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皇后跪在面前,一身简素,丝毫不见往日的璀璨夺目,格外怜爱,忙掺起她:“你还是这个样子,跟朕来这套?”
皇后这才羞涩地笑:“承乾宫里已经备好了晚膳,臣妾陪皇上用膳。”
皇帝哈哈大笑,郁闷的心情稍得排解,立即携皇后一同入内。
张皇后席间,听见皇帝重述了今日之事,对于煜王救驾受伤,倒有些意外:“煜王果真是沙场男儿,危急关头,只有他挺身而出。”
皇帝感叹:“是啊,朕当时看着太医给他拔箭,疼得那样,心里也从未那样疼过。”
张皇后笑道:“煜王挺过这一关,一定会逢凶化吉的。皇上一定要给他亲王尊荣,将来多多疼爱他,弥补这些年来的父子之情。”
这一番话,说的皇上颇为意外:“你如今懂事许多。”
张皇后嘴角勾笑:“臣妾闭门思过,当然要有些长进。”
“既然如此,明日皇后随我去探望煜王吧。”
这是要留下过夜的意思。皇后立即笑靥如花,敬了皇上一杯。
最难熬的第一夜。
夜深了,小南小北和太医都轮流守在崇华殿。
荣相见不肯去休息,睡在床边的躺椅上,时不时惊醒,看一眼显旸。确定他在呼吸,才又忧心地睡去。
她断断续续地,梦到了东胜门外,那片她从未去过的校场,梦到了父亲口中所述的整个经过。
在又一次惊醒的时候,荣相见忽然想起自己下午奔向崇华殿时,心里问的那句话:金丝软甲为什么没有抵挡住那支箭?
四支箭既然都是从史丰手中射出,为什么唯独那一支箭,洞穿了金丝软甲的两面,力道如此之大?
紧跟着还有一个问题,史丰发狂,为什么这些箭却那么准,射向了高台,射向了皇帝和几位殿下?
第二日退朝后,永华宫宫人前来告诉煜王妃:皇后和皇上一会儿就要过来探望。
荣相见昨日不顾形象,今日知道自己形容委顿,立即简单梳洗过,在此迎候。
皇帝看她眼下,就知道是一夜没睡好。等确认显旸情况并未恶化,便说:“煜王妃,你去福宁宫里好好休息半日,朕在这里看着。”
荣相见可不敢。皇帝皇后在此,若显旸又说了什么梦话,可如何是好?
她立即转移话题:“儿媳不累,再者怎能劳烦父皇和母后操劳?儿媳,还有几个疑惑之处,想请教父皇。”
“哦?你说。”
“听说昨日是史丰骤然疯癫,才会释放冷箭。可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怎么射出的箭,不偏不倚,都朝着皇上和殿下们去呢?”
“嗯,这也是朕的疑惑。朕已经命刑戒司去审了。”
“皇上审史丰是一方面,可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是审不出来的。”
皇帝神色严肃:“你是说……射向我们的箭并不是史丰射出的箭?”
荣相见点头:“煜王所穿的金丝软甲,是陛下赠与我父亲,刀剑不侵。为什么唯独那支箭能洞穿金丝软甲的两面,而其他的箭却都不能?如果是从一支□□上,一个地方发射出的箭,为什么力道差别如此之大?”
皇帝沉默了片刻:“有人趁乱放冷箭?这时机也太过巧合。”
“也许不是趁乱呢?皇上,齐老将军说,史丰的病已经被太医诊治得很好,许久没有发作过,所以才敢带他去校场。史丰为什么在那个时间,恰好出现在连弩营校演的地方?他的儿子可是被西秦的连弩射杀的。他那个时候,为什么恰好发作,这一切……您不觉得像是被安排好的?”
皇帝脸色越来越沉,皇后在一旁听了,也是心惊:“难道有人想行刺陛下,利用史丰来遮掩过去?此人用心也太过歹毒,陛下您一定要彻查呀!”
皇帝沉吟片刻,传令刑戒司来彻查。
皇帝遇刺之事,很快就传遍朝野。宰辅大臣们来崇政殿议事之时,都不免问起。
渐渐的,流言四起,有人说:这是煜王府安排的一场好戏。
史丰本就是齐老将军麾下,其子与煜王交情甚深。他故作疯癫,行刺陛下,煜王未卜先知般,第一个洞察冷箭到来,还特意穿着金丝软甲,以身护驾。这不,一夜之间,便因救驾之功,晋升煜亲王。
听到宫人们传这话的时候,荣相见气得浑身发颤。
史丰之事绝对不是巧合,可是调查结果还未出,就有人等不及把脏水泼到周显旸身上。
整整一日,皇帝都没来看过显旸,想来也是为这流言动摇了。
荣相见心内焦急不已,心下一横,找了轮值的何太医进来,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何太医是惠贵妃同乡,有几十年交情,当初六公主急病,就是他帮着处理,此刻听了荣相见的请求,立即与她商议怎么做。
商议已定,荣相见回到床边,忽然抱着显旸的身体,大哭:“殿下!你别丢下我!你带我走吧……”
其他宫人想要近身查看,全被荣相见骂走了。
看这情景,崇华殿当值内官,吓得赶紧去崇政殿报信:“皇上,煜王殿下不行了!”
皇帝原本正在听朝臣们的汇报,闻言一惊,立即往崇华殿赶来,只见煜王妃拿着一把剪子,抵在脖子上,心如死灰:“殿下死了,我也不活了,把我们葬在一处吧……”
皇帝心急如焚,不敢相信:“太医,煜王究竟如何?”
何太医忙道:“煜王气息时有时无,王妃悲痛不已,抢了剪子要自尽。臣也不敢接近,怕刺激到她。”
皇帝使了个眼色,段飞立即夺了王妃的剪刀,把她控制在一旁。
何太医赶忙上去给显旸诊脉,又探了探鼻息,道:“煜王殿下脉象不好,气若游丝,臣恐怕是……恐怕是……不行了……”
“什么恐怕是!朕让你们用最好的药!”
“煜王如今身子太弱了,效用太猛的药,他也承受不住啊。若有……千年人参入药,或许可以吊住这口气……”
“千年人参?那就去取用啊!”
何太医立即道:“太后娘娘生辰时,进贡的千年人参,都送去慈宁宫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叫沈都知亲自去慈宁宫取用。
英国公这时也在,上前安慰相见:“有千年人参吊着,想必煜王能撑下去,你先别急。”
荣相见大松了一口气,当即站不住。沈都知忙让宫人搀扶她坐下。
荣相见看了一眼站在皇帝身后,崇华殿外探看的大臣们,满眼绝望凄凉。
“我倒是觉得死了干净。”
第167章
“你胡说什么?”英国公着急地看了一眼皇帝, 面色不悦。
荣相见站起身,坐在床边脚踏上,拉着周显旸的手, 默默垂泪:“他只有死了,才能让外面那些人闭上他们的臭嘴。他只有死了, 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皇帝意识到, 王妃也听到一些大臣的看法。皇帝心中的确也动摇过。但听她如此说,倒也回过味来。这样的猜忌对于为了救驾而深受重伤的显旸来说,无疑是二次伤害。
皇帝宽慰道:“煜王妃, 外头的确有些流言,你小孩子家气性大。等到朕将此事查清,自然能还显旸清白。在此之前,各种揣测也是难以避免,你别太往心里去。”
荣相见眼角挂着泪,凄然笑道:“舍命救驾的人要被质疑对您的忠心,可是那些质疑显旸的人呢, 他们的忠心有几分真?煜王的忠心,是用自己的命和血来表, 凭什么要被他们的臭嘴掂量。他们为陛下流过血,为国朝卖过命吗?
父皇,我觉得寒心, 我替显旸寒心……如果他醒过来,面对的是这样的局面, 我宁愿他永远睡着。”
“相见!”英国公急了,没想到女儿居然当众顶撞皇帝。但转念一想, 突然明白相见, 为何突然如此跋扈。
宫中流言全是诛心之论。如若此案无法查清, 这个疑影会一直悬在皇上心头。
正如相见所说,煜王只有死了才能证明自己并非为了邀功而故意操纵这场意外。
可怜煜王昏迷,无法为自己辩解。所以此刻,煜王妃的态度格外重要。她若含含糊糊过去,难免让人觉得心中有愧,她态度越是激烈,越显得问心无愧。
果然,荣相见狠狠发泄了一顿后,皇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当即下旨,赏了御史台在内,几位官员的廷杖。斥责他们在煜王重伤之际,恶意揣测造谣中伤,毫无人性。这才平定了流言,更表明了皇上的信任。
荣相见当即拜倒在地:“多谢父皇主持公道!只要父皇相信煜王,我们就是粉身碎骨也没有怨言。”
皇帝点点头,抬手示意她起来:“显旸有你这样一心为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福气。”
荣相见回道:“从小爹爹就教兄弟们忠君爱民四字,相见虽然是姑娘,却也听得懂。煜王是陛下的孩子,自然更懂这四个字。煜王府的忠心,岂能容那些小人污蔑!”
皇帝若有所思:“以前在宫里,倒是没发现你这刚烈的性子。”
“以前陪在六公主身边,得皇上皇后和娘娘们照拂,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可是,这金陵城如此险恶,对煜王府恶意深重,我已经没办法再像个孩子一样,事事由大人护着了。”说着,荣相见又探了探显旸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他不好了,我得护着他。”
千年人参很快从慈宁宫送了过来。皇太后那边自然是瞒不住了。
“显旸,我的乖孙孙,我的心肝哟……”大老远,太后便一路哭着到了崇华殿,“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
那场面,在场人无不感触落泪。
皇帝对着母后好一顿安慰,太医们也在一旁配合,极力将煜王的伤势说得很乐观。
荣相见替周显旸叩谢了皇祖母,说:“有千年人参入药,殿下一定会好的很快。等他醒过来,定要亲自去给您叩头谢恩的。”
一群人,好言好语劝说,终于把老人家哄好了。
皇太后缓过伤心,忙嘱托皇帝:“此事,一定要查个清楚。皇帝的安危受到损害,断不能姑息。”
皇帝点点头。今早刑戒司来报,给史丰用了刑,他还是那样,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不像是能装出来的样子。
校场那边,尚无进展。这时,宫人来报,齐老将军求见,说有要事回禀。
皇帝想一定是与校场之事有关,忙去正殿,传他进来。
史老将军带着一个脸生的太医进来,“启禀陛下,臣前日回去,一直觉得史丰病发得蹊跷,便去了当初给史丰诊治的吴太医府上求教。太医随老臣去了史丰家查看,发现有不妥。”
“什么不妥?”
吴太医忙道:“回禀陛下,史丰家中尤其是卧房,残留着淡淡的安宁香味道。”
“安宁香?”皇帝疑惑,虽然皇帝有御用的香料,但是安宁香他也是听过的,“这不是安神用的吗?”
太医道:“安宁香点上一支,的确有宁神助眠入梦之效。可是,对于史丰这样神志癫狂的病人,若持久焚上大量安宁香,却容易加重病情,叫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在场众人一听就明白了,皇帝立即问:“你应该叮嘱过他,不可用香。”
“是。”
齐老将军回道:“陛下,这安宁香残留得很淡,若不是太医前去,连老臣也察觉不了。依老臣看,很有可能是在他入睡之时,被人点了香,天亮前再撤去。为的就是刺激他发病。更蹊跷的是,史家上下的所有香炉,居然被倒得干干净净,连一点香料都没有,实在欲盖弥彰。”
“你可有线索,是何人所为?”
“史丰和史维父子,各自住在不同的院子里。史丰身边,如今只有一个侍妾,是入京之后,有人献给他,照料他起居的。若有人能趁夜点香,还能及时撤去,这女子,不可不查。”
皇帝立即命刑戒司去提人。
史老将军又道:“据史家下人所说,这女子事发当天就谎称有事外出,至今未归。”
所幸很快,史维和荣相望就在外头求见,说人已经带来了。
荣相望将人押来,禀明皇上:“前日校场出事,微臣便下令严守九门,一日十二时辰,不论出入必须都有文书,并在城中加强搜捕可疑人员。这女子前夜,携带金银细软,形迹可疑,被一群盗匪追杀,微臣将她救了下来。昨夜史维来托我,帮忙寻找他家失踪的侍妾,臣才知道这女子正是史家的人。”
皇帝见那女子,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便道:“抬起头来。”
那女人一脸欲哭无泪,吓得人都软了:“皇上,我冤枉啊。”
“没做亏心事,你三更半夜跑什么?”
“民妇是害怕。家中男人犯了大罪,我怕被杀头,只想求个活路。这事,民妇真的不知情啊。”
“你不知情?”史维怒道,“你不知情,为什么会有人灭你的口?早知你这么犟,小荣将军就不该救你。”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听他说牵涉朝中官员,心中便有了预感。
史维气愤地推了她一下,“你还不照实说?”
女子趴在地上,瘪着嘴:“民妇怕说了,就真的死路一条了……民妇只是被卖进妓馆的可怜人,被人买来送进史家。按吩咐伺候将军,又被吩咐点香而已,并没有行什么大逆之事啊……”
说着,眼泪就哗哗流下来。
“是谁吩咐你做事的?你照实说来,朕饶你不死。”
“民妇,只知道他姓管,其他的一概不知。”
“这可新鲜,只有一个姓,还可能是假的。这样的人,你都敢替他办事?”
“姓什么又不打紧。横竖,能离了那火坑,有银子收,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