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女儿难得吐露心声,英国公心有愧疚:“相见,父亲没想到你心中有这么多的怨恨。可是毕竟,如今你已经贵为煜王妃,这难道不是好前程?”
荣相见手指划过眼角,不经意地擦干眼角刚刚溢出的泪,平静道:“煜王府的日子好不好过,不足为外人道。我唯一庆幸的是,殿下是个知冷知热的人。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殿下把我放在心上,我自然把他的事放在心上。父亲,我已经没有选择了,是你们把我送进了煜王府,由不得我。”
英国公叹了沉重又悠长的一口气,说:“我明白你们夫妻两个处境艰难,你要利用为父自保,为父无话可说。但是放匪徒入京这样的事,实在是有违底线。若是为了权力倾轧斗争,到了如此泯灭人心的地步,那赢了又有何意趣?”
荣相见沉默片刻,忽然觉得好笑,她后退几步:“父亲认为西麟门破,是女儿做的?就为了加重打击厉王的砝码?”
“九门巡捕营刚惹陛下震怒,陛下怪厉王处事不分轻重,公私不明,恰巧西麟门就出了事故,你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父亲,荣家满门忠烈,女儿就算没有先人的铮铮铁骨,也不至于用京城百姓的性命安危来谋算自己的得失!我是用了非常手段,不过是为自保。即便女儿会做那样天理不容的事,煜王也断不会容忍!”
看荣相见一副激愤的样子,英国公始知是自己冤枉了女儿,有些过意不去。
“是为父多心了,你别放在心上。”
这时,飞云在外头回禀,说一切安排好了,请国公爷安寝。
荣相见转身,避开父亲的道歉:“父亲去歇息吧。”
英国公知道,人受了委屈没这么快就能消气,也不多说,径直往外走。到了门口,忽然回头。
“如果不是你们,那会是谁做的呢?”
荣相见心中一跳:“看这事,最后谁受益最多,就是谁做的。”
……
第二日天蒙蒙亮,荣相望便与庆王一起回到煜王府,向陛下复命。
陛下正在用早膳,见到庆王负伤而来,忙搁下碗筷,问怎么回事。
庆王护着伤口,笑道:“父皇不必担心。儿臣的王府临近珍宝塔,昨夜忽闻外头混乱嘈杂,有匪徒烧杀抢掠,伤害百姓。因久久不见巡捕营前来处置,便带着王府甲兵去街上维护治安。也是儿子没有上阵杀敌的经验,挂了彩。幸亏小荣将军及时赶到,帮助儿臣平定了骚乱,那些匪徒已经尽数捉拿关押。”
皇帝走上前,查看了庆王的伤势,忙喊人去请太医。
荣相望趁机将巡捕营的令牌交出。
皇帝看他身上衣服尽皆湿透,沾满鲜血,脸上也能看出残留的脏污血迹,估计是草草洗了一把来面圣。即便如此,一双眸子分外有神,丝毫不见疲累,心中感叹年轻真好。
皇帝将令牌推回他手中:“朕已经命你做巡捕营统领,你这是不肯吗?”
荣相望耿直地说:“昨夜任命是事急从权。相望年纪太小,不敢忝居巡捕营统领要职。”
皇帝看了一眼一旁的英国公,哈哈笑:“你这个侄子,性格倒沾染了你的谨慎。若是他爹在,是绝不会推辞的。”
英国公笑道:“相望年轻,已经荣封三品龙骧将军,虽然是个虚职,但已经引人侧目。若再任要职,老臣心中不安,更怕朝野非议。”
“你不必在乎那些酸话。相望这个统领之职与他的龙骧将军头衔,都是他自己拼杀来的。再说,一个巡捕营统领,不过是正三品,他本就是三品龙骧将军,有什么不敢当的。”
英国公听了,立即示意荣相望谢恩。
皇帝这才满意,邀庆王入座,意思是要一起用早膳。
荣相见立即吩咐侍女去厨房,又道:“二殿下稍等片刻,膳食立即送来。”
庆王一如既往和气:“辛苦四弟妹了。四弟不在家,这偌大王府你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佩服。”
皇帝也知荣相见辛苦,叫她不必立规矩,但她坚持在旁伺候。
庆王又主动问起皇上为何在煜王府留宿,皇帝便把昨夜的事告诉了他。庆王立即说:“余湘宜的下落,父皇一定要查清楚,还四弟一个清白。”
皇帝吃着早膳,随意道:“此事当与显旸无关。”
庆王有一丝不解,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笃信。
皇帝笑道:“显旸在去过降云轩之后不久,就已经上书,说在降云轩偶然见到一个有些像余湘宜的女子,对方却不认识他。他拜托朕差人去查一下这女子的来历。若是真的,请看在余湘宜尚且年幼的份上,赦免她的死罪,允许替她赎身,脱离贱籍,关押幽禁。显旸若是真的要搭救余湘宜,何必多此一举,告诉朕实情。悄悄地办了不是更好?”
此言一出,庆王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旋即笑道:“四弟可真是个忠介耿直的性子,对父皇毫无隐瞒。”
荣相见安然地看着这一幕,这是她给周显旸出的主意。
上一世,厉王登基之后,秘密机关刑戒司也被他的人接管。她因此,在陪伴新帝之时,看到了一些先帝留下的机密之事。
其中一张秘档中写着“余化州至京为何”。
这么了了几个字,荣相见当时并不明白,可是新帝却说了一句:“原来父皇早就知道了。”
荣相见之前听到周显旸提起,余湘宜是从化州被拐来的。这个地名很罕见,回来细细思索,终于想起来这段往事。
她拼凑出了一个大概。余湘宜能在漠河活下来,并回到京城,一定是皇上默许甚至暗中助推。他在观察,余家拼死保下这个孩子是为什么?是不是为了和周显旸联系?
偏偏周显旸真的与湘宜毫无联系,才不得不让锦王出马,邀请周显旸去降云轩,去见湘宜。再看他有何举动。
于是,她干脆提议周显旸上书一封,将计就计,把嫌疑彻底往外摘。毕竟,余湘宜的命并非皇帝介意的,他介意的是余湘宜是否会与什么有权势的人勾连,有所图谋。
看庆王方才的样子,荣相见又明白了西麟门破是谁干的。
这位殿下的确是想做黄雀。
不久宫里来人送朝服,陛下穿好后,在羽林卫护送下,出了府门。
九门巡捕营的将士们自知昨夜出了大纰漏,一个个沿街垂首站立,等待陛下发落。
皇帝看了一眼清晨的街道,晨曦中透露着太平安静的氛围,全无昨夜的剑拔弩张,心惊胆战。
便对着李勋等将领说:“巡捕营处事不利,念在你们昨夜平定战乱将功补过,朕也就不罚了。参与平乱者,尽皆有赏。要记住,你们的职责是维护京城治安,其他的事都与你们无关,不该说的事也别多嘴,当心祸从口出。”
“卑职谨遵教诲。”在场巡捕营等人立即表决心。
皇帝又高声道:“今后荣相望就是巡捕营统领,昨夜你们也是一起上阵杀敌的,若有不服者现在就可站出来说明。否则将来不听他的指挥,就是忤逆朕意。”
说这话时,皇帝特地看了李勋等巡捕营将领。
李勋立即率先表忠心,表示一定尽心听从小荣将军调派。
满府送皇帝和庆王离去以后,荣相望才握着令牌,感叹:“我还才十八,陛下真的要我当巡捕营统领?”
荣相见笑道:“你爹爹当一品护国大将军的时候,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真有才干的人,不在年纪。”
英国公提点他:“李勋那个老油条,在巡捕营干了这么多年,如何做事他都知道,你好好用他就是。”
荣相望点点头:“他杀敌倒是英勇,也算是个人才。我会跟他搞好关系的。”
与父亲和弟弟郑重道谢,送他们离去,荣相见这才放下心。
累了一夜,紧张了一夜的神经,骤然放松,整个人如虚脱一般支持不住,就要倒下。
小南立即和飞雪一起,把她扶回卧房休息。
睡梦中,荣相见总感觉周显旸回来了。
特别想告诉他:“我没辜负你的嘱托,事已经办成了一半。”
第145章
第二日, 百官弹劾巡捕营和厉王处事不力的劄子,便如雪片一般,飞到了皇上的案桌上。
皇帝知道, 此事不是闭门思过就可以了结的,可是他心中总是有些疑影, 要等周显旸回来再定夺。
永安侯爷也拖着“病体”, 在大殿上,替次子张倾请罪。
陛下依然没有迁怒老侯爷,只说:“不指望儿孙个个争气。终究是自己的孩子, 再犯错也只能养着他们了。”
这话,大有深意。
朝中人不免揣测一番,说陛下是念旧仁善之君。
随后陛下以守卫京都有功为由,将庆王的亲王头衔再加一等,赐七珠宝冠。
至此,庆王的身份已经与厉王一样尊贵。
考虑到厉王是皇后养子,庆王却是皇贵妃的亲子, 朝中人对于未来王储的人选,更多了不确定。
那夜煜王府的惊险, 英国公等三人皆闭口不提。
外界都道煜王府那夜的纷乱,也是因为匪徒作乱。
这日一早,煜王府负责采买的人从外头回来, 说外头传言:“最近京城不太平,那天晚上, 不单有匪徒作乱,凤仙池上的花船也起了火, 说是降云轩的戏云落水, 一直没捞起来。一直到今天早上, 才捞起了一具女尸。”
这话传进荣相见耳朵里,脸色有些发白。
煜王说他会安排人救走余湘宜的,叫她不用管。那女尸是怎么回事?
……
周显旸回京后,直奔皇宫,向皇帝复命。
这次科举罢考事件已经查明,概因主考官贪污舞弊。皇帝大怒,严惩严办,点名国子监讲师,国朝考生中声望极高的礼部侍郎王冕亲自作为主考官,前去负责,让考生们安心待考。
一个地方的考试,如此重视,考生们放了心。
皇帝夸周显旸事办得好,当场恩赏。看他风尘仆仆,想让他回家先休息。谁知他倒率先问起余湘宜的事。
“父皇日理万机,不知降云轩的事可有空着人调查?”
皇帝看着他一脸期待,颇为不忍,最后还是让段飞替他说了。
段首领面有哀色:“煜王殿下,那戏云姑娘,在凤仙池落水,已经溺毙了。”
周显旸一脸不信:“什么?”
段飞叹了口气:“下官亲眼去看了。尸体泡得面目全非,但着装据降云轩的人指认,的确是戏云的衣衫。而且,那具女尸……足部是六趾。”
皇帝不经意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显旸小时候不懂事,经常嘲笑这个表妹是怪物,有六根脚趾。
余氏为此惩罚他不是一两次了。
周显旸听到这里,震惊得面色苍白:“那个女子……真的是她?”
皇帝沉吟道:“这世上六趾罕见,长得相像,穿一样的衣衫,哪有那么多巧合?”
周显旸沉默片刻,苦笑出声:“早知是这样,宁愿她当初和她父母死在流放之地,也好过受这么多年苦楚凌|辱,最后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皇帝也是这样想。虽然心中愤怒余家敢在流放之地,瞒天过海,但余湘宜一个小孩子家,如今人没了,也无心去计较了。
他正色道:“余家在和谈之时里通外国,朕赐他们流放已是格外开恩。余昌受不了流放之苦,在漠河举家自尽,是他自己选的路。显旸,他们不值得你向朕求恩典。”
周显旸摇头:“儿臣并不敢要父皇宽恕,只是不想看湘宜沦落风尘。如今人没了,儿臣无话可说。可儿臣疑惑,若不是我发现了她,她会这么快就没命吗?”
皇帝神色微变:“你觉得她的死不是意外?”
“儿臣只是觉得太过巧合。余湘宜好不容易从流放之地逃出来,为什么偏偏被人卖到金陵。在金陵见过她的人不少,这不是明摆着要让她被发现吗?她本有机会脱离那里,却在我离京之后送了命。早知道,儿臣就不该去降云轩,是我害死了她!”
皇帝看他神色自责,劝了他两句,周显旸强打起精神,又问段飞:“她的尸骨现在何处?我想给她买一块地,安葬了。”
段飞悄悄瞧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这才说:“已经葬在西山了,殿下不必操心。”
周显旸这才罢休,辞了皇帝,去给太后、皇后及皇贵妃请安。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皇帝问段飞:“你觉得,显旸刚才的样子,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段飞斟酌着说:“恕臣眼拙,刚才殿下分明是震惊、伤心、自责的神情。”
“他对余家倒是有情有义。”
“臣觉得,若殿下泰然自若,反倒不正常了。毕竟是亲人,小时候坤宁宫一起长大。如今知道对方死而复生,还没来得及相认,又死了,这大起大落,怎能平静啊?”
皇帝深叹了一口气。
当初余皇后把侄女接到宫里常住,皇帝心中猜想,她是想为显旸未来的亲事铺路。
余家已经有了她这个皇后,余皇后尤不知足,想要余湘宜能成为下一代皇后,这是皇帝无法容忍,没有宽恕余湘宜的原因。
如今这个孩子,真的没了,没得蹊跷,他又生出些许怜悯。
周显旸进了慈宁宫,刚到正殿外,就听见太后在里头大发雷霆,当着皇贵妃的面斥责皇后。外头的宫人大气不敢出,也没有通报他来了。
只听太后中气十足:“后宫不得干政,皇后是把这些事儿都忘了?哀家和皇帝可怜你无法生养,把老三放在你膝下教养,结果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那日若不是庆王和小荣将军,皇帝的安危若有差池,你的性命还要不要了!现在你还有脸,来借着皇帝生辰,要哀家去跟皇帝说情?”
皇后被狠狠说了一顿,憋了一肚子气。出殿门时,正好见到周显旸,冷笑一声:“你别得意,好戏在后头呢!”
周显旸听得云里雾里,进去请了安,听了太后和皇贵妃描述,才知道那夜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陪太后用膳之后,周显旸便回到崇政殿去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