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不能再多嘴了,待会儿她们发现了,我一个外人又要挨骂了。”
话里有些心酸。
可南苡清楚,舅妈是外地嫁过来的。
前几年也是过够了苦日子,是这些年生了个儿子后,日子才算是好过了。
舅妈在这个家里,是唯一一个正常的人,小时候还会时不时给她买点吃的玩的,逗她笑,可后来,大概是被外婆骂的,也大概是被舅舅折磨的,总之,她与舅妈的关系也就慢慢地淡了。
而舅妈,仿佛还在这样的思想家庭里不断被同化,又不断在挣扎。
南苡少时愤恨于这样根深蒂固的老旧思想,“男女平等”这个观念,她不止提过一次。
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见识越广阔,又总是无奈。
无非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只管得了南楠。
舅妈挥着手里的锅铲,“昨天听你妈说,你找了个男朋友呀?”
她拿着干柴火的手微滞,还没开口,旁边给她递树枝的南楠却突然护着她,“才不是她说的那样!”
她和舅妈双双一愣。
南楠自知失言,嗫嗫道,“对不起……”
舅妈压根不在意,“对不起什么呀,不怪南楠这么想。”
王永微自从那年和她闹僵了以后,在外面就没说过她们姐妹二人的好话。
她知道王永微会怎么说。
说她会勾搭人家,说她发情,不知廉耻地要上人家的床,说那个男的也不是好东西,两个人是一对奸夫□□,成天没脸没皮地卷在一堆……
更难听的,多的是。那些粗鄙不堪的话,听一次难受一次。而且连南楠这么一个小姑娘都知道,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
舅妈也知道,想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想着想着,勉强笑了一声,“你妈这人,说话不就是那样嘛……”
南苡沉默。
她知道,不止是她,就连舅妈,当初也是被王永微当着所有族亲的面骂过的。
她只说了句,“他对我很好,我从来没遇见过一个人对我这么好。”
“今年应该是……我带着南楠来这儿的最后一年了,您今后一个人在这里,要保重。”
说着,她拿起蒲扇催了催火。
舅妈听后,半晌没说一句话。
锅铲在铁锅里嚓嚓地来回翻转,等到那道菜装了盘后,舅妈才说道,“走了也好。”
声色有些哽咽。
一年到了头,舅妈也只盼着她来的那一天。
一生都命苦的女人,想着逢年过节能有个体己的人说说话也好。
可她不会一直在这儿,从她当年走出那座小镇的时候,就注定了她不会长留。
“那个男孩子呢?是干什么的呀?”舅妈不愿继续沉寂,接着问道。
她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他叫温行知,好像……犯过罪。
说来可笑,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甚至连人家犯的什么罪都不知道。
到底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她统统都不知道。
可就这样,她也还愿意跟着他。
舅妈不再问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侄女和舅妈坐在了另一张桌子吃饭。她和南楠懒得去和那几个人共桌,干脆也端着饭碗去了舅妈那一桌。
王永微和外婆两个人对视一眼,外婆冲王永微使了个眼色。
王永微又看着一旁的哥哥王永年,王永年一愣,转头去看正在吃饭的南苡,瞬间意会,冲着王永微点了点头。
浑然不觉的南苡还在给小侄女夹菜,小侄女羞涩地看着她笑,是喜欢她的。
“苡苡。”王永年终于出声叫了她。
她没应,等着他的下文。
“……你那男朋友,是干什么的?”王永年慢吞吞地问道,话里话间都是试探。
南苡抬头,平静而漠然地看着她的那个舅舅。
“打工的。”她随口捏了个身份,想了想,又轻讽了句,“没钱。”
舅舅却像是在怪她不懂事儿似的,“谁问有没有钱了,舅舅关心关心你还不行了?”
她挑眉,点头。
不想多废话。
王永年就在那里开始扯一些有的没的,“你妈给我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咱们家姑娘还真有对象了,时间过得真是快,一转眼,小姑娘都成大姑娘了。”
南苡夹了口菜,没理。
南楠却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舅舅突然这么亲近,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南苡也想知道。
“那个男孩子对你好吗?”
“不太好。”
“不好啊……”舅舅估计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句,一时之间倒是愣住,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为难地看着王永微。
王永微知道她这个大女儿不好掌控,本就是按捺着脾气的,这会儿再也憋不住了,“啪”地一声就砸了筷子,冲舅舅吼道,“你跟这死丫头客气什么呀?!她是个什么货色你自己不清楚啊?”
然后转头,吼她,“你舅舅说这么多,就一句话。你怎么犯贱我们都不管,但是今后那彩礼钱我可得收,至少五十万,不然别想我放人!”
搞了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冷嗤,“我跟你是一个户口本吗?就来管我彩礼钱了?”
这一句话直接堵死了王永微的路,王永微心有不甘地瞪着她,像是恨不得把她这个不孝女抽筋扒皮了才好。
王永年这会儿见钱到不了手了,终于原形毕露了,一把撕破了先前的好人嘴脸,“你妈把你养这么大,收点彩礼钱怎么了?!我警告你别逼我动手!”
那声势,大得是要准备冲上来打人了。
南楠早已经躲在她的身后瑟瑟发抖,舅妈捂着小侄女的耳朵,不敢多话。
唯独南苡,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你再说一遍?是谁养的我?”
“是你吗?”南苡冷着脸,反问道,“还是王永微?”
她一字一句强调道,“养我的,是我的父亲——南光正!”
“那你是谁生下来的?!”外婆在旁边突然咄咄逼人地说道,“生育之恩大于天,你读书都读到牛屁|股里面去了?”
“你不该用五十万彩礼钱回报辛辛苦苦生你的妈吗?”
南苡顿时愣住,是被这句话,噎得气势陡然减半。
这才是一直困扰着她,叫她浑浑噩噩这么多年来,都一直苦苦挣脱不开,折磨着她的根源。
她恨这个女人,可却也是这个女人给了她生命。
所以即使是她再恨,两个人也终究有千丝万缕的血亲关系。
而她竟然和这样的一群人拥有同根血脉。
她攥紧了手,用力到浑身发抖,窒息的感觉刹那间迎面而来。
她看着眼前的那三个人,皆是像看着一棵摇钱树一般看着她。
贪婪、无耻、刁恶。
恨不得榨取她身上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王永微之前受了威胁敢怒不敢言,憋了那么久,这下全都爆发出来,一碗饭直接砸在她的面前——
“你臭清高什么呀?!不就是个读了些书的臭婊|子吗?让男人睡烂了的玩意儿,被睡傻了是吧?!”
“老娘当年就是没收彩礼,才让你那个死老爹欺负我、看不起我一辈子!自轻自贱的东西,哪家女人出嫁不收彩礼?!就你倒贴,就你不要脸,让你把钱拿出来养你弟弟你不养,现在收你一点彩礼钱又不乐意,真当你那几两骨头值钱了、硬气了是吧?赔钱货,下贱玩意儿……”
舅舅也是气急,跟着王永微就一起骂了起来,啐了她一口,“赔钱货!”
这情景,她不是没见过,前几年的时候,年年都能闹一回;
她也不是没有被骂过“赔钱货”,毕竟王永微从小骂她骂到大;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南楠长大了,有的话,她听得懂了。
可她从来都没这么冷静过。
她冷冷地看着那个所谓的母亲,正在歇斯底里地发疯发狂,像是自己这辈子受了多大的委屈;
她看着自己那个不争气啃了一辈子老的舅舅,跟着义愤填膺,殊不知自己就是被他口中那些“赔钱货”供大的;
还有她的外婆,明明自己也是一个女人,却从不知体恤,十分乐于看见自己的女儿拥有了和她一样的思想,走上了和自己一样的路。
她们想同化她。
所以恨她的标新立异。
她好笑地品着那句,“赔钱货?”
然后抬起手,指着外婆,淡淡道,“是这个赔钱货生的你。”
指着舅妈,“是这个赔钱货给你生了一双儿女。”
最后指着小侄女,“也是这个赔钱货,可能是今后最有本事供你的人。”
她冷然直视王永年,“赔钱货?谁是赔钱货?最大的赔钱货,难道不是你吗?”
“混账!”外婆陡然大吼,垂凹的眼睛赫然瞪大,霎时显得十分可怖,她怒道,“怎么跟你舅舅说话呢!”
王永年平时就是个控制不住脾气的男人,这会儿已经被她的话气得失了心智,怒骂一声,举着一个板凳就冲她砸去。
肥而壮的男人身体顷刻之间朝着她如山一般地冲过来——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南楠“啊”地一声尖叫起来,一时之间,舅妈和小侄女纷纷被吓得退了老远。
南苡机灵,推开南楠躲了开,可王永年又是粗臂一挥,那木凳子横扫过来,带着男人野蛮而真实的力道,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腰背脊椎上。
她被砸得一个趔趄,倒在沙发上,疼得直抽冷气,眼前一黑,差点不省人事。
她听见外婆和王永微此起彼伏的叫嚣助力声——
“打死她!打死她!不孝的东西!”
“继续打!这种死丫头打死了才好,留着干什么?!一点价值都没有!快打死她!”
她疼得浑身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撑起身子。
余光之中她看见王永年又举着一个木凳子冲着她砸下来,南楠倒在地上,扑腾着要过来护着她,哭着吼出声,“姐——姐!”
声音凄厉,无助又彷徨。
而她在抱着扑在她身上的南楠,翻身将她护在自己身下时,王永年一声怒吼,宛如失控的野兽。
那一刻,她闭上眼,等待着剧痛蔓延全身。
也是那一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温行知。
救我。
作者有话说:
我永远反对重男轻女和家暴
第32章 坦诚
那阵疼痛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
王永年是使了全身的力气, 可在那个木凳子朝着她砸下来之前,是舅妈终于冲了过来,将王永年一把抱住, 求他不要打人。
南苡起身的时候,周身尽是戾气。
她抬头看着舅妈因为为她求饶, 而被王永年揪着头发扯进了房间。不多久, 房间里便出传来男□□头的闷响, 一下一下地, 砸在肉|体上, 舅妈也许是捂着嘴,半天都没有吭一声。
一向调皮捣蛋的小侄子此刻竟然跑上去踢着门, 冲里面吼着“不要打我妈”, 外婆赶紧把小侄子抱到一边, 示意不许多管闲事;
小侄女呜呜地哭起来, 声音不大,是刻意压制着的。
刺激着人的耳膜、心上。
王永微和外婆在旁边事不关己, 看着她,仿佛在告诉她,那里面的挨打女人,会是她未来的模样。
迂腐顽固, 不可救药。
她咬牙忍着疼, 走过去就想踹开那扇门。南楠却突然拼了命一般死死拉住她, 猛力地把她往外拉。
这么个小小姑娘,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力, 铁了心地要把她带走, 她因为腰上的疼, 竟然就这么被她带了出去。
南楠拉着她出了门后一股脑地就往前面钻, 钻过田野地,钻过果树林,最后被她别停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
抬眼望过去,是无尽的山路,与她儿时的想象差别不大——这一重又一重的山,像是要把人永远困在这里,外面的新事物进不来,里头的旧思想别人看不到。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两个小时的路程,回去后不知道又要腿软几天。
她抓着南楠的肩膀,逼着小姑娘转过头来对着她。
也是这时才发现,小姑娘红了眼眶,两颊有未干的泪痕。
就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南楠还挂着眼泪珠子,忍不住吼她,“帮了也没用,躲过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的!行知哥哥的话你忘了吗?让你不要逞强不要逞强……”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永远都有下一次。
她帮不了的。
无力感袭来,叫她仓皇地坐在了石坎上。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少未经世的时候,总以为所有人的都是这样的。
男人懒散,打媳妇儿、打孩子,好像他们作为主权者,做什么事情都天经地义,而女孩子就应该任劳任怨,为夫家生儿子延续血脉,因为这就是王永微口中的——贤惠持家。
如果不是南褶子,她可能真的会被同化。
世界之大,因为思想层次种种的不同,而渐渐将人划分成了三六九等。
南楠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眺望着那重峦叠嶂,冬季里的青山不青,光秃秃的,露出了大地最本质的褐色皮肤。
良久,她微微叹出一口气,决定放过自己,“算了,反正以后,也不会来了。”
南楠郑重地点点头。
“走了,天黑之前还得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