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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子里的灯烛还没熄,傅绥之的脚步停顿,征得傅知妤同意才挑起帘子。
傅知妤穿着寝衣,趴在小榻上,正在数妆奁里的首饰,身上盖着薄毯,丝绸衣料滑落,堆叠在膝弯,露出晃来晃去的纤白小腿。
傅绥之见状侧过脸,上前拿走了盒子,饰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他转过身时,傅知妤已经用毯子把自己卷成一团,眼巴巴等着他吹灭蜡烛。
傅绥之扫了一眼小榻,傅知妤睡上去刚刚好,也够她翻个身……
“皇兄还不歇下吗?”傅知妤探出头,乌发散乱地铺在榻上,脸颊被水蒸汽熏得白里透粉,在烛光下散发着莹润光泽。
他没动静,傅知妤以为是还有公务要处理,合上眼,准备自己先睡了。
一阵出人意料的眩晕之后,她吓得睁开眼——傅绥之抱起她,迈向里间,将她平稳地放在了床上。
傅知妤眨了眨眼,看着周围各种金玉和象牙的装饰,反应过来这是傅绥之歇息的床。
随后傅绥之一句话没说,转身去了她刚才躺着的小榻上,还没忘记吹灭灯烛。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席卷而上的困意突然消散了大半。
傅绥之的床比小榻舒服很多,她不用裹着薄毯缩起来睡,可以尽情在床上打滚,还有宫婢们提前铺好的厚厚的床垫。
她来回滚了两圈,突然停下来,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张小榻她睡着都不自在,只能勉强充当容身之所,傅绥之的身形比她高大许多,睡在小榻上岂不是连腿都没地方搁?
傅知妤有些愧疚地坐起来,借着朦胧月色,看向屏风后的身影。
傅绥之蜷缩在榻上,紧紧闭着眼。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并未睁开眼。一阵淡淡的馨香笼住他,傅绥之顿了顿,打算看看她想做什么。
傅知妤先是拉了拉傅绥之的衣袖,对方毫无反应,又戳了几下他的脸。
“已经睡着了吗?”她纳闷地自言自语,来回戳了几下,还想上手捏他的脸颊,被傅绥之握住手腕。
“做什么?”嗓音微哑,有些困倦的慵懒。
傅知妤怔了怔,解释道:“我还是和皇兄换个地方睡吧,榻太小……不是,床太大了,我怕黑,不如让我睡小榻上。”
傅绥之微微眯起眼,他夜视能力不错,小女郎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全都暴露在脸上了,自以为天\\衣\\无缝地撒着谎。
“皇兄……”她换了只手拉住傅绥之的衣袖,“你白天是不是还要见大臣们?不能让他们看到你没睡好的样子吧?”
傅绥之轻轻叹了口气。
傅知妤只穿着薄薄的寝衣,手都是凉的,还很执着地一定要让他回去睡。
见傅绥之愿意起来,傅知妤以为他答应了,小跑回去拿薄毯,却整个人被按回床上。
“不是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吗?”
傅知妤欲哭无泪:“我去榻上睡也一样的……”
然而薄毯已经被盖在她身上了,傅绥之径直在外侧躺下,傅知妤还没胆量从皇帝身上跨过去,只好往角落里挪了挪。
还好床够大,她只要睡得够里面,就能假装是自己一个人睡在床上。
她紧紧裹着毯子,心脏怦怦直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过去。
身侧小女郎的呼吸声从紊乱逐渐变得均匀,傅绥之知道她已经陷入熟睡,才蹑手蹑脚翻过身,手撑着脸,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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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傅知妤才睡醒。
在看到陌生的床帐时,她呆滞地愣在原地,慢慢回忆起了睡前发生的事。
昨天和家人失散的小姑娘已经找到父母了,是一位小吏家的女儿,今年中了进士,承蒙圣恩被允许随行,混乱中小姑娘被人群撞得跌倒在地,和家人分离。
得知方瑞是陛下身边的人,小吏惶恐地不知如何是好。
“要谢就谢公主吧。”方瑞笑眯眯道,“是公主执意想帮她找到家人,奴婢不过是奉旨行事罢了。”
白日里傅绥之不在寝帐中,傅知妤带着小女孩进去畅通无阻,大半盒妆奁里的首饰都成了她的玩具。
傅知妤逗着她玩了会儿,有婢女进来禀报说姚蘅求见。
姚蘅忐忑地进去,他听说昨夜公主遇到了危险,陛下也险些遇刺,而他却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等睡醒从仆从口中得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为震惊,唯恐公主因此怪罪他。
傅知妤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让婢女拿来坐席。
他没见过的小姑娘正拿着公主的步摇当玩具,尾端缀着的流苏让她很感兴趣。桌案上铺着许多首饰,林林总总各类都有,被傅知妤一件件拣出来问小女孩喜欢哪个。
姚蘅悄悄抹了把汗。
他昨天脑子里想的什么,怎么会觉得公主缺首饰,桌上金光灿灿的模样莫不是公主故意摆出来敲打他。
“公主昨天可有受伤?”姚蘅战战兢兢开口。
傅知妤弯起唇:“没有,姚公子呢?”
“托陛下和公主的福,在下很好。”姚蘅答道,“这位是……”
“是随行大臣的女儿。”
小姑娘好奇地看向他。
姚蘅不知道为何公主会让随行臣子的女儿进到陛下的帐子里,但她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对他而言是件极好的事。
他思忖再三,来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东西,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道:“原来公主喜欢小孩子,既然如此,在下与她有缘,就当是个见面礼。”
碧盈盈的玉佩被摆到面前,小女孩不知道它的价值,只觉得是个新鲜玩意儿,伸手就想拿来玩。
傅知妤按下她的手,将玉佩推回去,拒绝了姚蘅刻意的讨好:“不必了,她才五岁,收不得这么贵重的礼物,你还是拿回去吧。”
姚蘅讷讷收回去,眼睁睁看着傅知妤拿起一串璎珞挂在小女孩的脖子上,上面嵌着红色宝石,比他的玉佩要昂贵得多。
哪里是收不得,分明就是不要他送的。
他很怕公主因为昨夜的事对他印象变差,等了许久,傅知妤却没提起喝醉的事。
姚蘅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想着既然风波已经过去,公主也不是会追究这类事情的人。
帐外传来内侍的传话,傅绥之大步跨入,看到姚蘅也在,不由得顿了下脚步。
感受到陛下不悦的目光,如同针扎在姚蘅背上,令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傅绥之瞥了眼小姑娘,头发被编成小辫子,缀着各种小首饰,一看就是傅知妤的手笔。
傅知妤揉了揉小女孩的头,让宫婢带她回去。
姚蘅还杵在这,傅绥之怎么看怎么刺眼,开口问道:“阿妤看重你,姚公子一同留下用午膳吧。”
他哪里敢,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来自陛下的压迫感,慌忙推辞,忙不迭地离开帐子。
傅绥之望着他溜得飞快的背影,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只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懦夫罢了。”
“当然比不上皇兄昨天一箭射死头狼的本事。”傅知妤收起桌上的首饰。
傅绥之凑近,傅知妤不明所以。
他抬手揉了揉傅知妤的头顶,乌发柔软顺滑,扫在掌心毛茸茸的。
傅知妤诧异地睁大眼睛。
她怎么觉得……傅绥之这个动作,像极了她在禁内摸兔子的模样?
小女郎眸中蕴着不满,傅绥之收回手,随口道:“只是刚才看到阿妤摸那个小姑娘的头,觉得有意思,也想试一试。”
作者有话说:
晚安-3-
第22章
姚蘅踏出帐子,呼吸到草场的新鲜空气,才发现后背一身冷汗。只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他就觉得在陛下的压迫下喘不过气了。
一想到要让这样的人答应他尚公主的请求,除非是公主亲自应允,不然恐怕是难以达成。
余光瞥到旁边还站着个人,在与方瑞交谈。姚蘅刻意放慢脚步,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赵如璋自然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视线相触,姚蘅一阵心虚,咳了几声迅速离开。赵如璋收回目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姚蘅自忖容貌也算不错,和今年的探花郎一比较还是落了下乘。
一想到公主也见过探花郎,还与他交谈过,姚蘅心中遽然升腾出危机感。
他思来想去,第二日清早就等在小女孩住的帐子边,在宫婢将小女孩带出时拦住他们。
“我正好要去见公主,这孩子就让我带去吧。”姚蘅说道。
宫婢一脸为难,没有陛下或是公主的命令,她当然不能随便将人托付给姚蘅。
小女孩突然拉住宫婢的袖子,踮起脚,附在她耳边说了些话。
片刻之后,姚蘅抱着她向傅知妤所在的帐子走去。
许多人知道了这个小姑娘的事,羡慕她父母有这样好的运气能被公主青睐,还因此被陛下派遣了差使。
姚蘅享受着四面八方打量他的眼神,忍不住问道:“你和那个宫女说了什么?”
“我说我认识你,昨天在姐姐那见过你。”她奶声奶气说着。
姚蘅也不跟她计较把他衣领子抓皱这事了,抱着小女孩走到帐子前,让宫婢进去禀报。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姚蘅只能听出是公主在与旁人说话,还是个男子。他突然萌生出不好的预感,觉得男子说话声有些耳熟,很像是他最近听过的声音。
少焉,一阵窸窣声后,姚蘅不想看到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赵大人,莫非是陛下也在里面?”姚蘅明知故问。
赵如璋回视,语气淡然:“陛下不在此处。”
一想到赵如璋可能单独和公主在里面说话,姚蘅的心里就阵阵地冒酸水,恨不得让赵如璋再也不出现在公主面前。而脸上还得继续笑着,表面维持客套,免得他去公主面前告状。
小姑娘盯着赵如璋看了会儿,认出他是把自己拎起来的那个哥哥,勉强记起父母教她说的话,含糊不清向赵如璋道了谢。
赵如璋笑了笑,没有方才那么不近人情,小姑娘咬着手指跟着笑了起来。
姚蘅脸色愈发僵硬。
他怎么不知道赵如璋和公主还有这层渊源在?那晚上他喝醉了,倒是给了赵如璋可乘之机?
好在他迟迟不进去,有宫婢前来询问。
“陛下还有事找我,失陪了。”赵如璋微微颔首,也不拆穿姚蘅的心思,客气地告辞。
姚蘅急切地往里走去,在见到傅知妤时,突然冷静许多,放缓了脚步,将小姑娘放了下来。
傅知妤注意到他魂不守舍的模样,问道:“你怎么了?”
姚蘅嗫嚅几句,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定,不安道:“殿下,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到赵大人从……从公主您这出来。”
“赵如璋?”傅知妤反问。
姚蘅心一沉,都直呼姓名了?
傅知妤轻轻笑了几声:“他帮陛下送些东西来。”
“原来如此,是我多想了。”姚蘅勉强扬起唇,还在忐忑不安。要送东西有的是宦官和婢女,为什么得让一个有官职的来给公主送东西。
他想得复杂,却不敢说,只敢旁敲侧击地问傅知妤:“陛下似乎很看重赵大人,在下以为,赵大人将来必然能成为天子近臣,届时前途无量。”他越说胸中越是郁结,忍不住冲出口,“殿下,本朝有律令,尚主者不可入仕。”
“放肆。”荷月听不下去,厉声呵斥姚蘅,“姚公子,你不要以为公主看重你,就可以随意揣测。”
姚蘅索性破罐子破摔,掀起衣袍跪了下去:“公主恕罪,我第一次见到公主就倾慕不已,好不容易与公主说上话,权当是老天眷顾,让公主看到了我的一片痴心。放在从前,我更是敢都不敢想,竟能与公主说上话。赵大人是今年的探花郎,又与公主相识,我生出妒忌之心实在是在所难免。”
“公主,话已至此,就算公主要治我大不敬之罪我也认了,只想在受罚前将心里话全盘托出。先前我以为自己只是惊艳于公主的姿容,认识公主后,爱慕之心一发不可收拾,也敢肖想尚主一事。”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傅知妤已经被惊到,捂住了小姑娘的耳朵。
半晌,她慢慢问道:“你应当知道我不是……我不是先帝的血脉,后悔的话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过。”
姚蘅摇头,眼神决然:“我是否介意这一点,公主这几日难道还感觉不出来吗?”
“要放弃仕途,也不在乎吗?”傅知妤问他,“只有个驸马的虚名罢了。”
“家中基业有我大哥在,无需我来负担。在公主看来只是个驸马都尉的虚名,而我渴慕已久。”姚蘅言辞恳切,“公主若是不愿意,我今后都不会再出现在公主面前。”
傅知妤沉默许久,久得让姚蘅的心一点一点坠落下去。
良久后,傅知妤轻声答复他:“我考虑一下,得问问皇兄的意思。”
姚蘅一愣,莫大的喜悦险些冲昏他的头脑,用尽平生最大的克制才让自己不在公主面前失态。
他即刻就告退,要去与父亲商议。
荷月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向傅知妤抱怨:“殿下,您究竟看上他哪一点,奴婢瞧着姚蘅除了皮相尚可,其他都是平平无奇。倾慕您的青年才俊这么多,何必非要选他?”
“难不成还要从这些没见过的里面选。”傅知妤慢悠悠地将纸页整理成一沓,准备拿去烧了。
这些是赵如璋送来的,说是陛下吩咐他过来,让公主务必看完。
荷月接过去,诧异地扫了眼上面的内容,吃了一惊。
都是些士族子弟们的小像,还有寥寥几句介绍。
起身时,发髻间松松插着的簪子落地,碎成两截。
荷月呀了一声,上前捡起,碎裂的簪子是傅知妤常戴的并蒂莲式样。她小心地收起来,说道:“奴婢先收着,等回去找银作局修一修,保证给殿下修得跟原来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