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领旨。”
几位躬身受命,再退回阵列之中。
不少臣工闻言仍想劝谏皇帝收回成命,却只听他摆手道:“朕乏了,今日便到此罢。”
贤王见此只能垂头叹气,又听得一句皇帝的嘱咐:“贤王妃初有身孕,你该多在府中相伴才是。”
“儿臣遵旨。”贤王有些不明就里,还是点头目送父皇离去。
殿中臣工陆续离去,安王眼中便只剩下那把空荡的龙椅,其上施金错彩,雕龙描凤,在高高阶上泛出温润的光。他凝睇许久,这才长舒口气赶出殿去追卫琅。
“明日将军出征,本王便先行贺将军凯旋了。”他带着收敛后的笑意,十分和气地对卫琅道。
卫琅定定看了他几息,一双眼平静无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才勾起唇角:
“借王爷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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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罢,函州离咱们这儿千里之遥,前头十几年都没打过来,这次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说的是呢,咱们现下再去胭脂阁,头牌花娘舞得一曲好怯香……”
外敌犯边丝毫不曾影响东市的热闹,红袖招摇,香气氤氲,连绵飘了好几坊市。
卫琅早早便让人到徐府来叩门,只说他暂处军中事务,晚些定会来见小娘子一面。
纾意有些忧心,谁知这安王作乱的节骨眼儿上竟又有外贼犯边,还要点卫琅领兵出征。她心下没底,从前也从卫琅口中听过外族如何凶残善战,此去凶险,且不知此时安王是否也使了绊子。
“娘子,你且安心些,侯爷一会儿便来了,”联珠倾了一盏热热的蜜煎香饮子让她捧着,“娘子一双手都是凉的,好歹捧着暖暖。”
纾意接过盏子捧着,缓缓道:“我也不知是怎的,总觉得心下不太平,像被人紧紧攥着似的。”
心中有了牵挂,自然时刻紧着一根绳。
“现下离了伯府那虎狼窝,外祖一家也平安回京,父亲也安然无恙不日便要团圆,还有卫琅……”她喃喃自语,“我倒觉得这一切像一场梦似的看不真切,只怕醒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母亲仍在伯府中缠绵病榻,我被关在府中等着换来定远侯府的财帛,一身骨肉都作了张氏的垫脚石。”
“岁岁年年,看不到尽头。”
联珠见此十分心疼,只揽住自家娘子肩头:“娘子你瞧,咱们院中的红梅是不是快要开了?”
它孤零零挺着一身傲骨,在寒风中微颤,枝节处像是有花苞要迸出来一般攒着力气。
“还有狸狸,娘子摸摸它。”联珠将睡着小猫的篾箩端来,让纾意去挠它的肚子。
她探出指来碰猫儿的耳朵,却被弹了又弹,狸狸觉得耳尖十分痒,便眯着眼睛抬脸,用湿漉漉的鼻尖去嗅她,又发出十分惬意的小呼噜声。
“这儿的一切,都是娘子的布置,又怎么会是梦呢?咱们的日子都是一步一个足印走出来的,又怎会是镜花水月。”联珠想了想,十分干脆道,“不若娘子伸出手来让我拧一把,疼了就知道是真的了。”
纾意失笑,果真伸出一只手来,却只被联珠接过蜜饮子有笑嘻嘻地换上一盏炉上温着的,“可热乎吗?娘子现下可觉得是真的?”
她总算绽了笑意,两人正叙话便听屋外来报:“娘子,侯爷来了。”
纾意提裙而起,径直去了院门上,卫琅身着战时玄甲,甲片相击铮然作响寒光粼粼,倒有些陌生之感,他脱下胄来携在肋侧,只朗声道:“絮絮!”
“你……多日不见,像是黑了些。”她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没头没脑蹦了一句。
卫琅一下子轻松下来,只笑道:“不知我这皮相若是坏了些,还能否入娘子的眼?”
“说什么呢,卫将军可不许坏了皮相,若是有半分损毁,娘子是要重罚的。”她嘴上说着俏皮话,眼眶却酸得很,指着他搂着的胄说,“别搂着它了,抱抱你家娘子。”
“我只怕一身铁甲硌疼了你,”他笑得开怀,将人揽入自己怀中,“放心罢,我既说过要向你道新禧,自然会在初一前回来。”
“我今日穿得厚,不怕。”卫琅却在她嗓音中听出些哽咽来,连忙抽身捧了纾意的脸来看,“这是怎么了,我当真不曾哄骗你,絮絮莫哭。”
他慌了神,一颗心尽化作蜜糖,只手忙脚乱地除了手套再来替她抹泪,嗓音软得腻人:“娘子莫要伤怀,我定会珍重自己,完完整整回到你身边的,这儿风大,哭了可是要伤眼睛的。”
纾意鼻尖都泛着红,十分尽力却憋不住,只能抽抽搭搭起来:“你保证?”
“我保证。”卫琅轻轻吻去她面颊上的泪珠,眼中极尽心疼。
“我这些日子总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假的,外祖一家不曾回京,也没有父亲的消息,我还在安平伯府里,你也不曾醒来。”她哭得打嗝,“我有些害怕。”
他面上现出前所未有的柔情,仿佛三魂七魄终于归体,让他风筝一般摇曳的神魂稳稳安定下来,卫琅定定看着她,缓缓道:“这不是梦,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卫琅与姑父赵绥前后领兵离京, 纾意这头也忙活了起来。今年是第一回 分府过年,又有这些喜事儿,更是要好好在府中置办才是。
纾意与母亲商议好了, 她打理铺子里的账务, 结清年账,再给铺子里的各位掌柜伙计发放年赏,从廿八放十日年假,且慢慢收拾铺子, 待元宵后再行开张。
而徐氏打点府中上下布置, 备下各家节礼,再与府中仆役行赏。
这坊市里处处都是置办年货的百姓, 车马难行, 只得将停至街口,再缓缓而入内。热乎乎的绵白水汽氤氲, 空气中漂浮着各色酒香和蜜糖炸物的香气,让人心情也轻快起来。
“这几日天气倒好,不雨不雪的,咱们来这坊市中行走也不会湿了鞋袜。”缀玉捧着匣子,抬头看着四周笑道。
联珠则替自家娘子提着裙摆,摇头晃脑:“我倒想下一场雪,咱们府里院子宽敞, 下雪时一定十分有意思。”
“就知道玩儿, 也不知去岁是谁湿了鞋袜又受了风,可怜兮兮缩在榻上喝苦药, 连年上的好酒菜都没口福。”缀玉扭头笑她, 又说, “今年若还是贪玩, 瞧我怎么笑话你。”
“娘子!你看她!”联珠撅着唇想去拧她,手中又提着自家娘子的裙摆,只好请纾意主持公道。
纾意笑着安慰:“缀玉说的也不错,贪玩着凉多不值当。若是今岁再玩雪穿得厚实些便是了,喝下热乎乎的姜汤,当心鞋袜,如此定然不会着凉的。”
“好了,快些走吧,早些看完也好去逛逛花局。”
街上人多,来往难免磕碰。
“娘子,今日让咱们来便是了,何必亲自挤这一遭?”联珠替她挡着人群中穿梭的孩童,“谁家的孩子?也不怕被人踩着?”
京中官爵人家的小娘子出行自会多多带上家仆以作人障,纾意却不喜如此,开口道:“到底是新年,东家来铺子里发放赏钱也是心意。”
“倒是没想到,今日坊市内竟热闹至此。”她失笑,又见自家衣料铺子人满为患,都是前来置办新衣的,里三层外三层,挤得只能隐约看见掌柜娘子的发髻。
主仆三人远远立在对街感叹。
“咱们还是先去琳琅阁罢,刘娘子今日可是有的忙了。”
琳琅阁内亦是宾客盈门,年前铺子里都要备上许多生肖或是喜庆样子的小金银锞子,许多人家愿买来赠予小辈压祟,今岁另备了些钻了孔的,用红绳系在孩童腕间,别提多喜庆可爱了。
“小娘子,”苏娘子十分眼尖,立在柜上瞧见纾意,便出门相迎,“小娘子快请上楼坐。”
琳琅阁二层与隔壁的制香铺子打通了墙壁,只用垂帘纱幔朦胧地半掩起来,香气却连绵而入,引着选购首饰的客人大多都往隔壁看看,再买些喜爱的香料带回府去。
“小娘子请。”苏娘子请纾意主仆三人进了安静雅间,再上了香茶,取来账簿奉上。
“咱们今岁可挣了不少银钱,娘子请过目,”她眉开眼笑,显是十分欢喜,“琳琅阁的名声大了,加上娘子吩咐的琉璃首饰、与制香铺子同开,这生意更是好上加好,现下白玉京内谁人都知,若是想买新鲜的首饰便要到咱们这儿来看看。”
“多亏了小娘子心思,不然哪儿有这么好的生意。”
“娘子且瞧瞧。”她请纾意过目账簿,再捧来钱匣子奉上,“腊月里的账只做了半月的,后头实在太忙,尚未记上正册。”
纾意与缀玉一一核对,便点了头双方盖印收好,再从带来的匣子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荷包:“今岁辛苦诸位,还请掌柜娘子点点,散给绣娘伙计们过个好年,廿八前另有好酒好茶送来,诸位带回去尝尝。”
苏娘子恭敬接下,连忙道:“多谢东家,咱们定会好好经营。”
“掌柜娘子不必相送,咱们去隔壁看看。”纾意笑着与她见礼,便从二楼往制香铺子去。
制香铺子的掌柜容娘子是纾意托人才请来的,原是宫中放还的宫女,熟谙宫中的调香手艺,又对前朝香方多有研究,只是家道中落急需用钱,这才点头到此处作掌柜,另请了账房清点财帛。
铺子里有不少客人正挑选成香,铺子中的香料齐备又精致,再买上精巧的匣子,年下用来送礼真是再好不过了。还有许多小娘子相约来此自制香料,铺子中器具齐备,也不用在家中布置待客,比从前方便许多,成了白玉京内时兴的消遣好去处。
纾意几人见过账房,对完帐后又将年赏散了下去,便去看掌柜容娘子教女伙计们制香焙香的手艺。
她隔着花窗,听容娘子教习香料特性,这几位新进来的女伙计既有仔细选过雇来的,也有从牙行销了身契买来的,纾意目光从几位女郎面上掠过,倒觉得其中一位有些眼熟。
“缀玉,你瞧那第三个小娘子,是不是仿佛在何处见过似的。”她蹙眉思索,那女郎年纪不大,圆圆的一双眼,实在是熟悉得很。
“我瞧着,倒像是从前东府的小丫头似的,从前总梳双髻,似乎是伯夫人院里的?”缀玉又唤了联珠来看。
“正是呢,她腕子上有道疤,好像叫作芸儿?”联珠眯起眼睛,十分确定地点了点头,“从前经常跟着周妈妈来咱们院子里。”
“这又是怎么到了咱们铺子里?”纾意疑道,便听里间容娘子发话:
“今日这些都要记好了,明日来我跟前背诵,香料名贵,记差了各自习性可就制不成好香,可清楚了?”
“记清楚了,谢过容师傅。”小女郎们躬身告退,出了门见过纾意再纷纷行礼,“东家娘子。”
纾意点过头,又笑着说:“年下各有年赏,且去账房处领罢。”
诸位娘子喜滋滋地道谢,欢天喜地地走了,又听她让芸儿等一等:“这位小娘子倒是面熟,从前是安平伯府中的侍女?”
芸儿心头有些怯意,小声点头道:“见过四娘子,奴婢从前是夫人院里的。”
“那怎的又到了此处?”
她像是怕纾意再赶她走,连忙道:“娘子怜悯,那次府中之事过后……是、是伯夫人她将咱们一应发卖了,许是不想让咱们多嘴多舌。”
“我阿娘是她院里的妈妈,我也在她跟前伺候,便一应远远卖出了府,”芸儿低着头,手中绞着衣袖,“阿娘用攒了一辈子的月银同人牙子赎了我们母女俩的身,这才不至于卖出城去。”
“我原在夫人屋里便是侍奉香料的,便被容娘子选了进来。”纾意的铺子开的月银不低,正好让她安置自己和母亲。
张氏怕这些下人日后被带走审问,再说出些什么攀扯她,便将院子里大小都收拾出去。
纾意只想着又得了这样一位人证,只说:“你们母女二人也颇为不易,你且安心在我这铺子里呆着罢,生意好了,自不会少了你的赏银。”
芸儿安了心,只千恩万谢地走了。
“倒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番际遇,撞进咱们手里来了。”联珠回头瞧了瞧她,这才跟上自家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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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便只剩最后一家书画铺子,年下生意也是十分红火,各色红笺和彩笺正合年下写拜帖,或是装点家舍,还有不少人购置金墨来涂饰桃符牌匾等物。
待三人散完年赏,倒是见着一位熟人。
“林四娘子,别来无恙啊。”杨鹤卿方买了各色彩笺,刚想离去便瞧见了纾意,连忙提了袍角便跟上去,一张俊秀的面庞满是笑意。
他像极了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君,红着耳尖期期艾艾道:“小娘子今日也是来买彩笺的吗?不知小娘子喜欢什么花样的?”
纾意被他热络的模样略略惊了一瞬,也不想说太多旁的事,便礼貌地点点头道:“正是,我倒也无甚偏好。”
“我自从那日后去过好几次马场,倒不见小娘子前来,”他抿着腼腆的笑凑上前来跟着,“今日相见果真是有缘。”
“小娘子现下往何处去?不知是否愿意赏脸与我一同用盏清茶。”杨鹤卿亦步亦趋,十足像摇着尾巴撒娇的小狗。
她只觉有些尴尬,只想让他别再跟着了,便道:“现下正想去花局购置些鲜花,怕是不便与杨家郎君同行。”
他一双眼却亮了:“方便得很,在下也想去花局为母亲购置些鲜花,听说方家花局的水仙颇为出色,有‘金杯玉盏’之称,年节摆在屋内最是适合不过了。”
难道非得直截了当地开口吗?
纾意蹙眉,总觉着还是彻底将话说明白才好,她回身定定看着杨鹤卿,开口道:“杨家郎君为何对我如此热络?男女有别,且两下并不熟稔,只怕同行多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