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桌上的灯芯燃至尽头,暖绒的灯光晃了晃便消散成一缕白烟,悠悠往上游荡,同空气中的麝香味不断纠缠,最后化作打在嫣红月季上的一滴晨露。
阮烟罗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身上已经被洗漱干净,甚至还穿上了寝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而那颀长矫健的身影则坐在她的梳妆台前,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些什么。
阮烟罗慢慢地坐起了身子,昨夜楚行南虽缠着她要了许多次,但出乎意料的是动作温柔,甚至还会顾及着她的情绪,是以这回起身,她倒也没有从前在北邙那般酸痛不堪。
“王爷?”阮烟罗轻唤着试探,只见梳妆台前的男人委委屈屈地转过身,闷闷道:“罗罗,我受伤了。”
又变成楚十四了。阮烟罗扶额,“哪受伤了?”
楚十四背过身,将覆在身后的长发拨开,除去以往驰骋沙场留下的伤疤外,背后数十道指甲抓痕醒目,右肩甚至还有一道齿印,是她昨夜气急时咬的。
伤痕太多,以至于阮烟罗一时之间无法抓住重点,“你说哪道?”
楚十四果不其然指了指右肩的齿印,“我只是睡了一觉,起来后背就多了许多伤痕,罗罗你昨晚与我睡在一处,可知道怎么回事?”
呃......她不仅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还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阮烟罗尴尬地舔了舔唇,目光心虚地漂移开去,“昨夜你睡觉磨牙,我被你吵得睡不着觉,这才发狠在你肩头咬了一口。”
这也不算是信口胡诌,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阮烟罗昨夜确实就是被他吵得睡不着觉。
“竟然是罗罗咬的么?”出人意料的是,楚十四听见阮烟罗这回答似乎还挺高兴,“我的肉硬,罗罗牙齿有没有咬痛?”
“没,没有。”阮烟罗觉着有些好笑。
楚行南与楚十四完全就是两个极端,楚行南总是憋着坏要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楚十四单纯善良,明明是她欺负了他,可他第一反应却还是来关心自己有没有受伤。
眸光流转间,阮烟罗睇到放在一旁的冷香膏,心里头又缓缓升起一计。
“十四,让罗罗来给你涂药膏吧。”阮烟罗玉指狠狠地掘了一大块冷香膏,左右也是周晚瞳送她的,她用起来也不心疼。
多用点才能出效果不是?
楚.单纯傻乐.小白鼠.十四点头,“好呀,罗罗待我真好。”
阮烟罗将药膏在男人肩头揉开,清清凉凉的触感让楚十四很是享受的眯了眯眼,“好香啊,罗罗,这是什么药?”
“冷香膏。”阮烟罗心不在焉地回答,面上不断的观察着伤口的变化。
将寝衣完整地替楚十四穿好后,阮烟罗捧着冷香膏的瓷盒,自顾自坐到了一旁研究。
自觉被冷落的楚十四只好把玩起阮烟罗妆奁里的东西。
阮烟罗回燕京只带着流云一人,其余衣衫首饰什么的,都是侧妃为她置办的,因而里头的胭脂水粉她还不怎么用过。
见阮烟罗目光不在他身上,楚十四静悄悄作起了妖。
他寻了几盒模样看起来精致小巧的水粉盒,学着阮烟罗的模样也对其细细观察,只是他不得关窍,终究不过是学了个形貌。
自觉无味的楚十四最后玩起了胭脂水粉,随意打开了个瓜瓤形的青瓷小盒后,楚十四意外发现这里头填满了香膏,福至心灵,他掘起了香膏,学着阮烟罗的模样往自己肩头涂去。
阮烟罗在用力地掰断了盒顶相连处后,意外发现圆弧盒顶敲打之声空灵,仔细望去发现盒顶竟然有几个极为细密的小孔,寻常若是不仔细查看,根本难以发现。
她心里莫名雀跃起来,直觉告诉她这里头必定有文章,她伸手就要去摁断瓷盒隔板。
“啊!”楚十四忽然痛苦地哀嚎起来,面上的五官痛苦地扭作一道,鬓边冷汗涔涔。
“怎么回事?”阮烟罗的动作被打断,她见楚十四面色惨白地倒向地面,急忙起身扶起了楚十四,却见后者脖颈处红了一大块,咬着牙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罗罗,我的肩膀好痛。”
阮烟罗顺势剥开了楚十四的寝衣,发现以肩头那块齿痕为中心,惹眼的灼烧红痕竟遍布至楚十四的臂膀与脖颈。
“好烫,好痛……”楚十四无力地埋首在阮烟罗怀中,像是一条落水的大狗。
怎么这般严重?阮烟罗深呼吸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随后捂住了楚十四的嘴巴,低声道:“十四最听罗罗的话了对吗?”
楚十四双目含泪,看起来格外痛苦,却还是点头:“嗯。”
“那从现在开始,不要哭也不要闹,一句话都别说,罗罗去给你喊郎中,好不好?”
“可是好痛...”楚十四吸了吸鼻子,看起来委屈死了。
“这种病,你越哭越痛...”阮烟罗急中生智,“况且十四要是哭了,门外的人会以为罗罗欺负你,以后便不让罗罗照顾你了,这样的结果,十四可愿意?”
果不其然,十四霎时哑了哭声,樱花色的薄唇扁了扁,但终究是没有再哭喊。
阮烟罗松了一口气,将楚十四扶到床上后,她便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侧厢门,扯开嗓子大喊:“来人哪!王爷出事了,快来人哪!”
喊完这嗓子后,阮烟罗又回到半月桌上,将冷香膏并妆奁里的其他东西都拿桌布覆盖起来,最后又将半月桌撤到一旁。
这时原本守在门外的流云第一时间进厢房,“主子,这是怎么了?”
阮烟罗手上动作不停,冷静吩咐道:“流云,你来这里将这半月桌看牢了,过会儿人多眼杂,情形复杂,切记万不可让任何人靠近这半月桌。”
流云虽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被阮烟罗交代完仍是一头雾水的状态,但听阮烟罗这么说了,还是郑重点头,“奴婢一定会看牢的。”
做完这一切后,侧妃师浔光同她的侍婢晴柔恰时迈入侧厢,神色焦急,“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日万了,我宣布我就是全都城最勤劳的女娘!
第31章 【修文】
一水儿的郎中跟着婢女步履匆匆地往来于漱玉阁门口。
周晚瞳身边的尖角趁机拉下个婢子,将手里的一块碎银塞入婢子手中,“好姐姐,这漱玉阁向来被侧妃打理得井井有条,今日是怎么回事?怎的乱做了一团?”
“侧妃自然是井井有条,是阮娘子,是侧厢的阮娘子那儿出了事。情况严重,先不与你说了。”
那婢子神色匆忙不似作假,待人跑远了后,一袭水红色新衣的周晚瞳缓缓从阴影中踱了出来,她发鬓间簪了一朵牡丹绢花,愈加衬得人比花娇。
“她真的用了,冯氏说得没错,只要点出这是官家御赐的好宝贝,那等从穷乡僻壤来的村姑没见过世面定是会用的。”周晚瞳眼里漾着欣喜的波光,美人笑得春风得意,看得尖角都有几分晃神。
可尖角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可是主子,阮娘子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到时候彻查下来,一定会查到我们身上的呀!”
“你急什么?”周晚瞳慢慢地揉过自己新染了蔻丹的指甲,“那法子隐蔽,当年小娘就是用这法子让大娘子落的胎,就连御医也没能看出其中关窍,既然母亲能行,那我也一定能行。”
“更何况那阮四出身卑贱,死了就死了,难不成王爷还会为了她来为难我不成?”周晚瞳说着,美艳的面孔上乍然浮现一丝癫狂之色,“那阮四粗鄙不堪,王爷只是因为破了她的身,又被她委屈小意的面孔蒙蔽,这才将她收房。倘若王爷知道了我的好,便再也不会记得还有阮四这号人物了。”
“娘子......”尖角看着周晚瞳近乎偏执的模样,开口试图想让她清醒些,不料周晚瞳立时转身就要往漱玉阁赶去,“娘子,娘子不可啊,您如今禁足未解,贸然闯入侧妃的院子只会让王爷不快啊!”
“你懂什么?!”周晚瞳反手甩了尖角一记巴掌,直接将人带倒在地,“侧妃向来与我看不对眼,如今我成了婢妾,倘若再不抓紧机会去接近王爷,就怕是以后被师浔光压着再无出头之日了!”
“娘子......”尖角捂着被打破的唇角,血泪混作一道流下。
“我知道,我知道自我失势后你便四处奔走打点其他院子的管事嬷嬷,就盼着什么时候我彻底失势,你好彻底另寻他主!”周晚瞳看着被她掌掴在地的婢子,心里不无快意,“你和阮四没什么不同,明明身份低微却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见不得我好!”
——
漱玉阁正厅内,众人分列两侧,垂首敛息,无不恐慌。
此时“楚行南”被包扎过后端坐在主位,面色阴沉似水,一言不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骇人。
只有阮烟罗知道,楚十四此刻稍显狰狞的面色,是因为他在极力忍耐肩膀上的痛楚。
周晚瞳大步迈入漱玉阁正厅时,恰与面色不善的“楚行南”打了个照面,“楚行南”虽说平日里以一副矜贵皮相引来无数闺中女子的孺慕之情,但毕竟也是久征沙场的玉修罗,此刻他浓眉蹙起,薄白的眼皮敛下,素来含情的桃花眼里宛若冰封,似乎下一刻就会上来一枪挑掉来者的脑袋。
周晚瞳被吓得脸色一白,进屋没几步就跪下了。
“周氏你来做什么,王爷可没解你的禁足。”师浔光坐在“楚行南”下座,见到周晚瞳的第一眼就皱着眉,语带谴责。
周晚瞳平生最恨的便是师浔光这般伪装圣人的惺惺作态!
她没理师浔光,径自朝“楚行南”磕了个头,“王爷,奴婢自知德行有亏,这段日子原是想在含香院好好思过的,可...奴婢意外知晓了一些事情,不说,怕是良心不安......”
周晚瞳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模样,怯怯地望了眼“楚行南”,随后又低下了头。
“你在含香院整日禁足,能听到些什么?如今王爷被奸人所害,我们整个漱玉阁都忙翻了,你就别来帮倒忙了。”鉴于周晚瞳的前科,师浔光想当然地以为这又是周晚瞳想出来邀宠的法子,言情书网出身的师浔光说着,脸上不免带上了几分鄙夷。
周晚瞳面上飞快闪过一丝慌张,受伤的人竟然是王爷?!
抬眼扫视,周晚瞳发现阮烟罗正端端坐在角落,面上神情自若,丝毫没有受伤,察觉到周晚瞳的目光,她甚至还有闲心笑眯眯地朝她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设计谋害王爷,这可不是她想法子构陷杀害一个贱婢一样简单的事情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周晚瞳双手抓地,指尖微微发着颤,“是,侧妃教训的是,奴婢这就回自己的含香院去闭门思过。”
“周娘子方才不是还有话要说吗?”阮烟罗轻软的声音传来,周晚瞳起身的动作霎时顿住,见状阮烟罗也来到周晚瞳身边跪下了,“周娘子今日既敢冒着惹怒王爷的风险来到漱玉阁,想必定是有什么严峻的事情不得不告诉王爷。”
“我没有...”周晚瞳刚想开口反驳,就听得阮烟罗话接话截去了她的话头,继续道:“否则...周娘子不就真成了那等为了邀宠毫无下限的贱籍女子了?周娘子出身高贵,是清流世家,想必定是不会这么做的。是以罗罗还请王爷听周娘子一言。”
楚十四原本心情恹恹,听阮烟罗开口了,他自然顺着阮烟罗的话接口,“既如此,周氏,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奴婢......”
阮烟罗面上做出一副安慰模样,拍了拍周晚瞳的肩,“是啊,周娘子放心,如今有王爷为你做主,郎中们也已经在排查药膏的问题了。你慢慢说,王爷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听你述情。”
阮烟罗将“药膏”二字别有深意地捻磨过唇舌,果不其然见周晚瞳呼吸急促了半分,“奴...奴婢......”
周晚瞳支支吾吾地开口,然而座上“楚行南”的神色已经满是不耐,“周氏,本王没什么耐心看你在这里...”
“冯执素,是冯执素!”高亢的女声骤然截断了楚十四的话,周晚瞳狠狠地剜了眼在侧座的冯执素,旋即重重磕了个头,“王爷,奴婢认识到那日言行有失,自知对不住阮妹妹,前日差身边的婢子尖角为阮妹妹送来一盒冷香膏赔罪,可,可这冷香膏因为奴婢的一时疏忽,竟被那冯氏掉了包,换成了普通香膏不说,竟还被下了毒!”
阮烟罗乖顺地垂首敛目,然而暗里黛眉一挑,暗喜这后头竟是有两条大鱼,真是...好极了。
周晚瞳再抬头时一双剪水秋瞳中已经蓄满了泪意,“王爷,奴婢一知晓此事便不顾其他冲出了含香院,实是心系阮妹妹安慰,事急从权啊!”
周晚瞳话一落地,冯执素的脸“刷”地白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随着周晚瞳这句话都落到了冯执素身上,冯执素急忙也离座跪下了,神色惶惶,“王爷,周姐姐说的什么奴婢一概不知,奴婢醉心琵琶,日日只知在自己的清柿园中聊弹琵琶以自/慰,除此之外概事不知,此事与奴婢无关啊!”
好香的一壶茶。阮烟罗不由得轻觎了身侧的冯执素一眼,茶香四溢,看来是同道中人。
但在这个王府后院里头,茶里茶气的女人只能有一个。阮烟罗心里暗自为自己打气。
“你如何知晓那冷香膏是为冯氏所掉包?”“楚行南”身子往前仰去,屈起胳膊靠在大腿上,桃花眼一眯,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
周晚瞳又狠狠磕了个头,脑中飞快地编写着说辞,“是奴婢的婢子尖角事后所言,她说那日往漱玉阁送冷香膏的路上,遇到了冯执素身边的婢子花云,是花云拦住了她的去路,硬缠着她说要看上一眼这御赐的稀罕物什才肯罢休,尖角犟不过她,就给花云看了一眼。后来尖角送完冷香膏,从漱玉阁出来后发现自己的手上竟有木屑。”
“那冷香膏是御赐之物,连同木匣也是精贵非常,奴婢又时时小心保管,怎可能会出现木屑,尖角觉得蹊跷便悄悄去到清柿园悄悄跟了花云一段路,这便让她看见了...”周晚瞳说到这里顿上一顿,目光越过阮烟罗直直瞪向冯执素,“花云竟将真正的冷香膏,连同一个香囊一道埋入了王府西南处的角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