,两种结局她都有预设应对之法,唯有这中庸之道,几乎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在锦州时她并不觉得这位叔父是个中庸之人,如今不知为何,倒从这处事之法上嗅到些李炎的意思来。
便在她怔着的这一瞬,李烁又开口:“怎么,福微可是觉得不妥?”
李忘舒自然知晓进退,她连忙垂下眼帘:“叔父垂爱,愿给福微机会,福微谢圣上隆恩。”
“起来吧。”李烁抬手,示意她起身,“朕膝下没有儿女,见了你就好像见了女儿一般。朕也希望你日后能有人疼爱、有人关心。只是福微,朕既坐在这里,便不能只做你的叔父,还望你也能明白朕的难处。”
“福微明白,叩谢圣上。”李忘舒又行一礼,这才起身。
李烁收敛了那一点温和,看向连日里令他无比发愁的这些臣子:“此事就这样定下来,诸位不必再议。另启奏其他事情吧。”
*
朝堂上帝王要命展萧为鉴察司司长一事,不过个把时辰便已传了开去。
只是鉴察司一向独立各部之外,其中又多是些能人异士,不怎么与朝堂中人来往,是以那骇人的鉴察司中对这“空降”一事有何看法,倒是暂不得知。
不管众人心里怎么想,这展侍卫如今成了展司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等走马上任,便是朝廷又一新贵。
各方都伸出试探的触须来,抓住任何机会了解这位能让福微公主当朝请命之人的来头。
可很快,那些试探的前阵便统统铩羽而归。
实在是,他们竟连展萧的影子都见不着!
明明前一瞬还瞧着与车指挥使一道出宫,后一瞬便完全不见了人影,这般神出鬼没,莫说文官接近不得,就连武将恐怕也抓不到一点边。
越是这样无从接触,各种猜测就越会甚嚣尘上。
只是分明该身处流言蜚语的中心,展萧却仿若未闻,仍在公主府中雕着他那一对“鸳鸯”。
夜色渐深,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再回想起来,总让人好似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新的公主府修葺得齐整,便连李忘舒安排给他的这处屋子也比外头那些府邸的正院上房不遑多让。
屋内燃着烛火,映得亮堂,他这早习惯了黑夜之人,前几日还适应了良久,才能安然。
如今在这府里住了几天,倒开始贪恋平安日子,对他这样一个又要回到鉴察司的人来说,实在不算一件好事。
李烁并不知道他在鉴察司的身份,至少在锦州时不知道。外人看他是莫名上任,他自己却觉得命运弄人。
他拼命想要跳出的牢笼,如今绕了一个大圈子,竟是又回去了。
思及此,展萧捏着刻刀的手顿了一下。
李忘舒。
那个名字到底代表着什么呢?
本应是不可逾越之鸿沟,如今却好像竟全然知晓他那些埋藏起来的心意。
他如今所要经历诸事,皆是因她而起,可诚如锦州时那般,他竟越发觉得甘之如饴。
飞蛾扑火,当真会有好结局吗?
“我说怎么能叫人误会做胖头鸭,原是你刻得一点都不认真,竟是拿着个刻刀装装样子罢了。”
耳边忽然传来如清泉般澄澈的声音,展萧抬头看去,他一向自诩敏锐,竟对她的到来没有察觉,可见方才他竟是沉入思绪之中,对一个曾经的暗卫来说,这本不该出现。
李忘舒站在窗外,从开着的窗子瞧他手里拿着的木雕,脸上含着几分笑意。
展萧慌忙将东西收起来:“公主怎么来了……”
李忘舒轻哼一声,转头朝另一边走去,不一会便推门走了进来:“整个公主府都是我的,我怎么不能来?”
“自然可以。”展萧起身,看着她走进来,却又将视线瞥向另一处。
李忘舒朝他走过去:“今日赵公公告诉我,车指挥使带着你就站在乾德殿外不远的地方,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展萧抬起视线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认真,终归应声:“听见了。”
“那……”李忘舒难得迟疑了一瞬,“我私自做主将你卷了进来,你可怪我。”
“公主是为救我,我怎会怪公主。”
“那你怎么还同我如此生分?竟比才到永安时还生分?”
她倾身向前,展萧本能地后退一步:“我……”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心话了吗?”李忘舒却不给他一点后退的机会,她抬手,忽然捧住了展萧的脸。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坐在窗前雕木头,他的脸有些微凉意。
只是很快,就滚烫起来。
少女目光灼灼,被灯火映得好像有跃动的光芒。
展萧心中骤然翻腾起阵阵热浪,让他不由自主想要靠近面前的人,想要抱紧她,拥有她。
他觉得那想法十分僭越,可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近乎要疯狂的冲动。
“李忘舒,我输了。”
输得彻底,输得心甘情愿。
第83章 “贤妻”
灯火中的李忘舒笑意盈盈, 她看着面前的人,便觉心里如同饮了蜜一样甜。
“你就想说这个?”李忘舒继续捧着他的脸问。
展萧想要逃离,可他的身体在这一刻就仿佛被蛊惑了一般, 根本动弹不得。
“我……”
“你什么?”李忘舒踮着脚,凑得更近了些。
展萧看着她的眼睛, 只觉得她点墨般的瞳孔里似有星河万千,竟让他不由自主想要沉溺其中。
那一刻,他似乎忘记了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李忘舒不再是福微公主,他也不再是鉴察司的一个暗卫。
他们不过是彼此, 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是在尘世中不知耗尽多少缘分才得以相遇的星子。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声音不大,但却笃定非常:“我, 喜欢你。”
李忘舒展颜而笑, 原本捧着他的脸的手落了下去,落在他肩上,又绕到他颈后。
展萧忽觉浑身都僵硬起来,他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失去了感觉、失去了呼吸,只能看到面前的人, 只这一人, 便将他整个心房填满。
李忘舒踮着脚,几乎将自己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她好像乐见面前这一向机警之人露出如今的呆怔模样。
在展萧尚未反应过来之时,李忘舒便已如落花浮水一般, 轻轻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
她如同做了错事的小孩, 分明吻了他, 却又很快地低垂下眼帘。
展萧但觉这一回连呼吸都忘记了,一瞬间的微凉且陌生的触感,却像是一支不受控的火折子,欻的一下,便在他心上点燃一片燎原烈火。
他落下视线,看着近在眼前的李忘舒。
片刻前她还步步紧逼,越来越大胆,如今却又如同一个小姑娘般微垂着头,竟见几分羞怯。
可这前后反差,却让展萧更觉那火烧得滚烫。
“李忘舒,你怎么什么都不怕?”他的声音已有些暗哑,近在咫尺,仿佛要将怀中之人包围了一般。
李忘舒复又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是福微公主,我怕什么?”
她好像在挑衅,檀唇微启,却隐见一分得逞的笑意。
“你……”他还想开口,可才说出一个字来,那“无法无天”的公主殿下,竟是忽地凑上前来,又落下一个吻去。
只是这一次,她可未能“虎口脱险”了。
她故技重施,“偷袭”得逞,正想再说些故意“挑衅”之语,可后脑却忽然有个极大的力道“狠狠”将她固定住。
“展萧……”她只来得及轻呼他的名字,下一瞬,仿佛能呼吸到的空气就全部被卷走了。
他的吻生涩却热烈,仿佛是盛夏里久积乌云的一场大雨。
那场雨下得不管不顾,却根本无法让人冷静,只让人恨不得浇个痛快。
李忘舒根本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只觉得呼吸已被人夺走了,她如同溺水,又好像在水中抓住了唯一救命的绳索。
她被一个很大的力道揽着腰,不知朝哪个方向移动而去。
她紧紧抓着展萧的衣裳,仿佛只有那样,她才不必被沉溺进那场大雨之中。
天旋地转,李忘舒感觉自己陷进柔软的被枕之中。
她好像忘了自己是谁,又好像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呼吸间流动的热浪,如同一只不安分的手,拨动着人的心弦。
方寸的空间,足够近,近到隔着初秋薄薄的衣裳,彼此的温度像是毫无阻隔一般顺畅地交换。
那一时,李忘舒毫不怀疑,自己已然沉沦了,抛却一切顾虑地沉沦了。
她脑海中分明尚存一线清明,知晓自己今日本是要来做什么,可那些充盈的情感,却拼命地压制着最后的理智,仿佛此时不放纵,便对不起过去的坚持。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叩门的声音。
“展大哥,鉴察司出事了!”
展萧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撑着身体,停在李忘舒上方,呼吸尚有些凌乱。
只是还不待他应声,便听得外面又传来季飞章的声音。
“出什么事要你大半夜来?能有什么事比公主的事重要?”
“可是……”言旷仿佛还想说什么,但被人捂住了嘴巴。
“可是什么可是,有什么事先和我说。”
交谈的声音远去了,外头又安静下来。
李忘舒躺在床上看着面前的人,胸口尚在不规则地起伏。
原本铺得干净整洁的一张床,此时混乱一团。
展萧看着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来。
李忘舒的唇瓣红得如同要滴血,他慌忙中撇开视线,而后才撑着床,一下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