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愚蠢,愚蠢到现在竟然没了性命。
因着皇帝遇刺一事事关重大,处置明枝的消息却是并未传出,而闻婉为了讨他欢喜,还专程赠与明枝一套。
他袖下的手指紧攥成拳,喉结在上下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时机不对,他不能在这时候就弃了闻婉。
他已然压制不住心中莫名的酸胀,只得拿起手边的头面,装模做样地说道:“闻姑娘,朝中还有些许事并未处理,我派人把你先送回去,我便先行一步了。”
闻婉以为猜到了裴渊心中地忧心事,便端庄地应道:“不牢殿下费心了。”
看着闻婉的车架已然离去后,裴渊强撑的精神便愈发的脆弱,甚至恍惚地连身子都在左右摇晃。
文舒赶忙搀扶着他的小臂,裴渊眼中却分外不满,他怒发冲冠,甩开衣袖,便脚步虚浮地朝着一个位置走去。
中栾街一向是这京城中最繁华的地方,人流涌动,摩肩接踵。
裴渊的脚步虽然踉跄,却速度却是分外的快,文舒怕他再出现幻觉,却怎么也追不上去。
裴渊一人行在这街道上,看着周围的店铺虽是熟悉但有带着些许陌生。
他侧目想要看着明枝的身影,但却怎么也寻不到,他张望了许久也没有看到她。
想起明枝一向调皮,也许是她又溜走了,上次就是这般仿若脱缰的小马驹般欢快。
耳中小贩的声音,路人呼唤亲朋好友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脑海,甚至愈发的吵闹,他的头愈发的胀痛甚至连神智都恍惚了许多。
“殿下,我们去买些话本好吗?”
倏然间,明枝的声音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之声,仿若天家仙乐般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裴渊慌张地在周围寻着,却怎也寻不到,甚至周围的路人都躲离了他的周围。
转头看去,怎料牌匾上的四个大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李氏书坊。
-
当文舒寻到裴渊的时候,他的神智似是没有什么问题,与书坊掌柜的交谈也一如既往,只是买的东西却是昭示了他现在的不同。
面前姑娘家喜欢的话本子却是堆了半人高。
书坊的掌柜却是熟悉这位大主顾,搓着手,谄媚地说道:“这位公子可真疼夫人,上次还带着夫人,这回竟是自己前来了。”
裴渊眉目间都是温和,他嘴角浅笑道:“她不知跑去了何处,我便替她买了这些。”
尽管与人沟通没有问题,但文舒却是察觉出了裴渊现在的不同,不知这算是更严重了,还是情绪轻了几分。
若是之前只是出现了幻觉,他先是同幻觉中的明枝谈情,而后便与她争吵,气极了还会伤害自己的身体,就如同今日在威武将军府中,错认了侍女。
现在却仿若没有了幻觉,仅仅是觉得明枝还活在这世上,难道他在演戏吗?
文舒不敢唤裴渊,只是默默地拎起他买的话本,搬到了马车上。
-
回宫之时,天边的云霞已然染上了些许绯红,甚至照到宫墙上都是分外好看。
裴渊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好,他侧目看着文舒搬运着手中的话本,心中却满是欢喜。
方才他们在中栾街分散之后,她定是随着马车先回到了长华宫。
今日云霞这般绚烂,她定会穿着一袭绯色绣满百花的衣裙,随着看门的老李头端坐在宫门的石阶上,做了一盘梨子糕,托着腮,欣喜地等他回来。
若是见着他买了这般多的话本,眼中定是如同天边星辰般闪烁。
想到此刻,裴渊不自觉的便浅笑了出来。
忽然一道不善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耳边:“老三,哥哥真是佩服你。”
瑞王那令人厌烦的声音出现了裴渊的耳边,原本在嘴边的浅笑便收了回来,眉眼中满是厌恶地看着他。
“还请皇兄让开。”
重夺盛宠的瑞王却是分外的高昂,仰着头颅便不愿让他过去,话语满是挑衅之意:“还得多谢你那小美人,若不是她,父皇也不会让本王这般快得回到朝中。”
此时裴渊脑中满是混沌已然不知瑞王所言究竟为何意,但文舒却是察觉了瑞王的画外之音。
这一路上他已然知晓了裴渊现在的潜意识中还不承认明枝已然去世,若是被瑞王一朝揭晓,那后果可是不可估量的。
他赶忙放下手中的书册行礼问安:“王爷,我家殿下今日身子不爽,来日长华宫定会备上厚礼赔罪,我们便先行离去了。”
瑞王却是趾高气昂根本不停文舒的话,他仿若街边流氓一般,一脚踹开了他们身侧的书册,包裹书的宣纸散开之后,谁料里面竟是一堆话本。
瑞王先是一愣,随后见着裴渊眼底的寒意要杀死他一般,忍俊不禁,仰天长笑道:“莫不是你还有看这女儿家话本的习惯,现在装着这副深情给谁看。老三啊老三,你竟然在宫中藏匿罪臣之后,幸亏父皇已然处死了她,要不然你这小命都难保。”
裴渊原本因着瑞王踢到书册而分外生气,谁料听到他的话,却是笑了出来,不屑地说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明枝分明还在长华宫。
瑞王却是察觉了裴渊的不对劲,他眉眼微缩,试探性地说道:“你难不成疯了?醒醒吧裴渊,你那侍妾已经死了一月有余。”
裴渊却是楞在了原地,眉目之间满是困惑,甚至还带着些许迷茫,这是瑞王在裴渊长大之后便很难看到的神情了。
竟是疯了。
瑞王一想到自己这个弟弟总是爱与他作对,轻咳了一声后,嘴角微勾道:“真是可怜清秀的美人,那时我还派人去看了一眼。啧啧啧,七窍流血当真是血淋淋,脸都是一片紫青,当真是骇人,她身上贵重的珠钗以及那衣裙上的刺绣都被人撕扯地七七八八,侍卫仿若拎着死狗一般把她扔到了乱葬岗。”
他已经竭尽所能地描述出当初的场景,本以为裴瑜是铁石心肠,与他这般久的床榻之人被毒死竟是一点事都没有,谁成想他竟是疯了!
裴渊听着瑞王的描述,眼眶愈发地泛红,紧攥着衣袖的手指已然发白。
此时他的脑海中仿若有着两个小人在不停的争吵,一个在大喊着瑞王在骗人,枝枝分明在长华宫等着他回来,他今天清晨在威武将军府还见到她了,而另一个却是冷言冷语地说着明枝早就死了,被他杀死了。
他的脑袋似是承受不住这般吵闹,他捂着头,踉跄地冲倒了瑞王面前。
只见他的眼底已然布满了血丝,凶猛地扯着瑞王的衣领,低吼道:“你再说一遍,她已经死了!”
裴渊这般便是如同疯狗一般,但瑞王却是毫不害怕裴渊,他轻抚着裴渊手下的衣领,淡淡地说道:“你若是疯了,就别碍着本王的路。就算是再说一边又何妨,你那小侍妾已经死了,没有了,懂吗?”
第三十六章
瑞王的这番言论使得在暴怒边缘的裴渊瞬间冷静下来, 他木然地看着瑞王,脑中似是还在思索着这句的意思。
不,不会的, 她不会死的。
他的眼中充满了迷离和慌张,就连手中的力气也少了几分, 周身仿若置身于数九寒天之中, 手指满是冰凉。
瑞王见他这番情景,不由地笑出了声, 声音中甚至带着些许狂妄:“裴渊, 你若是真疯了,哥哥可是会心疼的。”
若是厌恶一个人的时候, 那便是怎么看他都觉得分外讨厌。
裴渊就是这般。
现下他看着瑞王的嘴脸却是分外的丑陋, 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分外刺耳,他也顾不得平日在宫中一贯温和的伪装, 抬手一掌便打向了瑞王的胸脯。
在一瞬间,瑞王仿若秋日的落叶般被击倒在地, 他的脸色瞬间泛白, 肋骨似是被他打折, 身子一动便隐隐作痛。
他扶着胸口缓缓坐起, 眉眼之中满是震惊,就连身子都在止不住的发抖。
裴渊的武功这么会这般高强,难不成真的意欲谋反?
看着裴渊的脸色已然一片乌青,满眼都是暴戾, 甚至连嘴角向下的角度都像极了父皇。
还未等他讨要公道亦或是询问之时,裴渊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瑞王紧攥着拳头, 砸向地面, 心中暗念道:“若是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中, 定要你好看!”
--
夜色已然逐渐吞噬了长华宫,但在竹林深处却还有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光芒虽弱,却也照亮了这片小天地。
罗织嬷嬷放下手中的琉璃灯盏以及臂弯处的小竹篮,里面满满登登塞了不少物什。
她的神色满是慌张,看看月亮门处似是无人进来,又想起今日清晨文舒说起殿下今晚约莫要在别院居住。
思索到这里,她的心便安定了下来,长华宫距离其他宫殿的位置都是最远的,一向也不会有人来,主子也不在此处,此事定不会败露。
掀开竹篮上的绸布,只见里面竟是摆放着不少香烛,黄纸,纸钱,一碗梨子糕以及明枝衣橱中一件绯色的衣物。
此物皆是她偷偷在采买之时,出宫带回来的祭祀之物,这宫中等级森严是万万都不许她做出这般事情。
罗织嬷嬷看到此物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就连视线都模糊了许多,她捂着嘴甚至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火折子点燃了铜盆中的衣物,火光瞬间照亮了此处的角落,噼噼啪啪的火花在四处飞溅。
罗织嬷嬷边往其中放置着纸钱,声音却是分外的沙哑,她哽咽地说道:“你的雕花小匣子我都收起来了,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寻着英国公府的墓地,定会把它安置在你父母的身旁。我看到你给我缝制的护膝了,先下天冷了,却是分外的暖和。”
白色的纸钱在火盆中逐渐化为灰烬,罗织嬷嬷不知想起什么,情绪竟是异常的悲痛,她哽咽地继续说道:“这宫中的夜太黑了,我在此磋磨了这么些年,甚至都看不到有白昼的那一日,这是我第二次悄悄在宫中做这事了。老人常说,满七之后便会彻彻底底的消失在这世间,但我总觉得每日在地府排队的人那般多,枝枝你若是见着贤妃娘娘,记得让她切莫担忧。”
说着说着,她便噤声了,手边的香烛和纸钱已然烧成了灰烬,那盘梨子糕上已然布满了许多星星点点的黑灰。
当罗织嬷嬷收拾好物品,踉跄地转身,一个黑色的身影却出现了她的面前。
甚是诡异的样子,使得她不由地惊呼出声,也看不出究竟是何人,但她却知晓自己自私在宫中祭拜的事情暴露了。
赶忙跪地,甚至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裴渊却是感觉自己的头分外的疼,似是被马匹踩踏过一般,他看着刚才罗织嬷嬷祭奠的地方,眼中却是难掩其哀伤。
他已然搜寻了长华宫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看到明枝的身影,当他已然失落到极点的时候,却听到了竹林传来了稀稀疏疏的说话声。
定是明枝,她一向喜欢与他在竹林中的凉亭中对弈。
一定是她。
裴渊仿若溺水之人想要抓住身边的最后一根稻草,甚至忽视了头痛的带来的困扰,他甚至都不敢说话,怕惊扰了佳人。
他甚至都不知手该方向何处,悬着的心却是怎么也放不下,缓缓踱步至那人的身后。
不是明枝。
他看着被火光逐渐吞噬的白色纸钱却是分外刺眼,而罗织嬷嬷的话更加证实了瑞王所言。
她真的死了。
裴渊感觉眼前已是一片模糊,脑海中的记忆在逐渐回笼,他紧紧地抓着身旁高耸的竹子,心脏跳动的速度在逐渐加快,刺痛感在逐渐加强。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甚至连眼眶都在泛红,他眼角的泪却是不停地在流,心中的哀痛已然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楞然地看着天边的弯月,不知想起了什么,眼角的泪花还未止住,但却仰天长笑,笑声中夹杂着些许嘲讽。
终究是他作的孽。
罗织嬷嬷见他这般心间却是分外哀伤,裴渊是她自幼养大的,若他是簪缨世家的公子,定是这京城独一份的好儿郎,但当他成为皇子的那一刻,便伴随着杀戮和淘汰。
她自知从贤妃娘娘走后,裴渊的心底已然压抑了许久,但今日这般的情绪失控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还未等她安抚一番,便见裴渊在她面前踏着轻功离去了。
-
“殿下,殿下!天色已晚,宫门已锁,万万不可出去啊!”
裴渊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快马,见着宫门前的侍卫在拦截,眼中瞬间染上了阵阵寒意,他甚至都未言语,只是手持马鞭狠厉地甩了出去。
在电光火石之间,他面前如人墙一般的侍卫便被打伤了一片,剩下之人胆颤手持宝剑胆颤地看着裴渊,声音都在微微发颤:“殿下,真的不可出去,会被陛下怪罪的。”
裴渊已然没有了与他们商议的心思,鞭子抬手便冲着他们再次甩了出去。
他看着唯一一人,冷漠地说道:“要么开,要么死。”
裴渊的神经已然断裂,他强撑着精神疾驰在前往落云围场的官道上。
在围猎结束的那晚的景象不停在他的脑海中重演,甚至连明枝嘴角流出的鲜血都分外清晰。
他发疯似的鞭打着座下的马匹,心中却满是慌乱,但先下他只想看看她。
从皇城到落云围场区区三十公里,若是按着往常,骑马仅需两个时辰便能抵达。
但裴渊今夜却是发疯一般的驱使着马匹,短短一个时辰便到了。
白雪覆盖着无人认领的枯骨,生人的进入使得鸦雀猛然惊起,发出阵阵哀鸣。
此处随意地散落着白色的纸钱,以及破败了许久的经幡,难闻的尸臭味却是使人泛起阵阵恶心。
裴渊却是径直地走了进去,眼中已然满是慌乱,他看着面前四散的白骨,心脏的刺痛已然愈发的频发,急促地喘息使得他连呼吸都有着些许困难。
他跪倒在地上,颤抖地手指四处翻找那个笑起来明媚的姑娘。
平日舞文弄墨修长的手指,此时已然沾满了伴随着蛆虫的泥土,他甚至毫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满目通红地扒拉着地上的死-尸,沙哑地呢喃道:“枝枝我错了,我给你赔罪,我日后定不会纳正妃了,你便是我唯一的妻子,不会诓骗与你,我不去争权了。”
裴渊的眼底已然满是绝望,他不顾白骨和尸-臭,仿若身在其中与它们融为一体。
因着距离那日约莫过去了四十九天,他固执地相信明枝定是在等他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