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晏起道:“答错了就要受罚。”
“我哪儿说错了。”叶鹭吃痛之余,有些抱怨地望向陈晏起。
陈晏起伸手擦过叶鹭皮肤上的痕迹,拇指轻轻地刮了刮她线条极为明显的锁骨,道:“是——不要找不到答案,就躲着我。”
叶鹭猛地一怔,她知道陈晏起那天发现了自己,却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知晓自己这段时间是在刻意冷落他。
捉迷藏的两个人,只有找人那一方才知道另一个在躲。
陈晏起说她故意躲他,那就说明……叶鹭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看的手机,她慌忙就要起身,却被陈晏起再次重重压下。
叶鹭平视着他的眼睛,这才发现他眼底隐约泛着血丝,眉宇间似乎十分疲惫,像是刚从哪里长途跋涉赶过来。
想到陈晏起杳无音信的那几天,叶鹭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闭门不出,而是压根就不在家!
“你去京都找我了?”叶鹭不可置信地确认。
陈晏起扣紧她的腰肢,危险又温柔地反问:“不是你说的,想让我去京都过年。”
叶鹭嘴唇微颤,眼眶瞬间湿润,她轻轻地趴在陈晏起肩头,伸手不轻不重地砸向他的后背。
耳畔突然传来青年隐忍的闷哼,她猛地起身,就看见他眉头微微一皱。
“怎么了?”叶鹭担心道,她刚刚也没用多大力气。
陈晏起将她松开一段距离,有意无意地略掉了叶鹭的问题,转而恨铁不成钢地嘱咐道:“总之,下回别走那么快。你原地多站一会,我会过来的。”他重复道,“记住了?”
“可是,为什么非要我等呢?”叶鹭鼻子微酸,她也觉得委屈,“我也不喜欢等人。”
陈晏起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他放轻了声音哄道:“那从今往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换我来等你,满意了。”
叶鹭抬眼看他一眼,掰着指头故意问:“那下下下辈子呢?”
陈晏起抚平叶鹭的眉心的忧虑,手指隔着黑沉沉的水纱抚摸她的发丝,温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让我来找你。”
夕阳在小院里遍地洒金,叶鹭望着陈晏起深邃的眉眼,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失落道:“如果我再勇敢点就好了。”她遗憾地说,“这样,我就可以陪你一起过年。大年初一晚上,我们就可以一起看到我的表演,你还没有完完整整地看我跳过舞。”
陈晏起回想起自己在京都街头看到的节目片段,他正想安慰叶鹭自己其实看到了一点点,忽然看到眼前的人抬起头,满脸雀跃道:“陈晏起,我给你唱一段折子戏吧?你看我学了好久,今天又难得扮上。”
她伸手握着陈晏起的手指撒娇,“勒得我头好疼,我还有点恶心。”见陈晏起无动于衷,她又道:“我头一回唱昆曲,你就做一回我的观众,好不好?”
陈晏起无奈地走上前,反手攥住叶鹭的手笑:“哪一出?”
听到他松了口,叶鹭忙道:“《惊梦》。”
第38章 做交易
《惊梦》是杜丽娘由生到死的重头戏, 此时石台之上的老戏楼里水袖翻飞,软糯的苏白唱腔犹如涓流细水,陈晏起手背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叶鹭, 目光却像是越过她, 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四年前的初夏, 他第一次见到叶鹭。
当时叶鹭是邻市中学来省会参加比赛彩排的选手,跳的是由李清照的《常记溪亭日暮》改编的《采莲女》,一片枝条绿的裙袂里她的舞步最为出挑, 高难度动作几乎都由她完成, 但是队形里位置却在角落, 镜头寥寥无几。
彩排之后, 电视台的导演提出要换雨景特效, 编舞老师斟酌再三, 告知替补叶鹭的女孩上了台。
陈晏起那时正因为被迫表演而心情不佳,看到小姑娘受了委屈反而一脸镇定,只是提着纸条绿的裙摆跳下舞台,然后低着头快步离开, 便有些好奇起来。
壮硕的牡丹沉甸甸地坠在绿叶丛里, 他靠在爬满蔷薇的石拱门上, 笼着长袖看着她哭得声嘶力竭,又温温吞吞地愤懑不平,没忍住笑出了声。
花园已入□□,满墙的夹竹桃树像围城一样,将前面的演播厅与居民楼隔断开来, 此处人迹罕至, 正是长夜最寂寂的时刻, 少年的声音如同破军之号,激得女孩立时僵住了身体。
高高的月灯下面,她站的笔直,两只眼睛哭得红扑扑的,挺翘白皙的鼻尖也泛着粉,一看到人影就如临大敌道:“笑什么笑!讨厌鬼!”
“这么凶啊。”陈晏起还是歪着身体,隔着门前的几道花枝,将目光落在女孩半拖在地上的荷叶边裙摆上,他嗓音里略带几分委屈,出声问她:“别人抢了你的,你就来欺负我?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叶鹭一怔,看到石拱门花影里隐约露出来的宽袖广身长袍,忙几步便走到了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前,她微微仰头,目光落在少年好看得有些过分的脸上,他歪着头讨教,高高束起的长发散落汉服肩头,懒散地立在那,突兀得好像是神鬼志怪戏文里的漂亮精怪一样。
她喉头一噎,已经到唇畔的话顷刻就没了踪影。
半晌,她低下头,绞着手指认错:“抱歉,我以为你是我朋友。”
“被你当做讨厌鬼的朋友?”陈晏起忍不住笑了起来,见女孩脸颊绯红一片,便不再拆穿她的遮遮掩掩,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轻声道:“很晚了,赶紧回去。”
叶鹭垂下眼,微微吸了吸鼻子,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可以再待一会么?”她虽是请求,但语气却十分无望,也不管陈晏起是否愿意给她这份安宁,就直接蹲到了一边,又把脸埋在手臂里,静静地抽泣起来。
陈晏起还没见谁会这么无视自己,故意逗道:“这么想留在我家。怎么,看得上我?”
叶鹭目瞪口呆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大脑短暂地宕机了一刻。
乌云里骤然落下雨滴,她刚觉得后颈微凉,紧接着就看到眼前的少年挪向自己,头顶遮出阴影,她仰起脖颈,就看到一截素白的广袖,雨滴渗透布料,晕出深色的印记。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鹭终于从四周雨打绿枝清脆的响声中回过神,就听到略带无奈的嗓音缓缓响起,他笑说:“刚刚是我失礼。但就算是报复,你也不用让我淋这么久吧?”
叶鹭几乎是在他说话的同时,连忙笨拙起身,她被花园旁边的花藤绊了下脚,下一秒就被少年隔着薄纱质地的舞衣拽住了手臂,她躲在陈晏起的衣袖下,不知不觉中便被他带入了深庭的荷塘边。
这里白天她跟着舞团也来过,带他们参观的老师还嘱咐过,这一处已经到了私宅不要擅自过来,主人家会不高兴。
当时有人偷偷商量着要来逛逛,她留心听着便知道这里是辰起集团的私产。
刚刚的碰面过于尴尬,她没来得及深想,此时叶鹭回忆起少年说这里是他家的话,心里便隐约猜测到了他的身份。
被市中学捧在手心里培养的陈晏起,成绩顶好,运动细胞发达,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陈晏起,还有被很多女孩偷偷恋慕的陈晏起。
冰冷的水渍从鬓角滑落,叶鹭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颊,余光落在手背上的残粉,才发现自己刚刚又哭又淋雨,妆容全都花掉了。
“老低着头做什么?”陈晏起突然走到叶鹭对面,他解开长袖湿透的外衣的带子,自顾自地坐下道:“我长得有那么难以入眼。”
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叶鹭感觉陈晏起一句话就踩到了她的痛脚上。
她把头低的更狠,咬牙道:“是我长得不漂亮。”
“怎么会。”陈晏起几乎是脱口而出。
叶鹭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她忐忑道:“那你觉得,我漂亮吗?”
陈晏起正脱掉一半的外衣,细白收身的里衣衬得他肤色更白,眼眸更深,他看了眼叶鹭额前厚重的刘海,继续把自己的长袍解下来,只是问道:“知道怎么才能上台吗?”
“啊?”叶鹭疑惑,不知道话题怎么又转到这里,她迎着少年眼底略带促狭的笑意,下意识摇了摇头。
陈晏起把衣服随手丢在一旁的石凳上,出主意道:“他们能换掉你,你也能换掉别人。”他扭过头,勾起唇角道:“不是只有权力财帛才能打动人心,想上台那就自己想办法去争取,只要不违法犯罪,试一试又有何妨。你自己说呢?”
叶鹭吃力地理解着陈晏起的意思,注意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了衣服,忍不住抱歉道:“都怪我害你淋雨。”她走到石凳旁边抱起衣服,“我今晚回去帮你洗完,明天还给你。”
陈晏起脸色微沉,语气却还是温和:“我说这么多,就换你给我洗个衣服?”
叶鹭呆呆地望着陈晏起,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陈晏起不再说话,静静地望着叶鹭一会,从袖子里掏出一叠手帕。
“先擦擦脸。”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长袍上,陈晏起又说,“要是冷了,就凑合披着。”
见他转身就要走,叶鹭慌忙追赶上前,喊道:“那我明天怎么还给你?”
“不用。我不会上台。”
外面的细雨已经停了,陈晏起踩着高靴站在被雨水冲击得透光的石子路上,头也没回地扬声道:“我不爱这些,也讨厌被人围观点评。”
他不喜欢舞台,那自己呢?
叶鹭怔忪地坐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领会到了陈晏起的深意。
他是让自己喜欢就去争取,而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
可是,怎么争呢?和谁争?
《采莲女》的舞蹈演员是从各地的中学选拔组建的,领舞的女生是市一中舞蹈队的队长,叶鹭突然想起个事,她抬头看着陈晏起离开的背影,忙追上前想问个究竟,跑到石拱门口,却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要不是手里的长袍依旧,叶鹭甚至怀疑他只是自己幻想出的救星。
夜风柔凉,叶鹭看着手里的长袍,耳畔再次响起陈晏起毅然的决断,心里也渐渐打定了主意。
落水声“哗啦”一声响起,陈晏起惊愕地从暗处走出来,便看到池塘边放着一叠舞衣布鞋,连同他那件淋湿的长袍也一同放在一起,他目光落在池塘深处弯着腰正在摸索寻找什么东西的叶鹭,心里莫名松了口气,随即退回原地。
城市钟楼敲响了整点的钟声,陈晏起约摸着已经快四个小时,忍不住穿衣下楼走到池塘边再次查探,这一看,才发现叶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栽倒在池塘边睡过去了。
她在池塘里待了太久,从赤足到膝盖全都裹满了泥浆杂物,缩成小小的一团,又不敢弄脏舞衣,于是只搭了他那件长袍潦草避寒。
陈晏起忍不住眼底泛起笑意,倒也不傻,还知道用别人的东西保护自己。
他望着被搅弄得有些浑浊的池塘,目光落在边缘一片睡莲附近,当即脱下鞋子,将裤腿挽起,走了进去。
叶鹭半夜惊醒,慌忙起身要再去池塘里翻找,她刚站直,就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四周的草丛里传来阵阵虫鸣,叶鹭定了定神,再次踩进冷水。
就剩下最后一片睡莲区域了,她扶着假山慢慢瞒过去,弯下腰努力摸索着,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硌脚,伸手一抓,就看到一枚被不知道何时出现的月亮照得夺目异常的璎珞。
她惊喜地清洗干净,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仿佛希望近在咫尺。
第二天正式表演前夕,叶鹭老早就在队长的更衣室门口等着,她脾气不太好,但是非常守时,经常会提前一两个小时先到。
“你站这儿干嘛?”来人看到叶鹭一身狼狈,皱着眉头,嫌弃道:“别弄脏我地方。”
叶鹭径直上前,开门见山地递出璎珞:“学姐,这个给你。”
被叫做学姐的女生意外地望向叶鹭,眼神警惕道:“你打听我?”
“我无意中听到的,知道学姐以前在这里的池塘丢过项圈上的璎珞,回回来都会找一遍。”叶鹭如实道:“我只是想……”她咬咬牙,鼓起勇气道:“我不是想讨好学姐,我只是想和学姐做个交易。”
女生拿回叶鹭手里的璎珞,捏在手里看了许久,才抬头看她:“什么交易。”
叶鹭感觉这一刻,她就像是个叵测的揭人伤疤的坏人。
但是如果她争取不到这次机会,就意味着以后将会失去无数这样的舞台。
这次是一场雨幕特效,那将来还有更多的障碍,它们会揭开她的妆容,嘲笑她的恐惧,把一步一步逼离她仅剩的骄傲。
“把机会给我,学姐还是所有人眼中的意难平。”叶鹭的视线落在女孩的膝盖,抬头对上她的眼睛,轻声道:“没有人会知道,你再也跳不了绞腿蹦子,做不了肘前桥,做不了点翻身接吸腿翻身,甚至做不了高强度的串翻身。”
女生脸上彻底冷下来,她盯着叶鹭,“你敢威胁我。”
“就算是学姐拒绝我,我也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叶鹭恳切地望向女生,她含泪笑道:“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个机会,没有别的意思。”
女生手里捏着那枚璎珞,沉默半晌,问:“我记得你叫叶鹭。”
叶鹭连忙点头,女生便道:“我叫宋枝枝。”她转身开门,冷着声音道:“记住了,你欠我个人情。”
叶鹭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走进更衣室的宋枝枝拧着眉头喝道:“还不进来化妆?等着一起挨骂?”
“你答应了?”叶鹭吃惊地望着宋枝枝,她没想到,竟然能这么顺利。
宋枝枝头也没回道:“有一点,你说的对。如果是你,所有人都能赢。如果不是你,最大的输家只会是我。”
叶鹭跟着宋枝枝走到妆台,镜子里映出两个人一高一低的身影,宋枝枝苦笑道:“你还真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做得一手的好生意。”
听到宋枝枝的评价,叶鹭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陈晏起的脸。
她嘴唇微抿,看着镜子里满脸斑驳的自己,下意识低头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