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岱也不计较,温和地道:“我有几件事要和杜典药说,能否请十一郎暂时回避?”
“不能!”武鹏举很干脆地拒绝了他的提议,正义凛然地道:“还请殿下体谅,人多口杂,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
李岱沉默片刻,一笑:“也好,多谢十一郎这般周到。”
杜清檀所居的地方陈设简陋,不过一张睡榻,一张坐席,一个案几而已。
坐席极旧,薄薄的,坐下去没多会儿就蹿了起来,冻得人遍体发寒。
李岱是年轻男子,却也觉着不大舒服,可杜清檀却稳稳地坐在那儿,不曾露出半分不适。
李岱目光婉转低回,最终只是递过两封信:“莺娘和你弟弟给你写的。”
杜清檀总算有了几分笑意:“他们来洛阳了?”
李岱也笑:“是,你家中给独孤家送回聘财,恰好莺娘和李启要来洛阳,就同路作了伴。”
杜清檀不再言语,低头拆信。
李莺儿信上满是对她的思念,以及来到洛阳扑了个空,不曾见到她的失落。
之后就是满满的安慰,表示等她回到洛阳,要请她去别业吃喝玩乐之类的话。
“有人送了我家阿耶一个昆仑奴,颇有几分意思,到时候我们一起玩……”
杜清檀看到这里,忍不住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武鹏举在一旁看得着急,涎着脸道:“五娘,她和你说什么了?”
“就是叙一些姐妹情。”杜清檀赶紧把信收起,就怕他看到有关昆仑奴那一段话,无端吃醋。
武鹏举嫉妒得面目全非:“莺娘肯定很想给我写信的,只是因为她脸皮薄,不好意思罢了。”
“对对对,莺娘就这样。”杜清檀敷衍着打开团团的信。
团团人虽小,字已经写得很有筋骨。
他先表达了对她的思念和不能见面的遗憾,然后很有条理地说了几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事,是他已经将聘财送归独孤家,并与柳氏、独孤不忮作了交割。
柳氏一直在哭,但对他仍旧很好,还想留他在家里住,他觉着不好,就拒绝了。
独孤不忮脸色很臭,但也没有刁难他,始终还算有礼。
第二件事,他没能见着独孤不求,即便去了大理寺外守候,也未等到人。
打听起来,都说独孤不求另有公务在身,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三件事,有一个叫作孟萍萍的女子特意登门找到他,托他给她带一句话。
“一切安好。”
第四件事,是元老太公身体每况愈下,很不好,他偷听大夫和大人说话,似乎是说撑不过这个春天。
“老太公很想念你,如果姐姐有空,不妨多给老太公写两封信,让他高兴高兴。”
杜清檀收起信件,忍不住地伤怀。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饶是她再怎么刚强,始终难以释然。
李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独孤不求遇刺了。”
武鹏举“刷”地一下站起来,紧张地瞪着李岱:“你说啥?”
李岱稳重地道:“没死,还活着,孟萍萍受东宫宣召,日夜照看守护他。此外,太子妃有意给他另配一门好婚事。”
杜清檀撩起眼皮子,淡淡地瞅了他一眼,没吱声。
这个人,果然与她八字不合。
每每总是能在她刚对他生出几分谢意的时候,又让她对他多出几分厌恶之意。
李岱感受到了她的厌恶,却不那么在意,站起身来。
“我会在圣人面前替你解围,相信很快你就能恢复自由。告辞!”
他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武鹏举气呼呼地道:“狼子野心!独孤不会变心的。”
杜清檀没吱声,只将李莺儿和团团的书信收了起来。
这个时候,面汤已经凉了。
武鹏举见她实在不想吃,叹口气,命人收走:“你什么时候饿了,就让人来告诉我,我稍后会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杜清檀点点头,继续坐在窗前发呆。
坐了没多会儿,又有人敲响了门。
一个宫女捧着厚厚的茵席走进来,给她替换了地上的坐席。
接着又抱进来厚厚的被褥,换走了她卧榻上的薄被子。
然后是一个古朴的陶制花瓶,里头插了一枝盛开的桃花。
再接着,有人爬到房檐下,挂上一串铜制的风铃,铃铛是一只蹁跹的燕子,下头垂挂着鲜艳的七彩璎珞,很美。
被褥和茵席上都熏过了香,风一吹,风铃叮叮当当地响,卷入房中,拂动桃花的蕊,荡起被褥和茵席上的香,竟然也有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再接着,一桶沐浴用的热香汤被人抬进屋内。
宫女呈上一套洁净的女官袍服,笑道:“杜典药,我家郡王说了,好人不该受此委屈,请收下他的一片好意。”
第341章 放出
杜清檀轻笑了一声:“好人?”
宫女不明所以,带着满脸的疑问看向她:“典药?”
这是一个长得很可爱、年纪和熏儿差不多大小的宫女,双目澄澈,唇角天然带笑,很讨人喜欢。
杜清檀道:“从前不曾见过你,你从哪里来?”
宫女笑道:“我是奉天行宫的,是以典药不曾见过我。我叫阿南。”
杜清檀便不再管她,自行沐浴梳洗。
待到头发晾得半干,武鹏举又敲响了门:“小杜,我这弄到一些新鲜的蒸鹅,甚为肥美,你尝尝?”
他走进来,挤眉弄眼:“干净的,我已经试吃过了……”
声音戛然而止。
杜清檀回头,见武鹏举眼睛睁得老大。
“嘎!”他嚷嚷着道:“怎么变了个样子!谁干的?!”
不等杜清檀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家伙干的,真是!就他最体贴最仗义,是吧?
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不是,小杜,你怎么就接受了呢?你怎么能接受呢?你的骨气呢?你的坚持呢?”
杜清檀没什么表情:“要不,烦劳您现在把这些东西统统扔出去,再帮我痛骂他一顿?”
武鹏举脸色骤然一变:“还是算了吧,总归是你得了好处,多事之秋,咱们还是别多树敌了。来,吃蒸鹅,可好吃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之后杜清檀再未见到李岱,阿南却是留了下来,贴身伺候照料她的起居。
李岱父子并未在登封停留太久,表达了太子的慰问请安之意后,又回了洛阳。
他们走后的第三日,杜清檀被放了出来。
梁王亲自告诫她:“自即日起,你便跟在程尚食身边,日夜伺候圣人,不该提的事,不该讲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明白?”
杜清檀郑重允诺:“下官明白。”
梁王瞥着她道:“也就是看你替本王调养身体还算尽心尽力,这便帮了你。
不然,光凭你给人乱做补品,导致圣人生病,就该株连三族!”
杜清檀低着头致谢:“多谢梁王殿下活命之恩。”
梁王冷嗤一声,又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也不知你何德何能,竟然能得这许多人为你求情。”
杜清檀没敢多问,送走梁王之后,她才去问武鹏举:“都有谁替我说了情?”
武鹏举在那掰着手指计算:“程尚宫找过梁王不下三次,又在圣人面前提过两次你做的药膳。
琅琊王探病之时,也曾故意提到你,圣人完全不知其中关窍,顺口夸了你一句。再有,就是……”
他贼兮兮地笑了起来,凑近杜清檀,小声道:“拼命独孤给我叔父写了一封密信,我叔父看过之后,脸色都变了。”
梁王收到独孤不求的信后,立刻就去找了张氏兄弟,不知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总之接着梁王就下令释放杜清檀。
武鹏举高兴地道:“我好想知道独孤究竟做了些什么,能让我大伯父低头让步。可惜,我不敢偷看。
将来你回到洛阳,若是见着独孤,一定问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再来告诉我,可好?”
杜清檀慢慢点头:“好。”
不管怎么说,能被放出去始终是好事一桩。
杜清檀回到原来的住处,正好遇到宋大娘和岳丽娘在准备御膳,一时见了她,都有些愣神。
岳丽娘最先和她打招呼:“典药可算回来了!”
杜清檀微微点头,并不多作言语。
宋大娘跟着过来,边擦手边道:“我早就知道,吉人自有天相,您一定会没事的,熏儿呢?”
杜清檀平静地道:“她死了,吃了你们送去的膳食被毒死的,我侥幸逃脱,保住了性命。”
“啊!”宋大娘和岳丽娘齐齐变色,然后就是忙不迭地摆手否认:“不是我,不是我!我不可能做这种事!”
杜清檀微微一笑:“当然不是你们。”
她眼波流转,目光在宋大娘和岳丽娘脸上缓缓扫过。
“怎么可能是你们呢?咱们是朝夕相处的姐妹,怎么可能下得去这个毒手?那还是人吗?”
宋大娘轻轻喟叹:“对,我可没那个胆子,也没地方弄到这种厉害的毒药,更没有害你的理由。”
说这话事,她有意无意地看了岳丽娘一眼。
岳丽娘稳稳当当地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我岳丽娘今日当着典药的面发誓,倘若此事与我有半分关联,便叫我全家不得好死。”
“谁还不会发誓了!我也发誓!”宋大娘黑着脸,当着杜清檀和岳丽娘的面,发了同样的誓。
杜清檀笑得如沐春风:“或许是哪里出了差错,好了,自家姐妹,再不提此事啦。我得去拜见尚食,她可在?”
“在的。”抢着回答她的人是宋大娘。
杜清檀微笑颔首,转过身就收了笑容。
程尚食正黑着脸痛骂手下的女官,突然看到杜清檀出现,就“呀”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
“来来来,你可来了,圣人想吃清淡又特别的甜食,你有什么主意?”
杜清檀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我得先看看圣人最近的脉案。”
程尚食立刻起身:“咱俩一块儿去。”
甩掉无关紧要的人,二人终于可以说些悄悄话。
程尚食拉住杜清檀的手,心疼地道:“瘦了,不过,能活着出来已是最大的好事。”
杜清檀也这样认为:“我一直以来都很小心谨慎,可惜防不胜防,我是没想到,给不相干的人做个药膳,也会把自己的命做进去。”
她原本以为,只要她做的吃食无毒无害,进入女皇之口的吃食绝对不出问题,就能保证不出大事。
却没想到,给张五郎做个药膳,也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程尚食叹道:“不关你的事,你若不做,也会惹祸上身,说不定比这个还要惨。所以,错的人不是你。”
错的只是张五郎这样的存在。
二人走至女皇寝居处,迎面遇着张氏兄弟走了出来。
程尚食若无其事地上前行礼问好,杜清檀也跟着行礼。
她清晰地感觉到,几道森寒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有如实质。
第342章 是很幸运的事
“杜典药,许久不见了啊。”
张五郎笑吟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散漫,仿若闲话家常。
杜清檀和他一样笑得轻松自在:“前些日子圣驾有恙,不敢过来相扰。”
张五郎往下一瞟,便捕捉住了她的目光。
他带了些许挑衅和恐吓,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缓声道:“是么?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程尚食微皱眉头,正想开口调解,杜清檀已然微笑着回敬。
“有劳控鹤监挂念,下官入宫,是为伺奉圣人而来。忠心未尽,岂敢去死。”
不卑不亢,无懈可击。
张六郎阴测测地笑了两声,说道:“看不出来,杜典药是个硬气人儿嘛。”
杜清檀微笑颔首:“向前辈学习。”
这前辈,可以指程尚食,也可以指张氏兄弟。
张五郎目光微闪,搂着张六郎的肩头,沉声而笑:“好自为之。”
待这二人去得远了,程尚食眼里闪过一丝冷意,领着她去偏殿向御医了解女皇的脉案病情。
一切妥当,又来了个女官:“圣人听说杜典药来了,宣她过去伴驾说话。”
程尚食喜出望外,万万没料到,过了这么久,圣人居然还能记得杜清檀,愿意召她去伴驾说话。
在这种敏感时刻,这样的荣宠对杜清檀来说真的太重要了。
杜清檀走入正殿,女皇歪靠在榻上看着她笑。
“朕自服用仙丹之后,松快了许多,听见你的声音,便想起来你也是遇过仙的人。”
杜清檀懂了,女皇这是想要听她聊遇仙之事。
于是微微一笑,顺着女皇的心意,察言观色,娓娓道来。
讲着讲着,女皇眼皮合拢,发出鼾声,却是睡着了。
杜清檀就给一旁伺奉的女官使眼色,指指门口,表示自己该去给女皇准备膳食了。
女官微笑点头,示意她离开。
杜清檀刚转过身,就听女皇慵懒的声音乍然响起。
“杜五娘,听闻你曾给五郎做过药膳,可有此事?”
杜清檀顿时一僵,她缓缓转身,行礼,目光顺势扫过伺奉的女官、女皇的表情。
女官低眉垂眼,恍若未闻。
女皇半阖着眼,花白的头发松散着,疲态尽显,嘴唇微微下垂,带着一股子不甘心和尖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