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注意到,台前只设了两个座位,看来祁王妃未请别人。
两人落座,崔氏才笑道:“今日就单我和妹妹二人,好生顽一日。”
“景王叔家的德明班,这一曲《梦柳记》唱得极好。”崔氏拍了拍手,一群人鱼贯上台,行礼后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王妃厚爱,妾身着实有些受宠若惊。”清词嫣然一笑,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目光落在台上。也因此,忽略了崔氏一闪而过的复杂眸光。
《梦柳记》是今年春起在京城流行的戏本子,讲一个李姓大户人家的小姐,名唤风荷,一日游园,梦见一俊俏公子正乘舟采莲,被他风神所醉,醒来念念不忘,但遍寻不到此人,情思难解,终是一病而逝,香消玉殒。
风荷死后三日,尚未入殡,贫家书生云梦柳赴京赶考,因为落雨投宿于李家,发觉李家小姐竟是曾数度于他梦里出现的女子,又得知李家小姐为此郁郁而亡,大为感动,奈何天人两隔。伤情之下,云梦柳拜祭了李家小姐,并提出与其牌位成亲。
李家二老感激涕零,视为半子,出资助他赴京赶考。谁知云梦柳走后不久,棺木发生了异动,风荷竟起死回生。李家二老又惊又喜,将云梦柳与之成亲一事告诉了她,风荷听二老描述云梦柳相貌,正是自己梦中见过的翩翩公子。
风荷养好身体,便迫不及待带着丫鬟家仆赶往京城,寻找云梦柳。此时云梦柳已中了状元,被公主看中,云梦柳婉拒皇帝赐婚,道明原由,帘后的公主为其痴情感动,拂帘与其相见,道愿为继室,伴在云梦柳身边。
公主美貌无匹,云梦柳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心动神摇之下答应了。即将举行婚礼之际,风荷赶来了,得知心上人将要成婚的消息,伤心不已。
云梦柳陷入两难之地,一个是梦里情人,原配妻子,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相聚,一个是当朝公主,情深意重,宁愿委屈自己也要伴他身侧。两个俱难割舍。
于是云梦柳向公主请求,请她接纳风荷。皇上大怒,要治罪云梦柳,公主却做了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说服皇上,收风荷为义女,给予郡主封号,赐婚于云梦柳。自己潇洒一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应了邻国皇子和亲的请求,飘然远去。
云梦柳与风荷结为伉俪,后来官至丞相,子女双全,夫妻美满。京中人人称颂公主的善行,云梦柳亦在心中悄悄缅怀那个远嫁他乡的女子。
这本戏在京城贵妇圈中极为风靡,尤其是德明班子里扮演云梦柳的菡官,长得玉树临风,眉眼含情,唱腔和扮相令一众贵女如痴如醉,嘉阳公主亦曾赞过,一度还想纳入府中,只是景王不舍才罢了。
虽然故事平平,这本子的唱词却是写得极好,文辞绮丽,婉转流畅,其中云梦柳拜祭风荷的一出戏,以及公主远离故国的一出戏,都极为精彩。几句经典台词譬如“情到深处,伤不言痛。爱到尽头,悟又何求”,“旧时明月照妆台,兵戈厮害。叹故国繁华梦残,剩十分无奈。”等等,配着几位名角的演绎,更是赚足了眼泪。
戏听完了,崔氏和清词都散了赏,崔氏意犹未尽,用帕子点了点眼角,感慨道:“得遇良人如此,方不枉此生,妹妹,你说是不是?”
孟清词只想呵呵,男人啊男人,永远是得不到的最珍贵。
崔氏眼波流转:“妹妹想必不会有此遗憾,萧世子待妹妹一往情深,远赴青州迎娶,这番心意,也是世间难得了。当然,以妹妹的品貌,也当得如此相待。”
清词抿了口茶,笑道:“娘娘就别笑话妾身了。王爷待娘娘何尝不好?京中谁不称颂,祁王与王妃是一双璧人,佳偶天成呢。便连皇上,不也赞过佳儿佳妇么。”
崔氏垂下眼眸,浅浅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心中更是不乏讽刺。
若真是两心相印,一对佳偶,府中的侧妃,夫人,侍妾从何而来呢。又如今日在座的这位,王爷的醉翁之意,到底是在拉拢定国公府,还是她呢?
崔氏起身,引着清词去花厅一叙。
都是极富才情的女子,且交际手腕圆熟,两人言笑晏晏,正谈得融洽之际,有侍女急步进了花厅,禀报道:“王妃,王爷回府了。”
清词忍不住瞥了眼博古架上的自鸣钟,堪堪过了申时,祁王回府竟是这般早?
她借机起身告辞。
崔氏心中已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眼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然而,自幼习得的礼仪让她维持了面上端庄的笑容:“男人家有他自己的事情,咱们不管他,我与妹妹着实投缘,不舍得妹妹走,妹妹再坐一坐罢。”
话音刚落,祁王已大步迈进花厅,笑声爽朗:“看来本王回来得不是时候。”
崔氏起身迎接,清词避无可避,只得垂眸行礼。
祁王大马金刀地在上首坐下,抬手道:“夫人不必多礼。”他呷了一口侍女送上的茶,眼神毫无顾忌地落在清词身上。
第十八章
女子身穿烟紫色大袖襦裙,这种寻常人穿着老气的颜色却衬得她肤色如玉,莹润生光,耳上的白玉坠子和鬓上的白玉钗为她侧脸轮廓更添清丽柔美,纤腰一束于端庄之余多了几分轻盈灵动。
他生于宫闱,见过各色美女不计其数,便是身畔侧妃侍妾,亦有数人姿色在孟氏之上,然而,不过惊鸿一瞥,她却入了他的心,竟又已是他人妇,他不过晚了一步,已是求而不得。
清词垂眼看着手中的茶。
同是陌生男子,她面对慕玖可以神情自若,谈笑风生,可面对祁王,却觉心绪不宁,只因此时祁王打量她的眼光,更为肆意,便如窥伺已有的猎物,而明明他们二人除在长春观打过照面外,并无其他交集。
祁王今日换了身石青色湖绸锦袍,少了那隐隐的阴鸷之气,多了几分风流俊朗,他手摇折扇,乍一看,确有翩翩公子的气息。
“夫人不必如此拘谨。”祁王温声道,“阿滢没有姐妹,素日常觉得孤单,难得与夫人投合,夫人日后常来就是。”
“祁王府的大门,永远为夫人敞开。”他语中似有深意,清词只听得心惊肉跳。
她勉强笑道:“王爷与娘娘厚爱,妾身如何敢当。只是家中婆母身体不适,妾身心中挂念,恐母亲误忘了吃药的时辰。”
她这样坚持,又口口声声侍奉婆母,祁王倒不好强留她了,心中不免遗憾,再见孟氏,得是元宵宫宴之时了。
崔挽着清词的手,遗憾道:“妹妹家中既然有事,姐姐不便留了,日后常来常往便是。”
一面说着,一面亲自送她去垂花门前,见她上了轿子,才依依不舍挥手作别。
轿子转过照壁,待看不到了,崔氏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酝酿了一日的秋雨,终是落了下来。
“王妃.....“侍女凡霜轻唤了一声,却见崔氏怔怔站在那里,充耳不闻,面上无悲无喜。
“王妃......小姐!”凡霜执伞,为崔氏遮雨,又提高音量,唤了一声旧时称呼。
崔氏回头,睫毛眨动,一滴水珠落在颊上,她轻声一笑:“这秋雨,可真凉啊!”
“小姐......”凡霜难掩担忧,却见崔氏已换了神情,仍是往日的温婉端庄,几乎让她疑心方才是自己的错觉,她淡淡道:“王爷还在等着呢,回吧。”
......
萧珩是在半路遇到自家的马车。
中午,萧珩听回府取东西赵剑说起,夫人去了祁王府,不过是女眷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往来,但不知为何,他下午却因此心神不安,尤其是见天又落了雨,心中更是焦急,便策马冲了出去。
依稀听得赵剑在后头喊着什么。
他只依着心意往祁王府而来,待见了自家马车,才松了口气。
萧珩弃马上车。知微极有眼色地去了后面的车中。
孟清词看见萧珩有些意外,因了那一晚的亲密,两人之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她想将此事举重若轻,淡然处之,遂借着接手家事忙乱之机,刻意地错开了与萧珩两人相处的时候,好在萧珩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论起忙碌也不逞多让。
然而,在这阴雨的天气,因着冒雨而来的萧珩,那些低落的情绪,隐隐的不安,未知的惶恐,奇迹般地被抚平。
便是再怎样的理智,内心深处,是不可谓不惊喜的。
“世子,您的头发都淋湿了,秋雨寒凉,怎不记得穿蓑衣呢?”一句看似埋怨实则关切的话语脱口而出后,她下意识地从桌屉里取出干净的巾子,靠近为他擦拭,言语中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隐隐心疼。
几日未见,萧珩很受用妻子这样的关心。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张小几,清词靠的又近,萧珩的喉结滚了滚,伸手取过巾子:“好了,也只是淋湿了一点,不是大事。”
但他并没忽略方才掀起车帘的那一瞬间,孟清词怔怔地看向窗外,秀眉紧蹙,满腹心事的模样。
“不开心?”他问。
清词笑了笑:“天色不好,王爷又已回府,我便早些告辞了。”
萧珩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冷得如冰,他的脸上瞬间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他的眸光深处,她看到了一种名为关切的情绪。
其实,即便曾经夫妻多年,她也看不懂萧珩。
他从不吝惜给予她关注和照顾,让她误以为自己在他的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份位置。然而,当面对心爱之人时,却毫不留恋地抽身而去,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没有丝毫不舍。
只是,她能怎么与萧珩说呢,没有真凭实据的猜测,只会徒然生一些不必要的事端罢了。何况,她与祁王,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她不喜祁王,小心避开也就是了。
“许是下雨添了凉意的缘故罢。”孟清词嗓音轻巧,似不以为意般转了话题:“适才在祁王府听了一出新戏,与之前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不甚相同,倒是让妾身有些感触。”
“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与一个富家小姐有了婚约,却又阴差阳错识得了当朝公主,两个女子都对他情深义重,男子哪一个都难以割舍,犹豫不定又乐在其中,最后是公主去了邻国和亲,男子和富家小姐成亲,恩爱白头,心里却一直怀念着远离故国的公主。”
“妾身觉得这个戏本子很是新颖。他看似写了个大团圆的结局,实则每个人都不得圆满。对公主而言,虽成就了家国大义,却失去了心爱之人,对书生来说,娶了哪个,都会有遗憾。而富家小姐看似如愿以偿嫁给了书生,夫君的心却始终系在另一个女子身上,总是有些意难平的。”
萧珩的目光清清淡淡落在孟清词脸上。
上午御前应召,圣上看似无意,实则已是再明显不过的再为祁王铺路。他的回话必须谨慎又谨慎。定国公府走的是忠君的路子,可是忠君,亦不是顺从君主的每一个决定。
他其实有些疲惫,然而这种疲惫不影响他对于枕边人情绪变动的敏锐。妻子一向端庄从容,但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他能觉察出妻子是不安的,隐隐地在害怕什么,可是她并不想对他倾诉,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而有的人紧张的时候,说的话也比平日里多一些。
清词的话音落下,萧珩沉思片刻,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哪能事事求得圆满。对世俗夫妻而言,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已是良缘。”
“即便不能两情相悦吗?若只是为了一纸婚约,而将两人捆绑,这样的一生值得吗?”孟清词脱口而出,语气中有几分激烈,又后悔地抿了唇。
她今日有些冲动了。
萧珩眉心微动,他想,他有些明白了妻子近些日子的疏离。
“阿词,看着我。”
孟清词怔怔地抬起头。
似乎过了许久,萧珩忽然扬唇一笑。他这人极少笑,但若笑的时候,一双眸子如淡云散尽,星河莹莹,令人怦然心动。
随之,他敛了笑,面色严肃:“阿词,你是在担心什么呢?”
“我曾对泰山大人许诺,会好好照顾你,”他抬手为她理过蓬松的鬓发,眸光一瞬不瞬盯着她,缓缓道:“我们或许是基于父母之命的婚约,但未来很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了解彼此,培养感情,相携走过这一生。”
清词想不到萧珩这样寡言的一个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的目光专注,仿佛天地之大,他只看到了她一人。
暮雨轻敲琉璃窗,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车厢里越发地安静。
被萧珩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清词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然而,有一个名字,在这一瞬间,划过她的脑海,冰封所有即将汹涌而出的情感,给予她刻骨的冷静。
她相信此时萧珩语中的真诚,承诺的坚定,只是,世事无常,年少的想法许会改变,很多事更是不以人心为转移,无可奈何的不止是花开花落,还有人生,便如这一场折子戏。
这不是萧珩的错,也不是她的错。
也或许因此,纵有遗憾,她从未否定过他,否定过这一段同行的路,那么,若干年后,当回想起在这个人身旁的时光,将不是孤单,伤痛和自怨自艾,而是洒脱一笑的释然。
想到此处,孟清词粲然而笑,她眨了眨眼,纤指轻轻地朝他心口的方向指了指,不置可否道:“世子爷,到家了,我记住你今天的话了哦。”
......
是夜,祁王府。
窗外凄风冷雨,秋意萧瑟,室内却是烛光摇曳,春意融融。
崔氏垂眸,一粒粒为祁王扣上中衣的扣子,祁王今日得见佳人,心情愉悦,对崔氏甚是满意,不禁深深佩服父皇的眼光。
成婚前,他并不满意崔氏的姿色,父皇却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你娶了崔氏,她会是你的贤内助,将来也会是一个好皇后,整个崔氏一族也会为你所用。你若是不喜,父皇赐你几房美貌侧妃便是。”
成亲几年,他不得不承认,父皇看人的眼光着实高明。崔氏虽不甚美,却宽和大度,且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他没有后顾之忧,只除了无子这一条,作为妻子,他着实寻不出什么错处。
祁王的目光落在崔氏身上,崔氏垂着头,暖黄色的烛光下,一段纤长的脖颈弧度美好。
祁王心下一动,抱住了崔氏,俯在她耳畔低声笑道:“别扣了,待会儿还得解开,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