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也在无意识地拨动着上面的珠子。
倏然间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叩声,那人沉声说道:“进来。”
伴随着沉重木门的推开, 在漆黑中一条光线也愈发的扩大, 直至照到了男人的脸上。
裴渊的眉眼微眯,语气中满是不满地问道:“何事?”
听到此话的文舒, 神经却是紧绷了起来,自从掌权之后, 裴渊总是在每月寻几日去护国寺小住。
料想当初, 御史大夫罗云脑筋一向不够活泛, 仅仅是为了弹劾朝中官员一事, 甚至不惜来护国寺寻裴渊。
世人皆道太子裴渊还是皇子之时便温文有礼,厚待官员,终究是文字游戏罢了,若是用百姓的话来讲, 那便是老好人的性子。
而罗云心底这是这般想,甚至都觉得裴渊见他便是理所应当。
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 裴渊不仅没有见他, 甚至还让人把他扔出山门。
而后他才知晓裴渊掌权那日, 一向温和的三殿下,唇齿轻碰直接处决了几位反对他成为太子的郭相党羽。
朝中官员不知裴渊来护国寺究竟为何,但经过罗云一事,除非天塌下来,他们决计不会来寻他的。
文舒想到此处,擦拭了额头渗出的冷汗:“江南五县在一夜之间忽然流窜了许多土匪山贼,江南总督派重兵,甚至都没有办法镇压。”
裴渊听到此话后,不满的情绪已然溢了出来,低声斥道:“自从李言成为京官之后,现在的江南总督莫不是白吃俸禄的。”
文舒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铁制的三角令牌上的狼头使得裴渊淡漠的眼中惊起了一丝波澜。
“殿下,那群匪徒似是有人操控,行兵极为诡异,不屠杀村庄,不烧杀抢掠,仅仅是来挑衅官兵的。这是在交战之后发现的,江南总督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奴才想着此事事关重大,只得来寻您。”
这狼头的铁质令牌便是北蛮新王的标识,若是真的是他,那这件事便变得麻烦了许多。
裴渊沉思了一会,说道:“江南是不得不去了。”
话毕,他正欲离去,眉眼之间却满是不舍的看着面前的三个牌位,似是坚定了心中的信念,便大步转身离去了。
文舒心中却是分外的难受,配位上俨然写着吾妻慕氏明枝之牌位,先慈安氏舒然之牌位。
而旁边另一个小牌位上却并未写出名字,仅仅是写了吾之爱子。
那时的记忆便再次浮现了他的脑中,
“殿下,为何不给小主子起个名字 。”
“不知是男是女,若是起错了,她不喜怎办?”
-
一层薄薄的云雾覆盖在临江之上,雨后混着江水的味道闻起来是如此的沁人心脾。
裴渊站在船头,感受着江水间的潮气吹拂这淡薄的衣衫,一向阴郁的情绪了便好了几分。
霎那间,似是被雷电击中一般,他感觉自己的心都漏跳了一下,而后就连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他却仍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只是眉毛微蹙,放缓了呼吸,自从明枝死后,他便生了这心悸之症,终究是报应,也不知百年之后,明枝再见他时,是否会原谅他。
想到此处,他便再次拨弄着手中的迦南香的佛珠。
自小到大,他是不信乞求这漫天神佛便会获得怜悯和疼惜,这都是愚民所信仰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当他走投无路时,不乞求上天原谅他的过错,若是这世间有地狱的话,他定是会下地狱的。
不信佛能拯救他,不信神能洗刷他的罪孽,只是希望若有下辈子,她们能欣赏够这世间的花香,所谓的功德,全都给他的母亲,他的枝枝以及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
因着在临江附近的码头上岸甚是引人注意,文舒只得在距离闹匪患最远的一处小山村上岸。
此处虽说是山村,却是分外雅致,还未行几步,便看到了一大片荷塘,在微风吹动下缓缓摇曳,不愧是江南好景色。
裴渊此次出门仅仅带了文舒一人,他一改玄色亦或是暗色的衣衫,此时却换上了水蓝的丝制长袍,就连镶白玉的发冠也甚是雅致。
文舒恍惚之间,仿若又见到了那个活着的殿下,而非明枝死后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的他。
在他们面前荷塘中的乌蓬船上,突然窜出一个穿着绯色衣衫,水绿色衣裙,约莫三,四岁小姑娘。她仿若芙蓉生出的小精怪一般,甚是可爱。
她面容之间虽是柔和,但眉眼却是略显英气,脚边摆放了许多的莲蓬和荷花,她仍是不知足地在勾着最大的那个莲蓬。
此时裴渊的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担忧,毕竟那莲蓬的高度甚至比她的身高还高。
但女娃却是有自己的办法,竟是完整地把莲蓬捧在了怀中。
见状,文舒不禁感叹道:“公子,这依山旁水生出的娃娃自是厉害。”
裴渊颔首。
就在他们欣赏着其中的景色,停在水塘中央的乌篷船却是在快速的摆动。
定睛一看,那个双丫髻的小姑娘抱着一捧荷花和莲蓬,摇摇欲坠地挂在船边,因着身子娇小,她的绣鞋已然踏到了水边,眼中已经满是绝望,泪花却在不停地往下落。
裴渊的心间猛然一揪,还未等文舒前往,便踏着荷叶,使着轻功,一把捞起那个马上就要掉入水塘的小姑娘。
她幼小的身体揽入怀中时,他紧张的心跳才缓缓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小姑娘似是被吓到了,被他揽入怀中的一刹那,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小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仿若怕被抛下的小兽一般。
在落地之后,小女孩仍是不敢睁眼,他只得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也轻柔了几分;“好了,你该回家了。”
小姑娘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已然无碍,挣扎着从他怀中落地,眉眼之中满是感激。
她从莲蓬中挑挑拣拣了一个最大的递给裴渊,嘴角微微上扬,她脸颊处的小梨涡却是使得裴渊晃神。
当他意识回笼之后,那个小女孩已然捧着荷花和莲蓬蹦蹦跳跳地离去了。
-
县城中的茶馆便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裴渊和文舒便早早点了一盏茶穿了一袭粗布的衣衫来探查一番。
但此处终究是离匪患太过遥远,百姓传来传去的消息甚至都比不上他在京中调查的多。
无奈之下,只得离去。
行在县城的街道上,此处的青石板的地面上还有这些许微绿的青苔,小孩子们在街头巷尾随意的奔跑。
追逐的孩子在转弯时,没有看到裴渊一行人,眼睛睁得巨大,便撞了上去。
文舒斥喝道:“怎得这般不小心。”
裴渊却是丝毫不在意,随意地挥了挥手便让孩子们离去了。
还未行出半条街,裴渊忽然停了一下,狭长的眉眼一眯,从自己的怀中寻了许多,也并未找到荷包。
果然。
文舒瞳孔一缩,眉眼之中满是震惊,因着他与裴渊的功夫却是不低,能在他们手下偷到荷包,竟是贼中好手。
“文舒,去追回来!。”
徐县并不大,甚至他们还未仔细搜寻,便找到了刚才的那伙小孩。
也许是天生坏种,也许是教养不当,他们此时正把他的荷包栓在一根棍子上,似是当作战利品一般兴奋。
但是拳脚之下却是在踢踹着两个孩子,甚至嘴中满是污言秽语:“小哑巴,小哑巴,没爹疼,娘却是狐媚子。”
被踢的其中一个小孩却是愤愤地喊道:“不许你们说安安!”
他似是受够这群小痞子,挣扎着站起来,似是要反抗,但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又被重新打弯了腰。
但他身下的小姑娘却是丝毫都未受伤。
在人头耸动之中,裴渊似是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竟是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勾莲蓬却差点跌落在湖的女娃。
细细想来,她竟是在跌落之时也并未呼喊出声,竟是口不能言。
裴渊想起护国寺的方丈总是在说些缘啊,因果之类的东西,想必就是今日吧。
他眉目低沉,厉声呵斥道:“速速把我的东西换回来,如若不然,定是会把你们扭送官府。”
那群小孩却是满不在乎:“你报啊,我们才不怕!”
见他们这般不怕死的模样,裴渊却是笑了,眉眼之中已然满是狠厉:“没关系,若是想死,我也可以办到。”
小崽子们却是被他狠毒地话语吓坏了,把他的荷包扔出去,撒腿便跑了出去。
而被打的小男孩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缓缓扶起护在身下的小姑娘,语气满是怜惜地说道:“安安可有被打到?”
小姑娘此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双杏眼已然满是通红,没有委屈,也没有害怕,其中满满皆是滔天恨意,似是要把刚才那些人生吞活剥了一般,她咬着嘴唇,重重地摇头。
裴渊从小女孩的身上看到了幼时的自己,他半蹲在小女孩的面前,轻抚着她的额头,用最轻柔的语气说道:“莫要怕了,他们以后不会欺负你了。”
小女孩却是愣神了,她侧目看着面前的男子,眼中满是惊讶,似是在说:“竟然又是你。”
但她心间的委屈却被这个救了她两次的陌生人驱散了,她强撑的精神似是在这一刻崩塌了。
孩子一般都是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此时小女孩却是忍不住了,她猛然扑进了裴渊的怀中,甚至连哭声都没有了,只是泪花却侵湿了他胸膛处的衣衫。
裴渊的身子在安安抱着他的时候,已然变得僵硬,但心间却是柔软了几分,他抚着她的头顶。
此时他已然想到若是从旁系中寻个新生的孩子来养兴许也是不错的。
一道粗犷的男声传到了他们的耳边,
“安安,可是那群杂碎又欺负你了,爹抱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咳咳,看到有人猜出来了,各位姨姨们莫担心,安安会被治好的!
第三十九章
裴渊看着一位穿着粗布短打, 皮肤黝黑,眉目也分外深邃的农夫走了过来。
怀中的小娃在听到那人的声音后,身子一僵, 随后便从他温暖的怀中退了出来,伸手便要那人抱。
农户强壮的臂膀一把把小女孩扛在肩头, 他甚至都未与他说些道谢亦或是质疑的话, 转头便离去了。
裴渊甚至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些许厌恶,他回忆着自己方才的行为, 似是没有冒犯到小女孩。
方才护着小女孩的男娃似是意外, 他大喊道:“四叔,安安妹妹, 你们等等我!”
小女孩却慌张地从怀中的布兜中, 取出一个约莫两个巴掌大的木板,用炭笔急忙写下了“谢谢您”三个大字。
因着四叔的脚步异常的快, 安安把字写得巨大,把板子高高举过头顶, 朝着裴渊的方向。
安安看着逐渐变成了蚂蚁似的裴渊, 也不知他是否看到了她的谢意。
裴渊看着小女孩笨拙地表达着她的谢意, 他的心间似是有一股暖流涌过。
而在一旁的文舒却是察觉了一丝不对:“公子, 方才那群小贼人不是说小姑娘没有爹吗?”
在听到此话后,嘴角还带着些许浅笑的裴渊,忽然表情凝重,他一贯不是乐于助人之人, 但他的脑中忽然想起护国寺文祥大师的话。
“这世间种种皆有因果。”
虽然他救了两次小女孩的命,但若是因着这一遭使她落入歹人之手, 便是他的罪过了。
他修长的手指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 眉眼微沉道:“走, 我们追上去。”
因着那农户的脚步实属太快,在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中以及出城之后的山林小路一转眼便消失不见
他们二人在走到一处山村之后,便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此时裴渊的心中已然对这个农户产生了莫大的怀疑。
两年前京中曾窜出一群武功高强的江洋大盗,皆是为了绑架朝中重臣的子女以此来讹诈钱财以及朝中密信。
想到此处,裴渊眉眼紧缩,嘴角微抿,他张望着远处的翠绿的山林。
站在村中唯一进出县城之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农户皆是方才那人的打扮。
因着他与文舒的打扮甚至富贵,丝绸绣银丝的长袍与他头顶珠玉的发冠与此处山林的土路分外的格格不入。
农户皆是避开他们行走,甚至都没法问话。
“明枝,你要去何处?”
倏然间,一个豪爽村妇的声音传到了裴渊的耳中。
又是幻觉。
原本紧张小女孩情况的裴渊,此时的情绪便低落了许多,他甚至不敢去张望那幻觉的所在地。
他眉眼微低,但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愈发的增快。
而康健的文舒却是实实在在地听到了此话,他看着被村妇喊话的那位姑娘的背影也甚至相像。
与明枝一般的身高,甚至连脚下的莲步也分外相似,仪态行为也是一模一样。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看向那位女子,又慌张地转头看向情绪异常的裴渊。
不是错觉。
他颤颤巍巍地指着那位女子马上就要消失的背影,说道:“公子,你也听到了是吗?不是幻觉,是真的人!”
修长手指尖的佛珠停住了,手指却是紧紧地捏着其中一枚珠子。
他缓缓抬头,在看到姑娘背影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身姿仪态别无二致,虽然穿着粗布裙,但其中刺绣的海棠具是她曾喜爱的。
裴渊感觉到曾经与明枝一起死去的心脏又重新焕发了生机,砰砰直跳的声音敲打着他的脑海。
他的眼眶周围已然满是绯红,额间的青筋也隐隐爆起。
若真的是她,他还不知该怎样面对她,若不是她,他心底的满心的期待便会如同死去江河遗留下的河床一般,满是干裂。
看着那位姑娘逐渐远去的背影,他也顾不得心中的顾虑,疾步追了上去。
“明枝,我...”
姑娘正欲身旁的婶子笑着说着村中的趣事,忽然被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
她缓缓回头,面上满是疑惑。
就连空气和时间都仿佛停滞了,裴渊感觉周遭的声音都化为了虚无。
当她的面容缓缓地转了过来,他感觉自己悬着的心脏再次化为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