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下侧香案上是一整圈的灯盏,盏盏如豆。
再下一层是经书。
再再下一层又是算命的签筒等物。
灵符在何处,倒是一张没见到。
未等多久便来了位大和尚,“灵符只能出自住持之手,可数日之前住持外出云游四海,提前画下的灵符已在赛马节当日赠送出去,如今只留下最后一道灵符,却有镇庙之用。施主只有半年后再前来,那时住持应已归来。”
嘉柔委实有些愕然,磕磕巴巴道:“一、一道都匀不出吗?”
大和尚摇摇头,向上一指:“符已在佛祖手中,受佛祖加持,如何匀出?”
她抬头望去,终于在释迦摩尼佛像往前探出的手掌中,于两指之间隐约看见一道黄符。
这最后一道,竟是放得这般高。
“说起来,赛马节两日前才举办,声势极浩大。施主若诚心求符,为何未前去呢?”
嘉柔无言以对,一时不知该怪那日的惊马,还是怪总是刑克于她的薛琅,甚至那夜吹透整个草原的风也该罪加一等。
一阵静寂里,从一壁之隔的另一间佛殿里,禺禺人声轻易传了过来:
“……薛将军所言极是,由佛家推行汤药、由僧人替代巫医,本寺也曾同上一任大都护崔将军行过此事。只是住持师兄云游之前并未提及此事,贫僧只是代住持,此乃大事,不敢做主,一切还是待住持师兄回寺再议为好。”
“数日之前,本将军曾向贵寺住持提及此事,也与他达成了共识,住持临行前竟未通知寺内?”
“未曾。”
“可见住持即将云游,心情激荡,对此事大意了。”
那两人说话皆用吐火罗语,其中一人的声音低沉浑厚,语调温和,尚算可亲。然这个声音却令崔嘉柔想起一张结了冰的面孔,以及那句“若不想死,滚!”
原来那薛獠,真的在此处!
此时随着说话声,那一行人也从隔壁大殿中出来,顺着外头的走廊缓缓而行。
此殿门窗皆掩,灯烛摇曳,只将走廊上的人影印在窗纸上。
整团乱糟糟的影子里,行在最前头的人身形高挑,似鹤立鸡群。
影子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描绘的半分不损,每个曲线都彰显着武将的肃杀。
薛琅未再言语,同他随行的属下们却七嘴八舌,用不太熟练的吐火罗语纷纷埋怨住持大师身为高僧怎可乱打诳语,如今一拍屁股转头云游,却将安西都护府阖府戏耍一番。
那代住持许是不敢背上如此骂名,却又不敢轻易应下,只得道:“既如此,只好由佛祖定夺。若释迦牟尼老祖也支持将军,自会发下暗示。若并未,也就不能怪贫僧了。”
嘉柔听到此处,不由无声哂笑了一下。
这代住持会见薛獠之前,应该先听白银亲王讲一讲庄子门前一大片地是如何被薛琅空手套了白狼。
此话拿去诓骗白三郎或许有用,要用来搪塞薛獠,怕是太过天真了。
她只当薛琅定是要揪着不放,就像他每每寻她打听崔五娘之事一样。未成想他倒是应得很是干脆:“如此,便按大师之言,若佛祖有示,薛某再来叨扰。”
转瞬之间,那一行人便大步出了走廊,顺着另一道侧门出去了。
她此时方倏然惊醒。
大力还栓在寺外呢,千万莫被薛獠瞧见。
她连忙放下手中油灯,一撩衣摆匆匆往外跑出去,一直追到寺外,也未瞧见薛琅一行的身影。
那一排苍翠的胡杨树下,十几匹马尽数不见,只有大力一驴还驼着她的包袱皮,孤零零而立。
乡野长河落日,暮色四合,山边有串人影在晚霞下疾驰远去。
日头一转眼掉下了山坳,那人影连同马身,也一个都看不见了。
小和尚跟在崔嘉柔身后一同出来,看她神色似有些沮丧,只当她还在发愁玉坠一事,极其善良地提议道:“施主不若留在寺中暂住一晚,待师兄们清扫过庙院各处,最迟赶明儿白日,一定能将坠子寻出来。”
小和尚并不知他正在开门揖盗,崔嘉柔自是从谏如流,将大力牵进寺中,路上拐着弯儿问了些大雄宝殿之事,譬如夜间会不会留门,殿中可有人值夜,添香油的和尚每隔多久前来添油等等。
日落月出。
夜深了。
夜更深了。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庄严的庙中连风都堕入睡意。
东寺入口处,一排巡夜的僧人齐齐走过不久,一个高挑的黑衣人顺着院墙一跃而过,飞檐走壁,最后在大雄宝殿附近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身影。
与此同时,香客暂住的后院,一间黑漆漆的寮房也静悄悄开了一道缝。
从门缝里先钻出一个脑袋瓜往左右看看,见并无来者,方一闪而出,又仔细关掩上门,鬼鬼祟祟往庙院方向行去……
作者有话说:
崔嘉柔&薛琅:“怎么是你?”
第19章
夜送走了沸腾的白日。
三更时的庙宇彻底冷却下来。
只有莲台宝座上的释迦牟尼金身,还在面向凡间,面上微笑神秘又动容。
薛琅将四周打量一番,确信周遭已无人,拉下蒙在面上的黑布,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石块。
再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将石块放置刀尖,于灯上略烤几息,待稍稍温凉,指尖一个用力,便将石块捏成齑粉,撒进拔了灯芯的一碗香油里。
他一边将石粉与香油搅匀,一边仰首,眼中毫无倦意,沉着的眸光一一经过这座神殿中的大小神像。
此殿虽为大雄宝殿,却并非只供奉着释迦牟尼。
往两边排开去,还有好几座尊神。
若说要让佛祖有异像,这里任何一尊佛,此时都任由他挑选。
那代住持想要佛祖有示,才同意推行僧医,那今夜就能满足于他了。
手中石粉已与香油搅匀,此时却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要再等石中染剂溶于油中,才有大用。
他刚刚将油碗放回原处,打算寻个不起眼的角落歇一歇,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忽然从外传来,听方向并非在院中巡夜,而是直奔大雄宝殿。
他眉峰微攒,就手掀开如云堆砌的窗帘一角,闪身避了进去。
“吱呀”一声,是侧门被推开的动静。
继而却又传来一声突兀的“扑通”声,像是来者被什么物件儿绊倒在地。
他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凝注目力,不多时,终于瞧见一个黑影出现在光晕里。
黑影身量不高,身上罩着的一件玄衣却极大,似个口袋一般罩住了身形,在这黑夜中竟显得几分诡异。
破庙闹鬼不算稀奇事,民间话本子里常见。
可敢在香火正旺的大雄宝殿里撒野,此小鬼胆子如此之大,他倒是想见识见识。
那黑影再往前行,待到了光盛处,将蒙在面上的巾子取下,方显出一张如白玉的脸。
这张脸着实生动,一对杏眼咕噜咕噜,转了两圈后见庙中无人,将将松了一口气,下一息便得意的挑挑眉头,仿佛能在半夜三更溜进佛殿是什么了不得的壮举。
他有些讶然。
不是鬼。
是潘安。
这位夫子倒是路子广,哪里都有他。
此时薛琅也已认出,潘安身上那件宽大的玄衣,倒像是上回赛马节上惊马,他解给他的那件玄色缺胯外袍。
潘夫子深更半夜鬼祟来此,还穿着他的衣裳,说是来求经问道,他真是半分不信。
且看此人究竟要作何妖。
崔嘉柔揉着摔痛的膝盖,握着一根细长竹竿沿着一排昏黄的油灯往前行。
真是出师不利,刚进来就被一根扫帚绊倒。
又是哪个扫地僧坑她!
她一直行到释迦摩尼金身跟前,抬首一看,佛祖翘起的手指间,那道灵符还在那处。
她将竹竿轻放于地,上前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佛祖轻叹一口气,“莫怪我即将对你不敬,要怪就怪你门下弟子学艺不精,一卦将我骗到西域,让我撞上薛琅。他专门刑克于我,这般大的漏洞,贵弟子怎能算错!这委屈不能我一人受,你作为师尊也须分担些许。”
她的话刚刚说罢,不知何处传来“嗤”的一声轻响。
她忙转首四顾,但见周遭众神像影影绰绰,油灯憧憧,或许黑暗里就藏着许多等着偷香油吃的耗子。
她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再耽搁,对着神像磕了两个头,爬起身将长衫捞起往腰间一缠,拿起竹竿一比划——
那符高高在上,离竹竿远得不是一般二般。
她便溜回侧门边,将方才绊倒她的扫帚取回来,从衣衫上撕下一根布条,把扫把同竹竿缠起来,站上桌案跳起来一试,还是差一截。
若还要尝试,最好把两张桌案叠起来,那样的动静可就大了。
据小和尚所言,虽然夜间每隔一个时辰才会有僧人前来添香油,可庙里还有巡夜的和尚随处出没。若殿中动静惊扰了他们,她被逮起来,顶着个盗符贼的名头,怕是白银亲王都不一定能保住她。
那时她只有灰溜溜逃出龟兹,下一站不去海里寻长生不老药都不行了。
她望着离笤帚还差了一截的灵符发了一阵呆,忽然灵机一动,从靴筒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纸扇来。
将展开的纸扇绑在扫把的顶端,再站上桌,对着佛祖的金手,将手中杆子连挥两下。
纸扇掀起一阵清风,那灵符一角果然抖了两抖。
她忙趁热打铁再将杆子连续挥动,灵符几经颤抖,倏地脱离了佛像手指。
她还未来得及欢呼,灵符却不落反升,在空中几个飘忽,最后竟飞到了另一尊高高佛像的头顶,趴在那里再也不动了。
她举着竹竿傻了眼。
未呆几息,但听“吧嗒”一声,杆子顶端的纸扇未曾绑结实,径直落下,一下子便将桌上相邻的两盏油灯打落。
盛灯油的瓷碗摔碎于地,清脆的声音在这静夜里份外明显。
外头的脚步声几乎瞬间而起,将空旷寺院的静夜撕碎一角。
她额上浮汗倏起,顾不上竹竿与扫帚,只将纸扇捞在手中,似一只无头苍蝇般在佛前几经瞎撞,终于瞧见窗边的帘子。
锦帘层层叠叠,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她蹑手蹑脚奔过去,掀起窗帘一角就钻了进去。
刚进去便察觉出不对劲。
里头有人!
迎面陡然现出一只大手,径直捂住了她的唇,将她险些而出的一声惊呼挡了回去。
继而她的两只手被紧紧箍住在了身后,一道高大的黑影笼罩上来,将她紧紧抵在了墙上。
她的内心一阵绝望,正要豁出去挣扎,耳边已多了一道声音,几不可闻,“莫动!”
几乎同时,外头传来“咚”地一声巨响,侧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了。
轻轻重重的脚步声一路进了大殿,围绕着几座佛像经久不去。
薛琅将窗帘用脚尖轻轻挑开一道缝隙,但见两个小和尚绕着释迦摩尼佛像转了一圈,瞧见只有地上被摔碎的两只油灯碗,只当是夜里偷香油的耗子之故,便用地上的那把扫帚清扫干净,又寻了些香灰洒在地上,将地上的油渍也一并清理。
另外三四个僧人手中各提了一根棒子,在四周接连巡视,除了大喇喇摆在佛前的竹竿同扫帚,并未发现旁的物件。
一个和尚埋怨道:“这定然是戒能干得好事,一连几日都偷懒,竟将这些杂物摆在佛祖金身跟前。”
另一个和尚便板着脸道:“你说这话何意?当初收他为僧,不是代住持之意?”
“若非你在代住持面前替他说好话,他会留下来?”
两个和尚就此压低声争吵起来。
薛琅对这些修为欠佳的和尚不感兴趣,转回了头,倒是怔了一怔。
帘内黯淡,一道细如箭簇的灯光顺着他方才挑开的窗帘缝隙透进来,正好照在潘安的半边面颊上。
“他”的一边杏眼落在那道光里,也似箭簇一般,含着怒火一瞬不瞬盯住他。
显然这短暂的几息,“他”已是认出了他。
见他回首,嘉柔当即挣了一挣。
他手上也未见如何用力,却将她箍得死死,半分挣脱不开。她趁机一脚踹向前,他似早已防备,轻松便将她的腿夹住,刺不进去也抽不出来。
她一脚悬空,虽竭力想同他保持距离,可难稳身形,反而几乎半个身子都贴住了他。
男人似火炉一般的体热透过初夏单薄衣衫,轻易将她浸染透。
他的掌心遍布厚茧,将她的唇剐蹭得刺痛。
她被这陌生的碰触激得打了个冷战,汗毛瞬间倒立。
他唇角微勾,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近乎无声道:“不巧得很,又遇上了。”
此时,外头吵声已停,他给了她一个“莫乱动”的眼神,又透过窗户缝往外看去。
外头的僧人们虽然不再争吵,却并未着急离去,而是提着油壶,挨个将油灯碗重心注满。
两个碎碗中,有一个恰巧是薛琅动过手脚的那只。如今被清扫走,又寻出来新的碗,将碎了的那两个补上去。
实在太过磨蹭。
随着每个碗中的香油添满,殿中灯光大亮,帘子后头也没有一开始那般暗沉。
待他再回首时,倒是怔了一怔。
她眸中原先的怒意已消失不见,全然转成了楚楚可怜,暗含几分哀求。
他此时方发现,她的眼珠并不是汉人常见的乌黑,更接近吐火罗人的瞳色,像一汪清澈又黏糊的蜂蜜。
掌心里她的嘴唇温软细嫩,狭小的帘内荡起不明香气,似有若无。
他神色沉沉,压低声同她道:“我现下松开你,你若发出一点动静,你我一起被僧人捉走。”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
他眸光几闪,松开了手。
她无声地长吁了一口气,向他笑了笑。下一息却欺身而上,径直勾住了他的颈子,整张玉面都凑在了他眼前,唇色红得惊人。
“你作甚?”他眸色一瞬间锐利,似射鹰的箭羽。
她面上的笑意越发柔媚,琥珀色的双眸中闪现着危险的光,脚尖一点,将唇瓣凑近他的耳畔,刻意吹了一口气,“将军可来了兴致,不若你我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