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绥之看穿她的心思,扬起唇将小像挂在瓶里的花枝上。
剪小像是闺阁女郎们常有的爱好,想要剪出那样生动的形象也非几日之功。他从小就立了东宫太子,怎么还会有时间去学这种事?
提起这事,傅绥之眼神闪烁,像是在避免提及不愿回忆的话题,沉吟半晌才答道:“我母妃很擅长剪这个,空闲时候陪着她,看着看着就学会了。”
这是傅绥之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生母,脸上却没多少怀念之情,看起来在克制压抑着什么不愉快的情绪。
他极快地收拾好自己的心绪,微微俯身,将头靠在傅知妤肩上。
傅知妤瞥了眼镜子,他已经恢复面无波澜的模样,如果不是她刚才盯着傅绥之看,都不会发现他一闪而过的情绪。
耳边传来均匀平缓的呼吸声,傅知妤睁大双眸:他睡着了?!
傅绥之的身形刚好笼罩住傅知妤,比起他靠在傅知妤肩上小憩,更像是她被整个拢在傅绥之怀里。
傅知妤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还好傅绥之没把全身重量都托付给她,不然她这个小身板恐怕一炷香时间都坚持不了。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傅知妤侧过头,能从缝隙中看到在许愿的小宫女们。
她们若是睁眼,只要一回头,就可以望到他们。
傅知妤想想就开始皱眉,后悔自己之前怎么嫌弃室内闷热非要开窗透气。
所幸小宫女们许完愿就结伴回去了,傅知妤还能听到几句相约吃热锅子的话语,慢慢松了口气,忍不住摸着发烫的脸颊。
她没胡思乱想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尖啸。
傅知妤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在尖啸声消失几秒后,夜空中遽然炸开一朵烟花。
她忍不住推开窗,被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有各色烟花绽放于夜幕上。
“好看吗?”肩膀一轻,头顶突然响起傅绥之的声音。
“好看,但坊市不是不允许放烟花吗?”傅知妤心有疑惑,在看到傅绥之揶揄的眼神后,顿时醒悟过来,“是你让人放的?”
傅绥之轻轻捏着她的下颔,又转回去:“是又如何。”
小女郎眸中映着璀璨辉光,眼睫被风吹得颤动,全神贯注盯着烟花看。
等烟火结束,傅知妤还有些恋恋不舍,鼻尖被冻得发红。
她起身,要关上窗。腿一抬,带动了足踝上的铃铛,清脆的声音骤然将她拉回现实,提醒她想起现在的处境。
“阿妤喜欢,下次挑个日子再放一次。”
傅知妤一顿,勉强弯起唇角,微笑着答道:“好。”
·
两日后,傅楷之回到禁内。
再看到禁内的飞檐斗拱,他甚至有些不适应了。
方瑞注意到他放慢的脚步,笑吟吟道:“奴婢先恭喜宣王和宣王妃了。”
傅楷之摸了摸鼻尖,颇有点不好意思:“不必不必,方公公多礼了。”他露出一点担忧的神色,“陛下会介意吗?”
方瑞笑着摇头:“自然不会,宣王妃这么快有喜,都是天家的子孙,陛下怎么会介意。”
他是御前的人,他的态度也能看出天子的态度,傅楷之稍稍放下心,忍不住感慨:“要是小妹还在……”
“宣王还是少提公主为好。”方瑞提醒他。
傅楷之一愣,已经走到太极殿门口,也不便再问。
方瑞没有马上让他进去,而是先叩了叩门,自己也没进殿。
傅楷之还有些不解,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道短促的女声,虽然刻意压低,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陛下的殿内有女子?
傅楷之不禁看向方瑞,对方只是一脸正经,完全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
等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傅楷之才踏入殿内。
太极殿内燃着熏香,他也就来过一两次,对内部陈设装饰并不熟悉,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傅绥之突然开始用这么重的熏香味道了。
即使是兄弟俩,也存在着君臣之别,傅楷之有些拘谨地说了自己的近况,大半是回京那封折子上已经写过的内容。
他记着方瑞提醒的话,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直到他饮茶时,抬起眼眸,正巧看到桌案上的梅花枝挂着一张小像。
傅楷之眼力好,一眼看出那张小像是按照傅知妤的模样剪得,卡在喉中的话猝然冲出口:“小妹?”
傅绥之眉尖一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察觉到他是看到了小像,也不否认。
傅楷之沉不住气,一路上他听说了各种版本的传言,有说傅知妤是灾星的,也有为她辩解的。他本想着皇帝应当会处理好这事,没想到最后等来了傅知妤生死未卜的噩耗。
而天子本人,现在面色如常,提起傅知妤毫无伤感之意。
“张世行一直在派人找,你难道信不过他的办事能力吗?”傅绥之敛起眉。
“并非不相信他,但是多一些人找岂不是效率更高点。”傅楷之语气中含了一点愠怒,“而且,陛下明明知道是有人陷害她,为什么还任由别人泼脏水?”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傅绥之声音没什么起伏。
“有人散播谣言,说她……勾引你。”这话傅楷之说得极为艰难,似乎每个字从唇边吐出都艰涩无比,“好在我听到的时候还没传播开,这种无稽之谈怎么会出现?”
他带着魏忻在外游山玩水,最近距离接触民生。
傅绥之马上就猜出这些话是从谁那传出来的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沉声。
“我当然相信她不是这样的人。”傅楷之看着那张小像,原先还算轻快的心情已经烟消云散,“但小妹至今还没被找到,陛下既与女郎在殿内燕好,无心挂念小妹,也不用剪什么小像来装模作样。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想继续不明不白地拖下去。”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傅楷之闻言就要反驳,被傅绥之打断,他语气不善,眸中已满是寒冰:“你现在受封王爵,有家有室,还有宣王府要你养,何必卷入这种事,继续做你的闲散王爷有何不好。”
傅楷之敏锐地意识到他在用宣王府做威胁,无奈之下,最终只能不欢而散,抛下句“那就请陛下加派人手”拂袖而去。
殿门被合上,屏风后许久没有动静,傅绥之绕过去一看,小女郎白着一张脸,眼眶发红。
方才他们俩的对话,傅知妤都在屏风后听着。
正如傅绥之所说,她可以见到傅楷之,但傅楷之见不到她。
傅知妤眼睫颤抖着,傅绥之想去安抚她,被傅知妤侧身躲开。
“舒五娘还下落不明,流言应当是从她那传出去的。”傅绥之解释,“不必担忧,我会让人去处理这事。”他想起来就后悔,当日不该放她活着出去,直接了断也不至于会有现在的麻烦事,“至于傅楷之那些话你不用听,他刚回京城,等之后把事情了解完了就不会那么说了。”
他将傅知妤揽入怀中,轻声安慰:“今日天气很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作者有话说:
小红包-3-
我发4一定调整作息,再也不写到这么晚了呜呜呜
第42章
说话时, 傅绥之紧紧盯着她的脸,并没有如他预料那般露出喜悦的神色。
傅知妤摇头,没有握住傅绥之伸来的手。
他自忖或许是刚才说话时的语气太过严肃吓到她了, 放柔了语气:“宣王闲散惯了, 他有分寸,不会做出格的事。”
傅知妤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空气冷凝,傅知妤感受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寒意顺着脊椎上爬。
赶在傅绥之开口前, 她抢先一步说道:“是我不舒服, 想回去休息。”
气氛遽然一松,小女郎仰着脸, 楚楚可怜的情态瞬间浇熄傅绥之的怒火, 松口让宫人把她送回去。
荷月扶着傅知妤回寝殿,说是要歇下, 不准傅绥之的人进来打扰,只允许他们在外面候着。
等外面没动静了,荷月悄悄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塞到傅知妤手里。
傅知妤倏地睁大眼:“这是……”
荷月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是先前公主要的东西,过年时候允许宫人们给家里捎带银钱之类的,宫禁会松泛些, 奴婢让采买太监顺便带回来的。”她看出傅知妤担忧的眼神, “那人和我是同乡,当年一起进宫的。”
傅知妤平时最怕吃药, 不论是汤药还是丸药, 都得软磨硬泡才肯吃完。
眼下掌心中这几颗小小的药丸, 她却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 连水都没喝,径直吞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炸开,傅知妤差点吐出来,死死地咬住唇才将不适感忍了下去,分不清是因为心情郁闷还是药丸太苦,才让眼前一片朦胧。
按理说这种药得诊脉之后才能配上,荷月也不知道自己的同乡是使了什么办法买来的,也许是宦官油滑的为人,或是她塞的银钱够多,说服了郎中。
在服下药之后没多久,傅知妤额上一层细细的薄汗,脸色苍白,眉尖紧紧蹙起,按住了肚子。
荷月惊慌失措,想去喊人,被傅知妤拉住了衣袖。
“别出去。”傅知妤勉强睁开眼,杏眸湿漉漉的,“会被发现的。”
荷月强自镇定下来,握住傅知妤的手,直到冰冷的指尖逐渐回暖,傅知妤脸上、唇上慢慢恢复血色,虽然还有些无精打采,但至少脸色没有刚才那么可怖,荷月才勉强放下心。
小瓷瓶被傅知妤藏到妆奁下方的密层里,哪怕傅绥之经常开妆奁帮她选首饰,也从未注意到过最下方还有这样一个开关。
傅绥之处理完手头的事回到寝殿,就看到她恹恹躺在榻上的模样。
真正留给傅绥之的休沐不过三四日,大半时间还在照顾傅知妤中度过,但在她看来傅绥之似乎没有因此觉得不悦,哪怕她说不想吃药而抗拒请太医,也没有怀疑的迹象。
几次前车之鉴,傅知妤知道他心眼实在太多,傅知妤偷偷观察了好几天才确认他是真的没注意到这事。
但是她越不想,傅绥之似乎就要反着来。
宣王府有喜事,禁内也要赏赐东西过去,傅知妤不想掺和这种事,他却非要拉着她一起看礼单。
“阿妤还是提前熟悉一下,将来总是要用到的。”傅知妤握着朱笔,傅绥之覆住她的手背,引着她的手一项项勾过去。
单子上尽是些石榴、葡萄造型的摆设,一行行字看得傅知妤心头发焦,根本没把傅绥之的话听进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么长一份单子的,好不容易捱到结束,已经疲倦地垂下眼,傅绥之揽住她的腰肢,视线掠过她的小腹。
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含义都包含其中。
傅知妤头皮发麻,万分庆幸荷月帮她找来了药。
·
短暂的休息之后,行宫再一次复工。
与妻儿们团聚几日后,李向泰明显精神了不少,和赵如璋絮絮叨叨说着过年时候的趣事,顺势提起了自己的小儿子,问赵如璋能不能给他小儿子起个字。
“李大人在朝为官,也认识大儒,何必找我这种后生。”
“二十来岁就能见着陛下,你也是未来的大儒啊,我这不是趁着你还没当上,提前求个字,以后你要是当上宰辅了我就能出去跟人说,我小儿子的字是你起得。”李向泰振振有词。
赵如璋语塞,半晌才答道:“……李大人抬举了。”共事这么久,他还是习惯不了李向泰这张嘴,不想御史台那帮人都直来直往的,李向泰讲话再怎么样也会留三分情面,吹捧起人来更是妙语连珠。
“过两日要去禁内述职,我这边太忙,走不开,要不赵兄你帮我去吧。”李向泰拍拍他的肩,“而且你以前也见过陛下是不是,我也没苛待过你,记得帮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啊。”
赵如璋本想拒绝,但李向泰直接把一厚叠本册塞进他手里。
他无奈收下,先行回到居舍,准备仔细看一遍,好在陛下面前应对。
在考学途中,赵如璋就有学过一些皮毛,过来之后日日夜夜耳濡目染,现在就算李向泰不在,他一个人也能应付的过来。
赵如璋一页页翻过去,看到其中某一张的时候,突然停顿。
似乎是被改动过,增添了些内容。
赵如璋仔细回忆,再加上边上的批注,注意到多出来的是一条行宫密道。
自古天家就会防备有人行刺和宫变,在宫中建造密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添上密道的工匠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他奉旨来监工的汤泉行宫已经是前朝遗留的建筑,这条密道估计也破败得没法用了,届时究竟是重新修缮还是直接拆毁填充,赵如璋还要实地勘察一下才能做决定。
到了述职的日子,赵如璋天不亮就已经起身,赶到禁内时已经是午后。
他在小黄门的引领下走着,略有些疑惑:“这是往文华殿的路吗?”
是他在行宫呆太久,已经不记得禁内的路怎么走了?
小黄门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陛下近日都在太极殿处理政务,这是往太极殿去的路。”
周围栽种着梅花,赵如璋在等候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隐约传来女郎的交谈声,赵如璋垂下头,在听清声音之后,愕然不已。
赵如璋坚信自己没有听错,两道女声,一个在吩咐着侍女做事,另一个则是侍女的应答声。
他悄悄抬头,正巧见到往外走的侍女。
这时,小黄门从殿内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陛下召您进去。”
兴许是那位女郎也听到了他们这的人声,一下住了口,赵如璋只听到轻微的清脆铃响,剩下的也由不得他再多想,先一步踏入殿内。
傅绥之对是他前来而非李向泰也不感到意外。
等赵如璋复述完,踏出太极殿,又忍不住往梅林方向望了几眼。
这回他看到了,在薄雪覆盖的地面上,还留着几串尚未被覆盖的脚印,足以证明他刚才不是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