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添前日崔氏进宫的一席话,太后听得眼皮子狂跳。
原来,不是兄长眼瞎,挑了这么个人继承家主之位,而是所有人都瞎了眼,被这心怀歹念的外室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太后心头隐隐生起,一步错、满盘皆落索的寒意。
如今季湛身居高位,手中握有朝廷大半的经济命脉,非但无法明面上对付他,还需处处受他掣肘。
就连解知闻,也频频规劝太后暂避锋芒,不要与他为敌。
诚然,解知闻肯如此帮他说话,也是因季湛手中捏着的把柄。
今次太后拿先皇的死做文章,欲要构陷长公主,疏不知,真相一旦揭露,太后要找麻烦,藏匿先帝遗孤的解知闻,首当其冲。
之后,季以舟只用一句话,就把问题又推回给太后:
既然娘娘想说家务事,那咱们便来谈谈,水运司筹备已齐,兴修运河的费用,娘娘打算叫季家出多少?
出多少全凭他这身兼户部的家主说了算,然而太后的想法,又有些微妙。
如今不光是季湛,整个季家,包括国公夫人崔氏,以及三个族老,都与太后有些离心离德的迹象。
季姝从前靠着外家和兄长的权势,在宫中坐稳贵妃的位置,如今却更倾向于依仗解知闻,既然家族与她离心,倒不如——
以兴修运河为机,搬空季家财富,功在千秋,为自己立名。
季以舟抛出的诱饵,令太后两眼放光,他这才淡淡提出自己的要求:
今后昭宁为臣之新妇,还请太后不再纠结旧日怨仇,如此,臣自当为娘娘尽忠尽职,如若不然,一拍两散……对谁都没好处。
利益摊开来说,才可各取所需,太后将信将疑,但只要他肯拿钱出来,便是暂时放长公主一马,也无不可。
虽是特意撞日恶心她一下,但长公主的嫁妆,太后为彰显大度,这些日子开始流水价地从宫里送到长公主府。
半月后,陆霓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肺腑间的内伤基本痊愈,已能下床,甚至可在日头充足的午后,在室外略加走动,活络筋脉,增养气血。
因先前的急冻症,她如今四肢仍略有僵直,灵活性差,按着两位医师的提议,有时会在午后去书房待上一阵。
写字本就可锻炼双手的灵活性,可她如今却不愿提笔。
书法一道,需要胸有丘壑,才可笔下书写乾坤,精气神一个都不能少。
而她的精气神,早已在水牢里,随着冰冷浑水流逝一空。
因此,她选择了作画。
书画本不分家,她的画技在京城亦是小有名气,借以疏通双手经脉,亦为打发消磨,养病的漫漫光阴。
书房窗外的梧桐树随风轻摆,昨夜下了一场雨,洗刷得枝叶碧绿油亮,在午后日光下浅浅投射出粼粼波光,映在窗畔,持卷静坐的男子身上。
季以舟这些日子很忙碌,户部的差事繁冗琐碎,比之军务的大刀阔斧,如今换成与人磨嘴皮子的政事,把他的性子磨砺得愈加沉稳凝持。
或许真是血脉使然,他很有做文臣的天赋,亦或者说,同他生父一样的佞臣。
从前他做三军督尉时,整个人如同刚打磨出来的宝石,锋芒凌厉,摄人心弦。
如今却像被人悉心把玩过的温玉,厚重的包浆使光华内敛,尽数藏于绝美皮囊之下,透出温润儒雅,唯有犀利的眼眸,方可略微窥见其城府深沉。
无论多忙,陆霓每日三次吃药的时辰,他必要赶回来,有时她兴致好,不愿窝在榻上睡觉的话,便索性推了下午的差事来陪她,用他的话说:
都是摊着手板来要钱的,给不给,得看本官高不高兴。
财神爷自是可以拿架子,回府来却在长公主面前做小伏低,明明事无巨细伺候得比宫女们还周到,态度上却依旧强横霸道,不容她有半分违逆。
陆霓只觉得,这人的性子真是古怪至极,如今即使不戴面具,也不知这张脸之下,是不是还藏着好几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她坐在书案前,盯着他看得久了,忽而提笔细细描绘,不多时,冬日暖阳下,男子温润如玉的一面,悄然跃于纸上。
宫笔画线条简洁流畅,于细微处着墨讲究,对着光影的半张脸明媚生动,刀裁般的五官亦显得温俊。
背光的那面沉冷,凌厉凤眸分明藏了杀意。
陆霓对着纸上的人愣怔出神,不知何时他已走到身后,炽热的呼吸就在耳畔: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个样子,裳裳……还说你不爱我?”
他牢牢记着,上次也是在这张书案前,她冷笑着说从未爱过。
陆霓缩了下脖子,咯咯轻笑。
如今她的体温仍是比正常人要低一些,每每都会被他的气息烫到。
季以舟挤进椅中,夺了画笔掷在案上,把她抱在腿上坐着,凤眸含情,带着无声的祈求,要她亲口承认。
陆霓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头懒懒倚在胸膛上。
“你上次怎么跟本宫说的来着——权势地位、钱财美人,你之所求,如今尽在囊中……也包括本宫,还不知足么?”
无论如何,她对他说不出爱这个字。
季以舟伏低些吻住她,热烈而缠绵,唇舌间热度毫无保留渡过来,噙着她温凉的唇,意犹未尽地摇头。
这些日子她事事顺从,夜晚同榻而眠时,小意温存依偎在怀,任由他轻怜蜜爱,在他的抚动下颊生粉晕、眼波如水。
可他还是觉得不够。
炽热的手掌探进衣衫,陆霓的眼眸很快氤氲水雾,全身酥软。
奈何她如今体质孱弱,根本经不住他过分深入的挑动,浅尝辄止,恋恋不舍放过她。
替她理好衫子,季以舟去隔间净了手回来,便又成了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似乎恰才举止孟浪的,根本不是他。
从架上取过一卷画轴,摊在案上给她看。
“殿下画功精湛,臣这里有张图,还要劳烦你参详一二。”
陆霓整个人蜷坐在宽大椅中,身体的余韵未消,狐裘雪白的风毛拂在红潮未褪的颊畔,颈上出了些汗,细密的狐狸毛黏在上面有点不舒服。
她懒懒抬眸瞥了一眼,是张庭院布局图,屋舍错落有致、花草扶疏山石嶙峋,景致颇具秀雅,另一部分画了室内摆设,仅看一旁标注的名称,皆是稀世昂贵之物。
“这是什么?”陆霓眯着眼看他,“你又要置金屋?这次打算养谁?”
“养只金丝雀,只供我一人取乐。”季以舟带着两分玩味,含笑打量她。
陆霓嗤地一笑,不置可否,“那这活儿,本宫帮不了你。”
季以舟喜欢她这样,吃醋使小性儿,才说明在乎他,偏要逗她生气,指了指。
“那这东西先留你这儿,看看有什么要添的,回头告诉我。部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诶……”陆霓扬声喊他,那人已径自推门走了出去。
“凭什么要本宫帮你参详,又不是本宫去住。”
陆霓瞄了一眼图纸,有几分眼熟,却也不是西九巷她去过的那间小院。
婚后得跟他住进昌国公府,她长叹着环顾四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这里,清净自在地过日子。
季以舟一走,两个大宫女便走进来,白芷手里端了一份厚厚的册子,茯苓则捧了只檀木长匣,都搁在桌案上。
“殿下,嫁妆单子出来了,您可要过目?”
陆霓连眼风都懒得瞥过去,只应了个嗯。
白芷心知殿下借口养病,对婚礼的筹备全不关心,可到底是大婚,新娘子这样不闻不问,多少有些不吉利,毕竟也是一辈子的大事。
“除了宫里送来的那些,还有老夫人给您添的妆,奴婢想着,这个你大概愿意看看。”
陆霓生病至今,一点没敢叫老太太知道,外界对于此次长公主进廷尉府的事所知不详,再加上太后刻意隐瞒,一点风声都没透出去。
原本想着大婚前,怎么都得养好身子去拜见外祖母的,谁想添妆倒先送来了。
长匣打开,里面是当年她母后出嫁时穿过的嫁衣。
陆霓招了招手,示意茯苓拿近,素白的手指轻抚上去,眼中含着沉沉的思念。
大庸朝有个习俗,家中长女出嫁,嫁妆中须带上一套母亲的嫁衣,如此代代传承延续下去,意在母女亲缘永不断绝。
寻常人家女子,还会亲手绣自己的嫁衣,但身为公主,陆霓自不必这么做,就算她十分满意这门亲事,心甘情愿亲自张罗,眼下也没这个精力。
另有一项习俗,是新人互赠信物,茯苓凑在跟前,小声问道:“殿下,给季大人的新婚礼,您打算送什么?”
第65章 咳嗽
陆霓懒得费脑筋, 挥了挥手,叫茯苓自去库房挑一件应景的就是。
茯苓瞥了眼案上,图纸下露出半幅画, 恰好是男子一双温润的眉眼, 看上去不似平日跟她们交待事情时的冷峻。
这般温情脉脉,不知是来自长公主作画时的心境,还是说, 季大人的这一面, 只在长公主面前才会流露。
“不如殿下琢一枚章吧,到底是亲手制作的礼物,显得用心些。”
茯苓半蹲在椅子前,托起长公主的手腕, 替她细细按摩, 轻声道:
“就当活动活动手脚也好呢,殿下的篆刻技艺精湛无双, 季大人收到这份礼物, 定会很高兴。”
走了个云翳, 眼下长公主跟前时时劝合的人换成茯苓,一旁白芷撇了撇嘴:
“那自然高兴啊, 这天底下, 除了先帝、先皇后和宁王殿下, 还没人有这样的福气。”
她也就是嘴硬,其实心下早已对季大人改观,那是长公主的救命恩人,要她拿命来酬谢, 亦可毫不含糊。
见长公主有些意动的样子, 白芷不待她吩咐, 径自到隔间的架子上拿来玉料匣,打开供她挑选。
陆霓修习书法之初,为了磨炼腕力,专门跟宫里的玉作大师学过雕刻,眼下被两女撺掇着,倒是起了点兴致。
在玉匣子里仔细挑拣一回,捻了块冻顶鸡血出来,拿在手上把玩一阵,心下又犹豫起来。
京城中人只知他姓季名湛,这个名字是两年前认祖归宗,上族谱时才起的,沿用季家这一代从水字边。
季威当年对这个外室子完全不闻不问,根本没给他赐名。
以舟二字,并非他的表字,是他母亲起的。
那么,到底应该在这上面刻他哪个名字呢?
陆霓弃了手中的鸡血石,最后择定一方略带翡色的和田玉,打算还是雕刻一枚玉佩。
她让白芷撤走那张不知所谓的金屋图纸,莫名生出微妙的羞于见人,伸手把季以舟那张画像塞进书堆里。
接着伏案起稿,开始绘制佩纹。
有这么一桩事情做,似乎她也为这场婚礼的筹备,贡献了那么一点微薄之力,感受到些许身在其中的乐趣。
翌日一早,季以舟服侍她吃过药,一同用完早膳后,出门去上值,刚走到苑门口,下意识回头,便见陆霓摇摇摆摆从正房出来。
寒冬凛冽,她裹着一件赤貂长裘,烈焰般的红,使得天际黯淡的晨光都为之一亮。
裘衣过于厚重,陆霓被压得快走不动道儿了,呵出一口白气,抬起袖子晃了晃,凝霜这才散开。
在季以舟看来,她这模样活像胖嘟嘟的棕熊,煞是可爱,不禁微眯着眼,轻笑出声。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了,眉眼冷凝,大步走回来,在台阶下把人截住,伸手一拦,“上哪儿去?”
这么冷的天儿,候着他一走就出来,这是又要背着他干什么好事儿?
陆霓艰难抬头,兜帽连眼睛都挡住了,只露出一张淡粉樱唇,微微嘟着,咕哝一句:
“去书房,你怎么还没走?”
迈出一步,毛茸茸的大团子就直接撞在季以舟身上,今日她起来觉得精神好些,便也有精力反抗他的专横。
这是本宫的院子,上哪儿还得事先跟你请示不成?
仗着身上穿得厚重,拱开他径直朝东厢走,还不叫人扶,几步到了书房门口,这才觉出胸口生疼。
季以舟跟在后面,想进去却被陆霓拦住,“诶,你快去上值吧,该迟了。”
她咳了几声,小脸涨得通红,胸口呼哧喘得跟风箱似的,这下季以舟再生气也凶不起来,只得托起她双脚离地,把人弄进屋。
陆霓赶紧拿手盖在他眼睛上,小声哼哼,“我在给你做礼物,现在还不能看。”
季以舟把她的手摘下来,便见着一张含着娇羞的小脸,桃花眸如湖波轻漾。
他面上闪过喜色,目光转向书案那边,陆霓踮着脚,又去蒙他的眼,嗔道:
“本宫说了,现在不能看。”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轰走,书房提早烧了地龙,热气蒸腾,那双本来少了颜色的柔唇,此刻绯红靡艳,泛着盈盈水光,人已在厚裘下出了一身细汗。
一个上午,陆霓绘好纹样后,用细砂纸细细琢出外形轮廓,拈着把小挫刀,一点一点用心打磨。
白芷进来禀报:“殿下,戚公子来了。”
陆霓停下手中动作,怔着出神,太久没动用的脑子反应迟缓。
绿卿斋的造纸工坊早就停工,送走了姚子玉,书坊开张,戚横元也已不再回府里住。
当日她答应季以舟的承诺说到做到,这府里已经没有面首了。
至于书坊经营上的好坏,戚横元全然不必亲自来找她汇报,那么……哦,还有那件事。
“叫他进来吧。”
戚横元进到书房,行过礼看向长公主时,着实吃了一惊,忙又躬身拱手:
“不知殿下贵体抱恙,贸然登门,是小生唐突了。”
长公主府那日被重兵围住,当时是有不少民众瞧见的,但之后在各方刻意隐瞒下,外界无从知晓内情。
陆霓垂着眸子,依旧在打磨手上的玉石,淡声道:“无妨,戚君有事便说吧。”
茯苓奉上茶来,请戚横元在一旁椅上落座。
“小生这次过来,是为郑通的事。”
陆霓掩唇咳了几声,茯苓赶忙过去捧了药茶。
她喝了几口,咳意稍减,重又继续手上的工作,略一抬眼看看戚横元,示意他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