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没忍住,又喷出了一口鲜血,衣襟被血染透,触目惊心。
萧七郎愣愣地站在那里,无助地看向裴氏。
这短命的小贱人!裴氏恨不得杜清檀就这么死掉算了,然而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却又不敢做得过分。
想着把人抬进去遮丑吧,又嫌晦气,还怕人真死在家里,难以说清楚。
不管吧,正好证实了杜家的话。
想了一回,恶念乍起,冲着朱大郎道:“你这侄女不行了,我家今日待客,不便安置她。你赶紧把她弄上车去,我出钱财医治!”
心里想的是,只要朱大郎摸了杜清檀,这盆脏水她就泼定了!
谁知朱大郎站在那里,悲愤地道:“五娘侄女儿!叔父知道你品性高洁,万万不肯让我等外男碰触你的!所以,你安心地去吧!等你死了,叔父杀了这恶毒薄情的萧家七郎为你报仇!”
“噗……”杜清檀又喷出一口血雾,捂住脸摇摇欲坠。
老天!她不行了!
这……她只是说,若是她吐了血什么的,叫朱大郎等人不要着急,不用管她。
谁知道朱大郎竟就拼出了这样的台词!
仿佛她是什么被男人碰了手就要砍断手,碰了脚就要切断脚的贞洁烈女一样。
但是,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看看周围人的表情就知道了,同情、敬佩、气愤皆有之。
萧七郎和裴氏则是傻了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就在此时,萧让闻讯匆忙赶了出来,高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可怜的孩子抬进去安置妥当,请大夫来看?”
即便被扰了今日的盛宴,即便恨得滴血,萧家也万万担不起逼死贫弱未婚儿媳的恶名。
至于把人抬进去后会发生什么,那又是另一说了。
“哦,是,是,看我,被这孩子吓糊涂了!”裴氏反应过来,忙着指挥仆妇上前帮忙。
另一边,崔誉与杨承对视一笑,摇摇头,准备入内赴宴。
不想一个女子扑过来紧紧抱住杨承的脚,大声喊道:“杨相公!可找到您了!求求您为我家五娘做主哇!”
竟然是杜五娘身边那个厚嘴唇的婢女。
一时间,众人看向杨承的眼神都不对起来。
第30章 我自知配不上七郎
当朝宰相就这么被人抱住脚哭闹,那肯定是不行的。
不等杨承发声,随从已经围拢上来抓住那婢女,厉声呵斥着要赶走。
那婢女大声道:“杨相公!事情还没说清楚,您就不怕影响了您的清名么?”
这话算是点在了要害上。
做官的,尤其是当朝大员,谁不爱惜羽毛?
杨承自问无愧,索性摆出一副开明包容之态,微笑着挥退随从。
“你这婢女好生刁钻,依你所言,老夫若是不理你的琐事,反倒会影响了清名?既如此,你且说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
萧让不期他居然真的愿意听采蓝说话,暗自叫苦不迭,少不得上前恳求。
“家门不幸,出此笑话,倒让杨相牵涉其中,萧某无地自容。您不用管这事儿,我会处置妥当,事后定会给您交待。”
求求你了,千万别管我家这闲事,过后我一定会加倍送上礼物的。
一般来说,主人恳请,客人多少也会给点面子。
杨承确实也想给他这个面子,毕竟萧让现任户部侍郎,大家同朝为官,不好得罪。
不想身后传来一条兴奋的男声。
“哦嚯!我早听说萧家嫌贫爱富,想要悔婚另攀高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百般欺凌孤儿寡妇,逼得人走投无路。
我是不信的,毕竟同为高门,谁家又是好欺负的?今日看来,竟与杨相公有关,那就难怪了!”
接着,武鹏举领着他那群狐朋狗友走了出来,个个笑嘻嘻的,交头接耳,指手画脚,热闹看得不亦乐乎。
萧让一口老血吐不出来,愁得只是叹息——
杨承向来独善其身,最怕沾上不利的事,到了这个地步,肯定是要辨个分明的。
果然,杨承抱歉地冲他一笑:“不得不过问了。你放心。”
采蓝挣脱束缚,冲到杨承面前跪下,仰着头,口齿清晰。
“婢子名采蓝,家主杜蘅,为杜陵杜氏子弟,曾任怀王府侍读,我家大娘子与杨相公同为弘农杨氏族人,论辈分,该称您为族叔。”
杨承若有所思,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那他似乎更不能装聋作哑了,宗族之所以为宗族,正是因为守望相助,他若不管,也要被人非议。
采蓝叙好了旧,再递进陈述事情经过。
她口齿清晰,胆子又大,说到激动处涕泪交流,忠贞激烈感动众人。
“贼子可恨,以势压人,逼得近亲俱不敢援手。如今我家大娘子卧病在床,五娘走投无路,只好亲自上门退亲。
不想他家犹嫌不够,竟不许我家五娘开口,虚诬诈伪,只想逼死孤女,以保全萧七郎之名声!”
“求杨相公秉承公义,庇护族人!倘若任由萧家只手遮天、任意妄为,这世间就没有公义可言了!”
采蓝用力磕头,额头磕破,浸出血痕。
众人信了大半,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萧七郎。
怀王为武皇亲子,后因母子猜疑,被贬离京而死,其王府属官俱受牵连,死的死,贬的贬。
此时,武李之争正是白热化之际,但凡想要往仕途上走的,对这样的亲家多少有些忌讳。
萧七郎这样前途无量的少年郎,父母家族为他考虑,完全可能如此安排。
问题在于退亲的方式。
好说好商量,再给女方钱财补偿,悄无声息地抹灭这事也就罢了。
但或多或少,对于男方声名上总有些影响。
背信弃义的名声是一定要背上的了,除非杜家愿意退让、自污保全男方。
可是好好的女儿家,谁愿意自污声名呢?
所以萧家采用见不得人的脏污手段对付女方,是完全可能的。
可惜杜家五娘太过刚烈,竟把事情当众撕扯出来,还很好地借了杨相公的势。
这萧七郎的名声啊,今日之后是要一落千丈了。
萧七郎脸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盯着裴氏,哑声道:“母亲,她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不是!”裴氏目呲欲裂,只恨不得毁天灭地以保全宝贝儿子,厉声喝道:“满口胡言!来人,把这恶婢拖下去乱棍打死!”
采蓝跪坐在地上惨笑:“来吧,反正迟早都会被你家逼死,不如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裴氏跋扈惯了,果真要使人去拖拽采蓝,其张牙舞爪、嚣张恶毒之态一览无余。
武鹏举大声怪笑:“哎呀,当着咱们的面就要杀人灭口哇!路见不平旁人铲,谁敢动这婢女,老子和他没完!”
越闹越糟。
萧让面色惨白,上前一掌打在裴氏脸上,厉声喝道:“无知妇人!便是被人冤枉了,也不该如此失了分寸!退下!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裴氏被打醒了,反应过来就掩着脸哭:“各位!杜家索要高额彩礼,我们没有答应就乱泼脏水,我爱惜儿子胜过这条老命,哪里舍得拿他的名声这么冒险呢?”
萧让则沉声道:“你这小婢女红口白牙,胡乱攀咬,置人名声于不顾!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家逼迫你们,证据呢?”
“对,证据在哪里?”裴氏又得意起来。
她做的那些事情,又没留下把柄,只凭一张嘴,那可算不得。
以现今朝廷局势来论,谁敢公开支持怀王一系的人?
采蓝当然没有证据,但她也不慌,哭着道:“孤儿寡妇本就势弱,若能抓住恶人,怎会落到玉石俱焚这个地步?谁不惜命,谁不想好好活着?”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杜清檀摇摇晃晃走过来,先挣扎着给杨承行礼,又给萧让和裴氏行礼,声音嘶哑地道:
“苍天在上,上有神明,行恶积善自有分明。我自知配不上七郎,很后悔当初没有答应夫人。
今天来这里,并不是想要生事,而是想要主动退婚,以成全七郎。原本,这些事情该由长辈出面方显郑重。
但我家大伯母病重卧床,不能起身,其余亲族不便出面。我只好请托先父好友朱家叔父、再拜请杨相公,为我作证,退掉这门亲事。
从此之后,男婚女嫁,再无干涉。也祝七郎,得配高门之女,前途锦绣,春风得意。”
第31章 我这里有证据
杜清檀抚着胸口喘了一回,看着裴氏大声道:“夫人,您要求的我都做到了!按您的要求,有头有脸的证人有了,现在请听我说。
五娘的命不好,自惭形秽,不想拖累七郎,所以想要主动退婚……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家。
原本应该备了厚礼登门致歉,但我家已然穷到卖书换粮的地步,是以,还请夫人见谅,莫要计较。”
她说着说着,又将袖子掩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再然后,又吐出一口鲜血,一个踉跄。
这些话,是当初屠二抓团团时留下的狠话。
裴氏自然记得,脸色越发难看,目光犹如淬了毒一般,恨不得撕烂杜清檀那张楚楚可怜的雪白小脸。
“五娘!”采蓝赶紧爬起搀扶住她,哭道:“您快别说了,我们回家去吧!”
杜清檀摇摇头,用力抓住采蓝的手,要她扶自己给萧让、裴氏行礼。
“恳请二位同意我与七郎退亲。”
朱大郎面色狰狞,拿出婚书递给杨承,粗声粗气地道:“某是粗人,生于市井,承蒙五娘信重,为她做主。但杨相公在此,自然是要拜托您这个正经尊长主持此事。”
杨承心里很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有些不高兴就这么卷进去得罪萧氏,但又不能不管,只能和稀泥。
当下接了婚书笑道:“我看此事多有误会,女方并没有证据证明萧家做了这些事,故此还该慎言,不好轻易毁人名声的。”
萧让和裴氏猛点头。
杨承又道:“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这门亲事是再难继续了。便由我来作主,为二位解除婚约罢。如何?”
双方肯定都没有异议。
杨承又道:“这事儿吧,闹到这个地步也是真难看。虽是误会,男方也该惜贫怜弱,补偿女方一二。不知贤伉俪意下如何?”
裴氏大怒,闹成这个样子,还要她补偿杜五娘这个小贱人?还有天理吗?
“那是自然。”
萧让警告地摁住她,假惺惺叹气:“五娘这孩子气性大。这些年她们过得不好,我们也送了许多东西去,却都被退了回来。
估计中间办事的人没弄好,是以生了误会。闹成这样子,我这张老脸真没地儿放。不过到底也是长辈,怎能和不懂事的小孩子计较呢?
总不能看着她贫病交加早早死掉,我愿意补偿她的,只要误会厘清就行。”
意思是要杜清檀当众承认,采蓝之前说的那些都是误会,就能拿到手。
杨承就又看向杜清檀:“杜五娘,你意下如何?”
杜清檀倚靠在采蓝身上惨笑摇头:“杨相公,该说的我已经说了,礼也赔了,是我配不上萧七郎,是我家对不起他家,还要怎样?若要我这条命,只管拿去!”
她仰头看向墨蓝的天空,苍白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淌过唇角的血迹,再滴落到胸襟之上,洇染得胸前那滩血迹更加浓重显眼。
美人垂死,我见犹怜。
众人一阵叹息,世道便是如此啊。
就算闹到人前又如何?
到底形势比人强,权贵面前不得不低头。
武鹏举忍不住了,大声道:“是要证据吗?我这里有证据!”
他用力把独孤不求推出去,大声道:“独孤!萧家恶奴抓捕杜家那个小孩儿时,不正是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他们的么?你为何不吱声?难不成你也畏惧萧家的权势?”
众人的眼睛亮了,本以为这事儿就这样了,不想平地又生波澜。
独孤不求有些羞涩地对着众人行了个礼,不好意思地道:“没错,我是证人。唉,早知道这事儿这么麻烦,会得罪权贵,我就不多事了。”
众人就有些鄙视他——毕竟人都是这样的,自己害怕出头招祸,却希望别人做正义的英雄。
独孤不求垂着浓长卷翘的睫毛,勾着红艳艳的唇,继续羞涩:“不过既然武兄把我推了出来,男子汉大丈夫的,也不能做那缩头乌龟。若是将来我的前程因此受到打压,我也认了。”
萧让又含了一口老血,他还没做什么呢,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已经诬赖自己要打压他。
杨承板着脸道:“闲话少说,有老夫在,崔相公也在,谁敢打压你?赶紧说来!”
独孤不求钦佩地对着两位宰相行礼表白,再将当天的事情娓娓道来,言之凿凿:“那俩男仆一个叫屠二,一个叫刘大,是个塌鼻梁,若是不信,或可入萧府搜找。”
说到这里,还要怎样?
萧让面如死灰,更加后悔没有顺着杨承的意思,直接赔钱了结,非得争那口气做什么?
裴氏还想抵赖,却被萧让恶狠狠瞪住:“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休了你!”
杨承哈哈一笑:“哎呀,这个事,真的是各种误会啊!我相信萧家不至于如此,但孤儿寡妇也自有委屈。这么着,婚约解除,萧家给些压惊钱,从此之后男婚女嫁再无瓜葛,如何啊?”
还能如何?再继续纠缠下去,萧家不要做人了。
萧让咬牙切齿:“全听杨相安排!”
且让这一门孤寡得意着,等风头过后,他非得让她们付出代价!
杨承就问杜清檀:“杜五娘,你觉着多少钱合适?”
这又为难人了,一个真正的淑女,有气节的淑女,不该拿这种钱的,如此方显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