颀长的身影转过半个弧度却没立即落座,静若寒潭的桃花眼不轻不重地睨过场下众人,直至全场噤声肃寂,男人才一展袖袍坐下了。
师浔光侍在身侧,却无端觉得这阵袖袍带起的风如针刺般凛冽,直直地拍打向她的脸庞,让她不由得躬身愈加景仰这个男人。
“王爷万福。”阮烟罗跟着正厅里的人一同行了万福礼,眸光却轻轻地与座上的男人相碰。
不...他不是楚行南。
系统会在楚行南出现在她周围时发布任务,昨夜在书房里也映证了这点。这次阮烟罗等了一等,却始终没有听到系统的提示声。
所以...座上之人是心智方六岁的楚十四。
似乎是意识到了阮烟罗在朝着他出神,楚十四朝她眨了眨眼,显出几分俏皮,但只是转眼之间,楚十四又恢复了那副生杀予夺、冷清乖戾的少年将军形象,绷着一张俊脸,食指缓缓地轻叩过身下的黄花梨木交椅。
一下一下,在这寂静的室内却带起无穷的压迫感。
阮烟罗在惊叹楚行南六岁时竟就有这般了不得演技的同时,不禁回想起她与楚行南的初见。
在北邙那间被征用了的小宅院里,楚行南也是这样一下一下地叩着他身下那把黄花梨含螭交椅,一点一点把他的威严砸入她的眼底。
那时的她怕他、惧他,可偏偏还要伪装作一副心悦于他、难以割舍的模样,手里握着系统,那时的她困顿交加已经是被逼入了绝路,心里头只想着不成功便成仁,这才有了放手一搏的狠劲。
可如今,从前恨她入骨的男人竟然失了神智,还将她认作最亲近的阿姊,这或许便是宿命的妙处。
“方才是谁说要上皇家玉牒,正巧本王过几日要入宫一趟,不如直接来同本王说,本王定会一字不落地向皇兄转达。”
楚十四此刻眸光威毅,神色似笑非笑,在阮烟罗看来,竟有几时真真像极了楚行南。
而周晚瞳一听这话,急忙从椅子上跪了下去,哀哀地匍匐在地,小脸煞白,水眸含情,倒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王爷恕罪,是妾身一时心直口快说错了话...妾身,妾身对王爷一片痴心天地可鉴,妾身只是想长陪在王爷身侧,只是一时心急才说错了话,只要能侍奉在将军身侧,妾身不会奢求什么名分的......”
都是千年的狐狸,阮烟罗何尝看不出周晚瞳这是想用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换取楚行南几分心软呢?
阮烟罗这回跪得很丝滑,伏拜在周晚瞳身后,软着嗓子语气忧伤,“王爷不要怪周娘子,都是罗罗的错,是罗罗初来乍到不懂事,坏了这后宅的规矩...诸位娘子们金尊玉贵,怎能同奴婢一样...是奴婢自不量力说错了话...”
阮烟罗说着说着,自称又从“罗罗”换到了“奴婢”,听得在座诸位大气都不敢出。
姑奶奶,谁人看不出王爷此时已然沉怒,您还上这儿来煽风点火呢?
不就是放任你被周晚瞳吼了几嗓子吗,至于拉上他们陪葬吗?
看见阮烟罗跪下的那刻,楚十四急得险些从主位上蹬腿站起,他憋了又憋才沉着嗓子继续问:“你是本王的侍妾,何贱之有?”
阮烟罗说着说着,素来明亮的凤眸里已是泫然,她快速摇头,“奴婢不过是婢妾,草芥之身,何敢与诸位娘子互称姊妹?”
看起来委屈得打紧。
十四见了只觉得这一院的女人都是菩萨面容蛇蝎心肠,竟敢在他不在的时候这般折辱罗罗,善良的罗罗还嘱咐他这几日都不要出门,她会保护他。
可若他今日不来,恐怕可怜的罗罗只会被这群坏女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般想着,楚十四的面容愈加沉如水,只在目光碰到阮烟罗时语气软了软,然依旧带着那股不容置喙的肃怒之气,“既然如此,今日本王就擢升你为良妾,本王看以后哪个不长眼的,还敢将你认作奴婢。”
自婢妾到良妾,一跃两级,如今楚十四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此事,日后纵然楚行南心神归位,心生懊悔,想要赖账也是不能了。
阮烟罗强压着几欲上扬的嘴角,双手贴额伏拜了下去,瘦削的肩膀微微扣下,看起来是极怯怯的,“奴...妾谢王爷隆恩。”
周晚瞳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眼阮烟罗,却发现她此时还拜伏在地,周晚瞳又愤而回过身,学着小娘在她爹爹面前乞怜的模样,膝行了两步,抬头已然哭得梨花带雨,“王爷这不可啊。”
“侧妃您快劝劝王爷,贱籍出身的奴婢,怎当得王室良妾?这于理不合,传出去其不让天下人耻笑?”
师浔光看了周晚瞳这幅执迷不悟的模样,只瞥了一眼便回过了目光,略迟疑地开口,“阮妹妹本分老实,又是个知冷知热的妥帖女娘,若是王爷喜欢...无不可的。”
她素来惯会当和稀泥的中间人,也会揣度王爷的心意,可这一次,师浔光第一次希望自己读不懂楚行南的心。
她的直觉告诉她,阮四这女人不简单,甚至称得上危险,若是她真真进到了王府后院...
“可...”见侧妃也不敢开口劝楚行南,周晚瞳失神片刻,难以接受,“可我是官家千金啊...王爷,您看看妾,妾是刑部尚书之女啊,怎能同这种泥淖出身的贱婢同一名分...”
“你不愿与她同一名分?”“楚行南”终于正眼看向了周晚瞳。
周晚瞳对自己的容貌自然是自信的,自幼她便晓得她的容貌便是自己最大的武器,无论那些世家公子原本是否有爱慕之人,只要她去他们面前轻轻抛个钩子,他们便纷纷簇上前来...若非她只是个庶女,他们定会为了争夺她而打得头破血流!
她本该有大好的锦绣前程!
可她的嫡母就是不愿她过得如意,非要将她许给一个穷酸秀才,说什么他日后定非池中物,当个正头娘子是极好的,都是狗屁!
她周晚瞳容貌不输任何人,就连当年一手遮天的阮党未曾覆灭时,那名满燕京的阮家双姝都比不得她的姿容,可凭什么他们能嫁天潢贵胄,可自己只能嫁个穷酸书生?
她不服!既然父母顽固无情,那她就自己去争,她日日哭求,这才让父母允了她进入定安王府。
一顶软轿从偏门进入定安王府时,她是喜极而泣的。虽说是做妾,可以她的天姿玉色,何愁混不出头。更何况定安王楚行南正值壮年,热血方刚,后院却实在空虚,若非正逢战事,他领军出征...她又怎会如今只是个良妾?
周晚瞳欣然迎上了楚行南的目光,只是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她读不出半分惊艳之色,取而代之的只有那淡而又淡的倦色。
“是...是。”周晚瞳有些慌神,却还是咬牙应下了。
“楚行南”在听到周晚瞳的回答那刻,手上的动作终于放缓了半分,但也不过半瞬,他便继续叩下,“既如此,你便去做婢妾吧。”
话音落下,周晚瞳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她瞪大了眼睛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再开口时已是悲泣,“王爷,王爷不可啊,妾是刑部尚书之女......”
“你一天到底要念叨你那个做尚书的爹几遍?怎么,这大楚是姓周的了,本王连发落一个罪妾的权力都没有?”
“王爷!妾不是这个意思!”
“楚行南”面有不愉,起身背过手正要迈步,周晚瞳却扑将上来抱住了楚行南的腿。
这回不仅是师浔光一行人目瞪口呆了,连阮烟罗看了都甘拜下风:似乎是真爱,不确定,再看看。
“楚行南”缓缓蹲下身子,与周晚瞳对视,一双桃花眼纵是无情也惑人,吐出的话却冰冷无比,叫周晚瞳背脊生寒,“方才还言之凿凿说只要陪在本王身边便够了,不计较名分,那你现在又是在作甚?”
阮烟罗离得近,瞧着这一幕心里暗爽,终于有人能同她一起感受被楚行南盯着的威压了。
“妾...妾身......”周晚瞳望着眼前这张骤然放大的俊脸,脑袋一片空白,连哭嚎也顾不上了,只能讷讷地吐字。
然而“楚行南”却没给她说完的机会,冷哼了一声过后,转身阔步迈出了门,只剩面如死灰的周晚瞳跪坐在地,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楚の今日复读:
《善良的罗罗》
《可怜的罗罗》
第28章
阮烟罗坐在漱玉阁侧厢时,后知后觉感受到一阵寒,她接过流云递来的热茶一口饮毕,这才找回了些从指尖流逝的温度。
“流云,你觉得王爷最近...可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阮烟罗有些忐忑,系统不曾出来提醒过她,按理说来那男人应该就是十四。
可...一个六岁的孩童,真能表现出来这般凛冽的上位者气场吗?甚至最后在他与周晚瞳决断时,阮烟罗清晰地感受到了当初那阵她在楚行南面前才感受过的压迫感。
流云心底并不知晓阮烟罗这般多的弯弯绕绕,放下了持杯的手后,她只思忖了半瞬便接口,“回主子的话,奴婢认为王爷同往常并无半分不同。奴婢身份低微,在北邙也少有见到过王爷,只是如今的王爷,同传闻中并无什么不同...主子为何这么问?”
“我......”
户门忽然被叩响,阮烟罗本能地噤了声,凤眸里骤然浮现出几分戒备。
“阮娘子,奴婢是周娘子身边的尖角,烦请娘子开个门?”门外的不速之客见里头没动静,便主动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周晚瞳身边的婢子?
周晚瞳这次在正厅上又丢了位份又丢了面子,这个时候遣奴婢来,很难不让人多想她的来意。
阮烟罗与流云双双对视了一眼,随后阮烟罗眼神一动,示意流云去开门。
尖角进门后,先是规规矩矩地朝阮烟罗行了个大礼,“奴婢拜见阮娘子。”
她跪伏在地,不等阮烟罗开口就继续道:“奴婢知道阮娘子对我家主子定是心有埋怨的,我家主子什么都好,差就差在这一张嘴,心直口快总在不知不觉时得罪了人,否则也不会被嫡母设计嫁来王府当小妾了...”
尖角说着说着,便带上了哭腔,似乎是很为自己的主子鸣不平,阮烟罗没什么耐心听她唱这幅共情的戏码,只是蹙起了眉,“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心情也不大好,话说得直你多见谅。若你只是想替你家主子来我跟前卖惨,那你找错人了,我这人心肠硬,并不会共情。”
尖角一听阮烟罗这是要赶客的意思,急忙回道:“不是不是,阮娘子误会奴婢主子的意思了。”
“我家主子自知今日这张嘴在堂上闯下大祸,害得阮娘子下不来台,空惹了伤心,心里过意不去,这才派奴婢来献上冷香膏一盒,聊表歉意。”
尖角说着,将一方镂刻精致的玄红木盒郑重献上,似乎是怕阮烟罗不解,她解释道:“这冷香膏乃是南疆进贡,有舒体活筋之效,长期使用可使肌肤滑腻,体香天成。这是从前圣上赏赐给刑部尚书的,我家主子拢共便得了两盒。”
阮烟罗挑了挑眉,这才正眼相看去,只是嘴里的话不冷不热,“御赐之物?这般珍贵我可受之不起。”
阮烟罗全然不见尖角印象中村姑见了宝贝那般的欣喜若狂,这叫尖角有些捉摸不透,“阮娘子这说的是哪里话,阮娘子如今恩宠正盛,这冷香膏自不必说,便是那宫里头的宝贝娘子也使得。”
“周娘子身边的侍婢果然厉害,一来便给我扣了好大一顶帽子,什么宫里头的娘娘,这话若是传到王爷耳朵里,我还做人不做?”阮烟罗斜眼望去,原本望着乖顺袅柔的小女娘却三言两语钉得尖角说不出话。
来之前尖角只当这位阮娘子惯会在王爷面前卖乖讨好一些,却不料竟是伶牙俐齿,把她逼得没有反驳的余地。
“奴婢知错。”尖角重重地磕了个头,骨头与坚硬的地面相碰,那声音听得阮烟罗牙酸,她急忙挥了挥手示意不必,“你这是做什么,我没那个兴致要罚你,既然你已知晓自己的错处,那便退下吧,我乏得很了。”
尖角抬头,眼里却忽然落下两行清泪,她伸手将自己右臂上的衣袖捋了上去,目之所及之处皆是大大小小的淤青与伤疤,“阮娘子,您就可怜可怜奴婢吧,奴婢平日里被周娘子动辄打骂,这次她派了奴婢来,已经同奴婢说了,若是不能将这冷香膏送到阮娘子手中,让阮娘子原谅她,她便要把奴婢发卖了去窑子啊!”
尖角声泪俱下,“阮娘子,你就可怜可怜奴婢,收下了这冷香膏吧。那窑子是什么腌臜地方...奴婢去了便是死路一条,奴婢不想被卖去窑子啊!”
阮烟罗听着,眉头却不自觉拧得更厉害了,原本她只当周晚瞳是个被小娘宠坏了的官家小姐,脾气纵然善妒跋扈一些,倒也可以理解,可她如今竟舍得将她的陪嫁婢子随意打骂发卖,这般狠辣无情,真叫她大开眼界。
阮烟罗忖度间已经做好了决策,“既然如此,那冷香膏便留下吧。替我回去谢过你家主子。”
“多谢阮娘子,多谢阮娘子。”尖角又重重地朝阮烟罗磕了两个头,这才退下了。
待尖角在院门拐没了身影,流云这才问道阮烟罗:“主子,那这冷香膏如何处置?主子不会真的要用吧?”
“我先前才与她结了这样大的梁子,她今日便来向我示好,还舍得下血本...恐怕早就已经想好了一条自以为周全的妙计来坑害我。”
阮烟罗伸手打开了尖角留下的檀木盒,里头端端是一枚方正的白瓷盒,盒身直腹,盒盖浅弧,盒身外腹粉釉彩绘数十种菊瓣,握在手心沁凉的温度源源不断,当真衬起了“冷香”二字。
“那不如告诉王爷吧,告诉王爷这冷香膏的事,叫周娘子彻底失了承宠的可能!”流云兴致勃勃的提议,说着说着嘴角笑弧愈显,仿佛已经见到了周晚瞳陷害娘子不成反下内狱的情状。
“急什么。”阮烟罗葱白的手指点上流云的额头,神色逐渐严肃下来,“倘若她不曾下毒呢?咱们就这么红口白牙地找上王爷,不是白给了那周氏一个把柄?”
“那周娘子对主子恨之入骨,今日平白无故对主子献殷勤,怎么可能......”流云说着说着也意识到了不对,缓缓地噤了声。
如果,是那周氏刻意叫阮烟罗以为她送的冷香膏有问题呢?
这冷香膏是御赐之物,阮烟罗是绝不能随意处置了去的,可若放在房里始终叫人放心不下,若阮烟罗去找了郎中,那便又是给了周氏一个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