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骑一匹马,行在最前。黑马在薛琅手中牵着,群马便自动跟随其后。
几声凄厉的老鸹声在林中响起,打破了夜的沉闷。
她跟着开口问他:“你说,他们会将罪责推到马身上,杀马泄愤吗?”
牲畜是草原人民赖以生存的财富,龟兹人的血液里天生带着热爱动物的善良。可再喜欢,马也只是马,不是人。
马疯跑时围在中间的五六个娃娃们,从衣着看非富即贵,各个皆是金枝玉叶。
薛琅偏首看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向一个吃驴的人,问马的命运?”
她噎了一下,下意识便抱住了身下马的颈子,“难不成,你一介军人,连马都吃?它们不是带你们冲锋陷阵吗?”
夜风揭面而来,她听到他的声音也和夜风一样凉:“在外行军打仗,粮草短缺时,自然是逮着什么吃什么,连耗子都不放过。”
她听了这话,腹中登时一阵抽搐。过了一阵,忽然鬼使神差问他:“难道,你还吃过人肉?”
他乜斜过来,眸光幽亮:“以前未试过,今夜……”
“今夜什么?”她似受了惊的兔子,瞪大了双眼,“你敢!我放个屁熏臭我自己,看你怎么下嘴!”
他罕见地嗤笑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更快地往前头去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厮是在作弄她。
她打马追上去,呼喊道:“你可能阻止他们杀马?是红蝎惹的祸,马是无辜的。”
回答她的,只有揭面的夜风。
行到半途,前方有人点着火把寻了过来。
薛大都护初次亮相便告失踪,惊扰了龟兹许多贵人。今日凡是到了赛马节上的亲王全都寻来,龟兹王因上了年纪虽未前来,却也留了他的近侍,好随时传回消息。
贵人们都围上了薛琅一人,唯恐他受了伤。
好在白三郎是个好徒儿,径直便朝崔嘉柔打马过来,手中还牵着大力。
她忙向白三郎使眼色,向让他带着大力藏一藏,莫让啥啥都吃的薛獠瞧见。
显然白三郎同她的默契还差一些,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呼喊:“夫子,大力一直嘎嘎叫,着急寻你呢!”
大力只认她一人,便是在白三郎手中也是倔头倔脑不好好行路,直到见到她,终于欢喜地“格尔嘎”了一声,撒欢朝她蹦过来。
可刚刚到了跟前,它在她周身蹭了一圈,闻到了别的马的气息,登时犯了倔劲儿,竟是回到了三郎身畔,别着脑袋不理会她。
她顾不上它耍脾气,上前强掰过它的驴头,想要牵着缰绳先走一步,却又担心那匹黑马。
马是无辜的。
她正要同白三郎打商量,想让他万不得已时拿出全龟兹最混账的纨绔劲儿来替她抢马,耳畔却听得薛琅正提到此番惊马的原因,乃一蝎子作乱,并未提及那是沙漠中才有的红蝎,也未说那红蝎好巧不巧正好钳着马最柔软的腹部,仿佛整个事件真是一场巧合。
又言此马身形矫健,性情傲而不野,有马中君子之风。若安西军中的马各个皆是如此,何愁护不好龟兹。
虽只三言两语,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此番惊马虽险,可并无人受伤,那几个曾被马群围在中间的娃娃们也只是受了惊吓,未伤及皮肉。现场众王们便也不再追究,只纷纷附和着薛琅,赞他慧眼如炬,伯乐识马。
嘉柔不由偏头望去,薛琅神情沉稳,同现场众人交相言欢,依然是他堂堂大都护的风姿。
仿佛不久前他流露出的些许狡黠,只是她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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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明月当空时,白家众人终于到了庄子门前,一时人欢狗叫,短暂地打破了夜的寂静。
嘉柔将大力送回她的院子,不做歇息,便又顺着侧门出了庄子。
月光下,古兰已经倚在庄子外的一棵胡杨树下等她。
她的小小身影在月色下雀跃而来,还未到跟前便急切呼唤:“夫子?”
她便给她一个“一切妥妥地”的眼神,一边跟随她往远处的羊圈方向去,一边问道:“你阿嫲的病如何了?”
古兰面上便多了重忧虑:“更喘了,此前从来没有哪次,像今日这般重。”
果然再往前走了一阵,离羊圈旁的毡帐还有数十步,便能听到连绵不断的咳喘之声,听者都要抓心挠肺。
此前她回回经过,老阿吉若在晒草料时瞧见她,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先向她磕头。同这草原上无数的下仆一样,天生里就带着对上主的敬畏。
可今夜的老阿吉躺在贫瘠的床榻上,耷拉着眼皮,除了时不时爆发的咳嗽,便沉沉睡着。
白银亲王对世代老仆并不苛刻,相反还诸多照应,外头夜风呼啸,毡帐里却感受不到多少风。古兰的阿兄正蹲在地上烧一种枯枝,加重了这帐中的憋闷。
古兰指一指那枯枝,“巫医说的,能驱邪。”
嘉柔皱一皱眉头,从昏昏沉沉躺在睡榻上的老阿吉来看,显然出自巫医口中的圣旨,并不能当真。
连她今日前去所求的灵符,只怕也只能送去心理慰藉。老阿吉真正需要的,是郎中的医治。
老阿吉此时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忽然开始在榻上挥舞着双臂,挣扎着驱赶她,眼睛虽然还闭着,口中却呜呜咽咽的嘟囔,已难听懂她在说什么。
古兰瞬间着了急:“邪祟又来惊扰阿嫲了,潘夫子,灵符呢?”
嘉柔再也顾不上灵符是否有用,探手进衣襟里一摸,不由滞住。
灵符呢?用巾帕包好的灵符呢?
“夫子,夫子?”耳边是古兰催促的声音。
她呆了又呆,终于掏出手。手中捏着的是她傍晚给黑马喂草时随手揣进衣襟里的一把枯草。
“此,此物乃灵草……”她结结巴巴道,“高僧说,先将此灵草点燃,似檀香一般慢慢燃尽。灵符,灵符……”
古兰抬首定定望着她,似是听不懂她究竟在说什么。
“高僧算了一卦,说老阿吉邪祟入体已有经年,那灵符需要在佛前至少供上两日,法力大增,才能有助驱邪。这灵草,能暂时压制邪祟,保阿婆性命。”
她一句话说完,额上已湿淋淋一片。
从小到大,她轻易说出的谎言成百上千,最艰难的竟是在此时。
古兰眼中迸发出一片光,“真的?听说雀梨大寺里专程在佛前供奉过的灵符,要么要重金,要么得有缘人才可得。阿嫲真的能拿到那灵符?”
古兰眼中的澄澈她不忍细看,硬着头皮道,“高僧说有缘,那必是有缘。两日后我就出发,前去给你取回来。”
作者有话说:
薛琅:你个挫锅漏。
嘉柔:闭嘴!
第18章
嘉柔在古兰面前胡诌的“灵符至少要在佛前供奉两日”,本是有她的成算。
毕竟在赛马节上,她凑巧当了龟兹这个王那个王的儿孙们的救命恩人,这些个王们都曾拍着胸脯发下豪言,说要陆续上门带厚礼言谢。
到时候她一夜暴富,莫说一张灵符,就是十张也不在话下。
可一连两日过去了,所谓的“陆续”并没有发生。
一个王都没上门。
她倒是还能继续等,老阿吉的咳喘却一日重似一日。
白银亲王都曾亲自带着庄子里的郎中前去,可老阿吉排斥之烈,险些伤了她自己,郎中只得作罢,只叹巫医蛊惑世人之深,当年崔将军虽曾花了工夫整饬过,却仍乃大患也。
古兰小姑娘的眼睛便日日肿成两个桃儿,倚在庄子门前的树下,巴巴望着她,将仅剩的希望寄托在灵符上。
一个手头不宽裕的纨绔是不能心软的,一心软就会失去潇洒之能。
故而两日之后,她给白三郎教完一堂投壶课、终于迎来她当夫子后的第一个休沐时,她只得支了她的金饼,灌满她的水囊,骑上她的大力,再带上大力吃的豆饼,在古兰的切切期盼中,往雀梨大寺的路上奔驰而去。
待到了寺庙,若凭她的小甜嘴能将高僧吹捧得乐呵呵,最后认下她与佛有缘,大手一挥赠她灵符,省下银钱自然好。若不能,依然要花真金白银,她也只有双手送上。
白银亲王知晓她要去雀梨大寺,只当她要去拜佛,颇为热心地指点她:“大寺的斋菜十分有名,你去之后报上本王名,定会被款待得十分尽兴。”
她心中叹息。
她哪里有那个胃口。
这个时候,便是呈上她最爱吃的古楼子,她也只能勉强吃下五张了。
她的好徒儿白三郎一开始发下豪言要同她一起前去,等同她伴行了二里路,却经不住红鸾星的悸动,到了一处岔路时便纵马一跃,欢脱地往草原另一头的心上姑娘处狂奔而去,留下嘉柔一人一驴孤独赶路。
从白家庄子到雀梨大寺,按照嘉柔的预计,本要行四五个时辰,堪堪得掌灯时才能到。
然因她先前曾骑了别的马,身上沾染了旁的坐骑的气息,大力连续闹了几日的脾气,一改平日一出门便扑蜂追蝶的天真性子,板着脸一路疾驰。
待上了一段傍山高坡,于一弯长河边瞧见庄严的庙宇时,日头还在山边留了半边脸。
雀离大寺乃龟兹古寺,分为东西二寺,据闻从魏晋时期便已建寺。玄奘法师取经途经龟兹时,便曾在此寺中讲经颂道,点化世人,故而香火历来都十分鼎盛。
夕阳西下,长河落日,烧红的晚霞盖在恢弘寺庙上方,显得佛光万里。
隔着一弯河水相望的东西二寺,皆已关掩了寺门。只有东寺门外几棵苍翠的胡杨树下停着十几匹马,看来尚有人在东寺里。
嘉柔将大力栓在一棵空着的树下,取下水囊自己饮了几口,又倒在手掌中喂大力,肉声同它道:“你先等在此处,阿姐前去敲开门再来牵你。”
大力却蹭地别开了脑袋,连水都不饮了。
飞驰了这一路,气性依然很大。
她几分无奈,胡乱抚了抚它,又展了展自己有些压皱的衣襟,上前敲响了寺门。
四周安静如许,过了好一阵,厚重寺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从里探出头来。
她忙做出一副诚心礼佛的模样,双手合十,“唵叭咪嘛呢吽……”
小和尚一张嘴就赶人:“本寺酉时三刻已闭寺,施主改日再来。”
话毕就要掩了门。
她忙按住门,先搬出了白银亲王这尊大佛:“在下乃白银亲王府上的夫子,白日前来礼佛时,曾将亲王赏赐的贵重之物遗落……”
小和尚听闻,双眼一亮:“施主乃给白三郎教书的潘夫子?”
她略有吃惊,听起来,龟兹草原上已是有她的传说了?
“确是在下,不才潘安,白三郎乃本夫子的关门弟子。”
小和尚未曾想到潘夫子不但是位嘴上没毛的少年郎,还十分英俊,很是吃惊。
“遗落了何物?施主可记得落在何处?”
她胡诌:“是一只极小的白玉坠子。在下白日曾在供奉了灵符的一处神殿瞻仰许久,也不知是否落在了那处。”
“哦,”小和尚倒是机灵,立刻想到:“该是大雄宝殿,只有那处有灵符。”
他忖了忖,将她让进来,划好门后同她道:“潘施主随小僧来,只寺中有贵客,施主切莫喧哗。”
原来有客,怪不得外头停着十几匹骏马。
她应下小和尚的话,静静跟在其后,正想着如何套个近乎问问灵符之事,小和尚倒忍不住先出声:“白三郎竟愿意跟着施主习学,实在稀奇。为了三郎,亲王曾多次前来求佛,很是伤脑筋。潘施主又是如何收服三郎的?”
她自然不好说都是骰子的功效,只随口道:“在下同三郎讲了玄奘法师西去取经之路是如何艰险、取到经后又是如何造福世人,他大受鼓舞,因此决定痛改前非,一心求学。”
“可是为真?”小和尚听闻她竟是用了大法师的求经精神,真是彰显佛法无边之功,对她印象更好了,“可见施主与三郎皆有佛缘。”
她立刻打蛇随棍上:“在下听闻贵寺灵符最是灵验,想诚心请一道回去赠与三郎。”
小和尚略略有些疑虑:“灵符却似所剩不多,能否请到,还要再去问过二师兄。潘施主莫担心,佛渡有缘人,只要缘分到,定然会有施主的那一道灵符。”
她一时倒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了。
她和佛祖的缘分,中间可差着数个扫地僧。
雀梨大寺果然极大,往前一路行了近两刻的时间,拐过一个弯,眼前方显出一座庄严的庙殿。七八扇殿门已关掩,只有两侧各有一道僧人自己进出的小门还开着点缝。
“这便是大雄宝殿。”小和尚一边介绍,一边带着她拾阶而上,朝左边的侧门而去。
于此同时,右边的侧门里出来一个人,踩着另一边的石阶登登登往下,步伐极是利落。
嘉柔偏首,但见那人着一身武将的明光铠,长得很有特点,从侧后方都能看见他的下颌骨极是突出。
她不由疑惑。
王怀安乃薛琅的近卫,王怀安在此,那岂不是指,薛琅八成也在此?
庙门外停放的那十几匹马,竟是他们的?
“小师父……”她要向小和尚探问,两人已是到了大殿的偏门边。小和尚“嘘”了一声,示意她莫出声,带着她往里头去了。
外头天色还算亮,大殿里却已黑黢黢一片,神佛将金身藏在暗处,凡人难窥。只有极远处传来橘黄温暖的光晕,像是召唤世人从蒙昧走出去的圣光。
小和尚点了两盏油灯过来,将其中一盏递给她,低声道:“师兄们尚在忙碌,你我二人先寻,玉坠反光,只要在此殿内,就能寻见。灵符之事小僧方才已同师兄提过,等师兄手上事忙毕,便会前来见施主。”
她便放了心,接过油灯装模作样寻起那传说中的白玉坠子来。一直往前到了释迦摩尼佛像前,她方抬首四顾,但见释迦摩尼老祖周身塑金,庄重坐于莲花台上,面上表情很是神秘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