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出来时间还早, 施乐雅没有回城中村去休息,直接去了电视台。生活里的阳光划走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也被乌云挤满。施乐雅害怕去想起一些事,害怕去面对一些人, 却在广场上被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拦住。
女人个子挺高,施乐雅不认识。
“小雅,是我啊。”
来人说话的时候, 嗓子里带着一种给人气短的感觉的呵呵声,这是施乐雅没听过的声音,但是当女人说要带她去见见老太太的时候, 施乐雅心里狠狠打了个冷颤。
坏事背后似乎总是跟着坏事。
施乐雅仔细看人, 女人长着一张瘦长脸,鼻子长, 三角眼,十足的一副刻薄相。姜婶的声音变了, 但施乐雅还是认出来了。
两个月前,姜婶从雪水沟里被人抬起来, 在医院里住了一周,肺上不好, 支气管也出了毛病, 多方求医也一点没有好转的迹象。
“认出我了吧。”
“找我做什么。”
“老太太就在, 那边的咖啡馆, 等你, 想跟你,说几句话。”姜婶说话气短,费力,抬胳膊指了电视台大厦旁的商业街。
“没什么好说的。”施乐雅垂眼,转身就要走。
“精神好了,嘴皮子,也长利索了,”姜婶说话喉咙里的呵呵声很重,听得人难受,倒似乎一点不影响她的办事能力,“偷偷摸摸的,好处拿到手了,不敢见人?”
姜婶刻薄的眼睛像带着刺,这样的面孔、眼神很容易让人第一眼就恨上。施乐雅也不例外,握紧了手指。她没有拿过时家任何好处,至多的也就是她没有妥协,要回了自己应得的东西。施乐雅不震的精神见不得这张脸,更无法消化这种话。
其实姜婶这一趟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要把施乐雅顺利带到老太太面前。她当然不知道这一早上发生在施乐雅身上的事,但她知道激将法于一个年纪轻轻,又在乎清白的女孩子很好用。
姜婶很快就交差了,施乐雅已经坐到了老太太面前,挣自己的清白。
“人活着怎么还能不受点儿委屈呢?”但施乐雅的“挣清白”在老太太眼里真是幼稚,老太太笑来眯眯的,漫不经心地给施乐雅的自白作了总结,“小雅啊,你也不小了,该明白点儿事理了。”
“你觉得你不欠我们的,还是太天真。你以为当年他爷爷为什么急着让承景把你接到家里来,又为什么在接你进家门以前就放出风声,承认你是时家的人。”老太太摇摇头,“就凭你自己,不是有时家的荫蔽,你们能安安心心的生活?”
“债,我们早就清偿了的,不存在你说的这些事。”施乐雅反驳,义正词严,她不承认老太太这些说法。为什么她们能连家也保不住,就是为了问心无愧,为了不欠任何人,不使任何人为了收不回的债务家破人亡。
“债是还清了,利呢?你是一点不懂人情世故,不懂世道,不懂还就真以为人吃人的事都是骗孩子的故事。要不是有忌惮着的,你那点儿家低拿出来赔干净了,也有人嫌赚得不够。哎,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说也罢。我以为你成熟了会懂,没想到你到现在还是看不明白。”
施乐雅身体已经在微微发抖,她认为的真理,被老太太三言两语就说成了没有道理。她已经千窗百孔的心,也经不住接二连三的坏事。她也压根就斗不过任何人,她连姜婶都打发不了。
但是她认定了她不欠他们的,也不能欠他们的。
施乐雅握紧手指,“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太太只是淡定如常,“我今天来是替承景向你赔罪来了。说这些也只是想告诉你,你也别太记恨他对你做的事,从前的好处,现在的委屈不就正好抵了,两清了。也看在他爷爷真心疼你的份上,你也别想着法报复他。”
施乐雅放在腿上的手指已经攥得指节泛白,只差像以前在糊里糊涂中将手心掐出血。昨晚时承景说的话她还没及消化,周姨就走了,此时此刻对面最不愿再见的两个人,他们告诉她,她还欠着他们的。
施乐雅的心脏像被人碾碎了一样。
老太太怀疑时承景一次次的找她,是她搞了什么诡计?
不是,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做,她也已经跟那个人坦白了自杀的事,东西也拿回来了,就再不需要什么愧疚,她只想过自己的日子,想远离那个人,远离他们这群人。
施乐雅的脸已经白得像纸,唰地从沙发里站起身来。社会经验稚嫩,不习惯疾言厉色,她只会辩白:“我没有报复他,也没有算计他,我没有,我恨他,我巴不得永远不见他。你把他弄走吧,让他不要住我家隔壁,让他不要出现在我工作的地方,让他不要骚扰我。”
施乐雅转身就走了。老太太是要来探她的口风?还是要来看她的态度?施乐雅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此时此刻真是干净得有点可怜,可怜得像一张展开的白纸,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写什么。她恨时承景,有眼睛就能看得出来,她眼睛里的态度说恐惧也不为过。
施乐雅从咖啡馆出来,直直地去了电视台。从灯光不明的密闭空间走到雨过天晴后的室外,随着和她打招呼的人变多,一张张冲她微笑的脸,那颗回到被时家人压迫的密不透风的心脏也在逐渐展开。像一块被挤成一团的泡沫吸收了空气,展开后,总算又再次变得柔软了。
她现在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也有自己的朋友,至少何简是,至少云末是。施乐雅摁下心里的动荡,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看看眼前的人。云末已经因为她昨晚的搭救自己认了她当闺蜜,施乐雅对云末扯出笑容。
“今晚上去我那儿,我舍友晚上想吃火锅。我们在家里煮,嗯?去嘛去嘛,好,就这么定了。”
她的手又落上了琴键,它光滑的手指抚摸她的指腹,她看着它们纯粹的颜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再简单不过。
一下午的忙碌,满满的被需要,施乐雅那颗康复得不够牢固的心总算再次安宁了下来,尤其是云爸将她领上了大厦顶层,台长的办公室。
开始她以为噩运是不是还要像从前那样接踵而至,却想不到这位面相和蔼的老人家说出了父母的名字,说了几桩施家做过的由电视台牵头的慈善项目,他说难怪觉得她眼熟。
开始他说以后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就去找他,后来他说以后生活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去找他。
她下来的时候,云末拉着她,非逼她说出一个超级富二代来电视台体验生活的故事来。云末的一堆意想天开,逗笑了她。
电视台当然不只一个出口,云末胳膊受伤了,在家准备火锅的舍友派了自己的男朋友来接她们。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出口离开,云末缠得施乐雅全然忘了看一眼车窗外。
眼睛被塞满,思想被塞满,有些事也不是那么难以忘记。
火锅汤汁火红火红的,小小的家,四个人,也非常热闹。周姨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刚接过云末舍友递给她的调料碗。周姨说她已经到了,见到了儿子孙子,周姨很高兴,听到她这边吵吵嚷嚷的,知道她在同事家吃火锅,要在同事家过夜就高兴了。
火锅味四处发散,味道占满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也沾在衣服上头发上,但没人在乎。云末拖着条胳膊,又是帮她夹菜,又是劝她喝酒,施乐雅也喝了几口,心口热热的,脸颊也热热的。
“干杯,”
“抬起来抬起来,”
“干杯。”
*
城中村一处打扫得干净得过分的房子里灯火通明,房子背后是一条窄巷子,巷子一溜望出去,都是空调外机和窗户的防护栏。有几个人打着手电筒在清理墙根下的杂乱,碎石杂草被铲走,虫子蟋蟀四处奔逃。
屋里,不大的餐厅里摆着一张与屋子格格不入的高档餐桌,时承景坐在桌子上吃东西,只有余北陪着他吃饭,兆飞在一间卧室里指挥屋后打扫的人。
屋子周围有虫子叫,空气里满是潮味,但是这处房子别说是打扫,就是整体全拆了,大环境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餐桌上,时承景一张脸青着,因为淋了雨,受寒感冒。饭吃得好好的,他突然丢下筷子,冷素的手指一点不轻地捏着自己有眉头,眼睛闭着。
“闻到什么味儿没有?”
余北也停下筷子,认真地皱皱鼻子,“没有啊。”
“闻仔细点。”
余北皱眉看人,时承景刚搬来时的那种喜悦是明显没了,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余北也摸清了他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余北装着很认真地皱了皱鼻子,“是不是太太家院子里种的花?”
这是余北被硬逼出来的机灵,他这么说了,果然他的老板就不挑刺了。
屡试不爽。
时承景放开了手指,睁开眼睛,继续吃饭。似乎那种只有他能闻见的气味,一瞬间又没了。他眼底没有神采,英气的脸病恹恹的,抛开挑刺的精力,还是有点让人担心。
余北偷偷叹了口气。
“她回来没有?”
“……我看大概是要在同事家过夜了。”
“嗯。”
两个人继续吃东西,有个人吃得极不香。
今天一大早,时承景就带病出门了,当然要想去堵施乐雅,左右等不来人,就去门上敲门,结果半天也没人应。让兆飞一查,兆飞从门口的监控里发现隔壁两个人一大早就拎着行李出门了。
施乐雅说过他不走,她就搬家。
时承景急红了一双眼睛,问管监控的兆飞要人。兆飞无可奈何,兴师动众一番,才查到走的只是周姨一个人。
傍晚时承景吃了药又出门了,结果在电视台门口等两个钟头又没等到人,余北跑上跑下才总算找到施乐雅的行踪。
“一会儿还要去找太太吗?”余北小心地问。
“不去。”时承景总算还是放下筷子。
“再吃点儿吧,您一天都没吃多少东西。”
时承景皱眉,不耐烦地朝余北一拂手,嫌他啰嗦似地从椅子上起身走开了,脸色铁青,没走两步就咳嗽起来。
第36章
这房子院子小, 门小,车也开不进家门,巷子里停了车, 就连辆自行车也骑不过了。时承景对这儿的环境横挑鼻子竖挑眼, 余北跟兆飞还暗暗抱怨每天车子停得老远。
但是没办法,目标似乎还遥遥无期, 也不知道还要在这儿住到哪一天。
一个男人想要讨一个女人的喜欢或许只需要条件优越,拿出城心就差不多成功了。但要讨好一个不喜欢你的人, 就有点难了。而要讨一个原本喜欢过你,但最后从喜欢变成了憎恨,去讨这么一个人的喜欢就难上加难了。
余北跟兆飞知道自己的老板是在想方设法地讨好前妻, 但他们都长了一双眼睛,所以都看得出来施乐雅见了他就跟见了恶鬼一样。
兆飞已经找人把房子背后根本无人涉足的墙根下那些杂乱都清理干净了,半夜还是有虫子叫, 不仅有虫叫, 还有猫叫,狗叫。
他们是无所谓的, 但听到时承景半夜从卧室里出来喝了三次水,凌晨的时候好像消停了, 但是没消停一会儿,又听见他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是他自身的原因, 还是因为巷子里路过的太婆跟不明方向的闹钟声。
余北推开门,清白的晨光里, 看着时承景上了楼, 余北跟上去。
身高腿长的男人身上只有单薄的衣服, 站在空空的露台上显得消瘦。修长的手指握上了露台边沿, 挂着露水的不锈钢栏杆。栏杆虽然质量伪劣, 但已经被钟点工擦得亮堂堂的,露珠也亮晶晶的。
他身体微微向前倾去。
栏杆下可就什么也没有了,余北吓得赶紧跑上去。
如果是以往,要谁说时承景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想不通去跳楼,余北是打死也不信,搞不好还会为了维护老板的伟岸形象甩他个嘴巴子。但是这半年以来,一次次的折腾,到了今天,这个高高在上,铁面无私的人早像变了个人。
他对别人倒还是一言九鼎,什么硬骨头都害怕他,但在对那个看着最软弱无害的人,有时候做得他们都不敢看。
余北几个箭步就冲到了时承景背后,却被突然的一声大吼惊得险些滑到。
时承景握着栏杆的手指指节泛白,手背青筋崩起,喉咙里发出一阵怒吼,吼完一个呼吸,又接着更是发怒似的直吼到胸腔里空气耗尽。
露台上眺望出去是一片一片的房子,一家挨着一家,下饺子似的挤得没有一处空地。其间能看到的绿色不过就是某家人在院子里、门口种的歪脖子树,巷子口的梧桐。
时承景吼完,人软在了拦杆上,晨风撩着他身上单薄的衣摆。
余北揭了自己的外套,搭在他背上。
沈远说时承景病了,相思病。
其实二楼比底下要清净些的,但是时承景就挑了楼下那间。他们的这栋小楼跟隔壁大概是双拼户型,老旧的统建小楼,两家人拼一处,一样的户型,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时承景卧室的隔壁就正好是施乐雅的房间。
*
施乐雅在云末家一住就是几天,这几天下午收工早了,她就还是去给文祺上课。至于城中村,施乐雅连想也不愿意想。贴身换洗的衣物都买了新的,外衣外裤反正也缺着,就连带着买了两身。
云末的个性像个孩子,得了个新朋友,对施乐雅新鲜得不得了。施乐雅性子也好,又什么都不计较,整个人是从头到脚都长得好看。不是只有男人才喜欢美女的,女人也喜欢长得好看的小姐姐,云末巴不得一天24小时黏着施乐雅。
团建要耽搁的几天,施乐雅和文祺商量了练琴计划,也就一身轻松的跟着大家伙去了。只是施乐雅担心着这一趟去了回来,周姨能不能回得来,如果周姨一直没回来,她也不可能总住云末家。
说是团建,其实就是单位公费让大家玩几天,犒劳大伙最近日以继夜的辛苦。没有什么硬性要做的事,也没有什么非要做的活动。目的地是郊区的一个度假小镇,吃住在一处私人山庄里,除了一日三餐,白天各玩各的,一行二十几个人,愿意跟谁一拨玩就跟谁一拨。
第一天一行人分了两拨去徒步爬山,第二天直接瘫了一半人,就懒在山庄里不想动。山庄里有专供客人烤肉露营的草坪,下午的时候施乐雅跟平常最亲近的几个人在草坪上烤肉。
进入4月份,有土地就有花草,天气很好,空气里满满都青草的味道,花的味道。施乐雅长到脚踝的长裙上就坠着素雅的野风铃,染上夕阳的光泽,人像被染上了一道重彩。
“腿还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