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探指从妆匣中取出那枚用玄铁甲片磨成的铁哨,哨口光滑平整,底部乃是鱼鳞甲的尖尾处, 触手仍有锋锐之感, 长约一寸余。
纾意将它仔细放进一枚红底双鲤的荷包之中,再置于妆台上最显眼之处。
见招拆招便是, 既然淑妃想留着自己来胁迫卫琅, 那便是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她抚过荷包上的精致绣纹, 宫中的除夕宴她自然也想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的人间盛宴。
翌日一早,纾意便登车前往赵府告知夜宴生变一事。
门上婆子连忙将她引入院内,赵府虽也装点一新,可仍少了年节时的人气,林缨赵倾母女二人也是一副肃容,看来昨日淑妃宫中的内监也曾到赵府送了帖子。
厅中只闻侍女奉茶的声响,茶汤水汽氤氲,侍女们行过礼便退下,好让几人叙话。
“这个年可真是不寻常,安王恐怕早就将新年号想好了罢。”林缨笑着摇摇头,垂头嗅闻茶汤的香气,“也不知宫中的茶是什么滋味,想必淑妃处的定是难以下咽。”
“除夕宴上一尝便知,既将咱们郑重其事地请进宫里去,自然不会少咱们一盏茶。”纾意捧了盏子啄饮。
“那日还是先吃饱些,也不知宫中的餐食里给咱们添了什么好东西,免得肚疼。”赵倾托着下颌,长叹了一口气。
林缨失笑,又道:“淑妃不过是想将咱们强行留在宫内,我这红袖将军的衔儿并不是空职,也是有几千兵马在手的。”
“待里头闹起来宫门大开,我的人手进宫去也不难,絮絮到时便与我呆在一处,定能护你周全。”
林缨眉目中隐约可见老安平侯面上的锋锐之气,此次便教安王好好看看,何为勤王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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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日,纾意早早便收拾停当。
她今日穿了一身狮子纹的织金红袄,襟口袖摆露着绵软的绒边,衬得她一张秀面愈发娇美,缀玉为她簪上赤金珊瑚的头面,让人一瞧便觉喜庆。
“娘子,这是新制的唇脂,不如试试?”缀玉捧了一只甜白釉的瓷盒来,里头的颜色嫣红夺目,确实是难得的好物。
纾意笑了笑,便点上唇来,再一抿便是秾丽的绛红。
“这唇脂好看,瞧一眼便能将人的魂儿勾去呢。”联珠在一旁歪着脑袋瞧,口中啧啧有声。
“今日去赴这宫中的除夕宴便不带你二人了,且安心在家中等我。”她一双眸子沉静无比,再嘱咐缀玉联珠去母亲处侍候着,不必替她忧心。
“娘子,咱们一同进宫,也好护着你……”二人自然心中有数,这哪里是赴宴,分明是闯龙潭虎穴。
膝上的小猫也抬着脑袋看她,口中咪咪叫着。
“无碍,只在家中等我便是,你们娘子自然能安然无恙回府来,”纾意温言安慰,“我想吃赤糖酿桂花丸子,缀玉替我做些罢,我晚些回府再用。”
话音刚落,便见狸狸攥足了劲儿从她膝头跃下,一溜烟便钻进了榻底,众人正奇,院里婆子便来通报:
“小娘子,中贵人前来迎您入宫了。”
那内侍躬着身子,拂尘在风中轻晃,笑得十分殷勤:“四娘子,时候差不多了,还请娘子随奴婢入宫赴宴罢。”
纾意浅笑着起身抚过袖摆,再提裙出门,十分客气地跟上他。
“娘子,莫忘了荷包。”联珠从妆台上取来双鲤荷包,仔细为她系上,这才见礼送自家娘子出门。
徐氏也来送自己的女儿,她为纾意整理鬓发,再抚过一双手:“天凉得很,莫要贪嘴才是,早些回来。”
“阿娘你放心罢。”纾意笑着行过礼,这才登上宫中遣来的车驾。
“林夫人果真疼爱女儿,淑妃娘娘膝下有一位公主,年纪与四娘子差不多,想必能玩到一处去。”内侍边说边引着她登车,渐渐出了安乐坊。
宫中赤柱碧瓦,处处装点着绘了吉祥图案的玲珑彩灯,五色彩幔沿着檐角垂落让人目不暇接,舞乐之声不绝于耳,各类香气酒意氤氲,哪怕是宫墙夹道都透着暖意。
内监将她引至外命妇入宫的移清门,诸位诰命按品大妆,满头金玉华光璀璨,都似一尊尊华丽神像,衬得这碧瓦飞甍之下果真如瑶台仙境一般。
“四娘子请在此稍候,自有宫女引路。”那内监恭敬告退,转眼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纾意礼貌点头,再颔首立在原处。
前头像是来了许多内侍女官,按着品级将各位命妇引至殿中安坐,她终于跟着一位鹅蛋脸的宫女入了座,案上已摆了些屠苏酒五辛盘之类,只等帝后携皇子公主前来才好开宴。
她抬头见过姑母表姐与卢家夫人们的位置,便十分安心地静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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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于殿内与臣工饮过三盏酒便觉乏力困顿,他强撑着受完群臣拜贺便搭了皇后的手想回紫宸殿去,明日元正还要受百官朝贺、待番邦使臣献礼,虽说今日天色尚早,还是得早些歇息,若是当真守岁怕是明日大朝会难以支应。
“这酒倒是烈得很,朕与皇后先行离去散散酒气,诸位且自行宴饮。”皇帝起身,殿中诸人相送。
“便由淑妃替本宫好好操持罢。”皇后点过头,这才与皇帝一同出了殿门。
“妾领命。”淑妃今日穿了一身朱红绒袍,冠若神光,她十分恭敬地行过礼送帝后二人离去,这才抿出一个端庄的笑来,扬手请上傩戏,为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殿中东西侧殿都坐满二十四部乐工,鼓点齐震,让人分辨不出方位,只知沉浸于乐声之中。跳傩者身披五色彩袍,飘带上缀满铜铎,舞动起来铃声阵阵,铜锣相击,配上诸人面上形形色色的彩绘面具并未让纾意觉着这场面十分喜庆。而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鼓点嘈杂震天,让人听不见其他的声响,宫女内侍们捧来各色美酒佳肴为殿内众人送上,立时便吹入一阵香风,让众人沉醉其中。
傩戏过后便是旋舞,琵琶声荡在梁上,再落于舞姬的裙摆,翩翩模糊了众人心神,气氛渐入佳境,淑妃让安王前去照料父皇,殿中无需他在此。
纾意看着安王告退的身影,不免垂下眼睫,只等着后头的逼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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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满面戾色,他换过一身鳞甲,领兵直去紫宸殿。
宫内卫所被他派人固守,巡逻守卫皆不放过,一时间兵甲之声震天,清辉殿中的臣工耳中满是靡靡舞乐,却是听不见刀剑的。
“安王殿下,你要……”
“殿下!”
他不等内监们说完,便一剑结果了几人,再立于殿门紧闭的紫宸殿前。
匾额用金粉涂饰镌刻龙纹,他幼时曾往此处寻父皇,以后便成了他最向往的去处,坐在这殿内批阅朝中大事、接见臣工,召见宗室,安王想着,再没有比紫宸殿中龙榻更舒服的去处了。
他面上浮现出胜券在握的笑意,摆手只让少许几位手下与他一同进殿,他抬手推开殿门朗声问道:
“父皇可安好?今日除夕,咱们父子也该共饮一杯才是啊。”
殿内纱幔垂坠层层掩映,虽灯火齐明,隔着上好的鲛绡缭绫也柔和下来,此处落针可闻,仿佛只有他行走间的甲胄碰撞之声。
“父皇?”
他探手拨开层层纱幔垂帘,一步一步踏在厚实的长绒地毯上向殿内走去,却仍未闻回应。
龙涎香气氤氲,就算这缭绫帘幔隔着一层手套也可猜到柔滑如水一般的触感,这唾手可得的位置让他心中狂跳,不由加快了脚步。
他从前从未觉得殿中布置繁复是件恼人的事,安王从耐着性子拨开帐幔到奋力撕扯,他双目赤红,两颊紧绷,裂帛之声骤起,却仍未看见皇帝身影。
怎么回事?难道父皇去了皇后宫中不成?
安王耐着性子推倒重重桁架,大步迈进紫宸殿中的皇帝内寝。
九重金丝幔帐后立着一个人影,他闻声回头,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了。
安王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腹中,他十分轻巧地勾了勾唇角,开口道我:“父皇既是不耐酒力,皇后便该服饰父皇歇下才是,怎能如此不用心?看来这皇后也十分不称职,该换一位才是。”
“还是儿臣亲自服侍罢,父皇?”
他探手撩开层层帐幔,右手握住剑柄。
帘后那人只定定看着他,面上也是温和的笑意。
“怎么?怎么是你?”安王惊骇无比,面色立即苍白如纸,连连退了好几步。
第76章
他紧握鞘中剑首, 颤着手边退边拔,总算听到一声出鞘铮然。
几个手下严阵以待,环视周围还有没有其他军士。
安王下颌紧绷, 靴尾碰着了倒下的衣桁让他浑身一颤, 他厉声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层层垂幔被吹拂出水一般的纹路,那人身披轻甲,用剑鞘轻巧拨开垂幔,如院中缓步一般立于安王身前。
“你以为我该在何处?函州?”卫琅唇畔现出一抹笑, 长锋寒光映入他的双眸, 和煦笑容在安王眼中却像索命恶鬼一般。
他骤然出剑直取一名手下颈间,满身尽是沙场拼杀出的血气, 那人胸甲被劈砍出一道深深印痕, 颈间热血瞬间高撒于帘幔之上。
“来人!杀了他!杀了他!”安王惊骇万分,连忙高声呼和, 可门外看守的私兵却并未进殿,他回头连连张望,却只见被自己撕扯去的帘幔后窗格上溅了血迹,兵甲之声不绝,像是殿外也在鏖战。
“你们早就知道了……”他有些不敢置信,与殿内几名手下一同围攻卫琅。
卫琅面着污血,手中长剑相接铮然作响, 他振臂挥开朝他劈砍而来的兵刃, 旋身而起,再斩下一人右臂。
“自然, 你只想到调虎离山, 却没想到再派些人手跟着龙武军报信吗?”他满面嘲弄, 再于殿中立柱借力狠厉踹开一人, “如此蠢笨,也不知那些人为何想拥立你?”
殿中只剩安王并两名手下与卫琅相峙,天色渐晚,殿内也晦暗起来,诸人身影投在层层幔帐上,仿佛鬼影重重。他随手取了一旁的帘幔拭去剑上血痕,淋漓沿着剑尖滴落满地,卫琅提剑上前道:“我还有些话和你说,便先解决了碍事儿的罢。”
安王仍未回过神来,他颤着嗓子疾呼:“你们早就知道,你们早就知道!立在一旁看我志得意满的模样很好玩吗?!”
他提上自己的剑发狂一般冲卫琅劈砍:“把我当戏子一般!看我如今下场只觉得滑稽可笑?你——”
卫琅仍想先解决另两人,他抬手一把攥住安王脖颈再狠狠掼于一旁:“说了让你等一等,为何这般急于送死?”
手下一腔热血喷了安王满头,让他伏在地上干呕不止。
“你知晓为何他们要拥立你做这新帝吗?”
“因为你蠢笨、自傲、轻信于人,是再好操控不过的傀儡。”最后一人的肋骨将卫琅的剑紧紧卡住,被他使力一蹬抽回,再一路血痕迤逦至安王面前。
他俯下身看着这位尊贵的龙子凤孙,如今满身狼藉跌落于地,口中喃喃喊着来人,瞳孔中满是惧怕惶恐,正战栗着在满地污血中腾挪,哪儿还有从前那般体面倨傲的意气。
卫琅狠狠钳制住他的脖颈,狼一般狠狠盯着面前的安王:“我不仅知晓你这一直以来的布置,还知晓旁的事。”
“那支大捷后射入我胸口的流矢,也是你做的,对吗?”他用一张沾了血痕的笑脸逼问安王,只让人心头狂跳。
他会杀了我!安王本能地觉察到万分危险,而现下已经没人能帮自己了!
“你……”安王这才想起挣动起来,他一双手去解救自己的脖颈,双足不停踢踏,喉中溢出兽类摇尾乞怜的喑哑呜咽,“不是我、不是,放过我……”
卫琅置之不理,只寻了块帘帐反缚他双手再推出殿去:“陛下想必也快休息好了,一会儿还要去清辉殿赴宴呢,安王殿下也与臣同路罢,到底不好教陛下久等。”
他将浑身战栗的安王扔进麾下军士手中,再让陆诚给他寻些水来,再取一面铜镜最好。
陆诚有些莫名,却也听令行事,他家侯爷何时还需要梳妆不成。
卫琅淡淡扫他一眼,仔细解下一双手甲,再对着铜镜将面上干涸的血痕细细清洗干净,连铠甲上的也不忘记,直至左右端详起来基本看不出血迹为止。
陆诚他知道些什么?若是这样满身血污一会儿还怎么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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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坐于席间,满心只觉自己儿子已经将玉玺盖上了传位圣旨,面上笑容怎么压都压不下来,不免多饮了几盏,她从侧席往上看,今日太后并不在场,这太后的宝座空置,仿佛很快就要是她的了。
殿中舞姬裙角翩然,她特意点了一曲婉约缠绵的琴曲,也好让她听清殿外的声响。
“林四娘子,快近前来让我好好看看,”她扬手想招来纾意,“四娘子远远望着便是难得的美人,也好让我看得更仔细些。”她已然将自己当做太后,想见谁都是恩赐一般。
纾意原无诰命在身,自然坐于末席,她闻言起身推辞:“妾身份低微,不敢亲近娘娘。”
“这是哪儿的话?林四娘子不日便要与卫将军成婚,将来便是侯夫人,又怎的会身份低微?如此岂不是辱没了这殿中许多夫人?”淑妃偏要逞一逞当家做主的威风,立时便惹了许多外命妇蹙眉。
“还有一位云麾将军家的赵二娘子,唉,我现下就爱看些年轻的小女郎,各个娇艳动人,让人瞧着心情也舒畅。”她抬了抬下巴,让身边的女官上前,“两位小娘子的席案都移来我身边罢,这样瞧了教人胃口都好些。”
两位女官行至纾意面前行礼,也不问她是否愿意便径直将桌案移了过去,四周人都看着,她也只好跟着一同前去。
纾意与赵倾对视一眼,便向淑妃行礼。
“瞧瞧,这两位小娘子多漂亮,本宫膝下也有一位公主,正与你们年龄相仿,她平日里总向我抱怨宫中没有同龄的女孩子一同玩耍,不如你二人便入宫短住好好陪伴她罢,你们年轻的小女郎自然有许多话可说。”淑妃点了点身后的宁玉公主,十分满意地笑着。
果然是要将她二人借机留在宫中作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