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妹惠外秀中,可堪良配。”薛琅温和道。
待说罢,轻轻抬首。
楼上,纤细的手臂带着两根探出的手指向他示意:此乃信上的第六条。
只一息间,那手指又换了示意,还向他的方向压了压。
是在催促他,快行第七件事。
午间收到的那封信,又在他脑海中显现:
“……潘家虽贫寒,却极注重礼仪。我潘安继承潘家遗风,纵是同人断袖一事,也不可等闲视之。特此提出以下七条:
其一,断袖时限最短为半年,一直到潘安离开龟兹为止。
其二,时限期内,将军只能与我一人断袖,方显对我之珍视。唯有珍视于我,才能震慑旁人。我自也待将军为唯一。
其三,时限期内,因于人前扮演断袖的一应花销,皆由将军付之。
其四,都护府此次患病的牲畜,愈后皆不可杀之,需择人精心喂养,终会壮硕。
其五,需你令赵勇赵世伯面上有光,何法由你自择。
其六,需你对外声称与赵勇之女为义兄妹,以利其婚事。
其七,需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承认与我乃断袖,以利此事传到伽蓝公主耳中。
暂列以上七事,日后想到他事,再行添加。”
楼上的催促的还在继续,第七件事,是要他于大庭广众之下,亲口承认断袖之事。
薛琅微微扶额。
楼上登时探出个脑袋瓜,两手在自己的面颊边各捏了个方角出来,又得意又威胁地看着他——若不愿按她所言而做,便让那些方脸郎君烦死他吧!
他于是后退两步,从衣襟中取出一团布,向她微微一笑。
她从他的笑意中看出了些狡黠,心中陡觉不妙。
却已见那团布在他慢条斯理的拆展下,显现出一条亵裤的模样。
他一只手撑在马背上,另一只手向她高举那亵裤,懒洋洋问道:“潘贤弟,今早你走得急,将你的衣物落在了我榻上,现下可要下来取?”
众人哗然。
嘉柔身子一晃,但听“咚”地一声,楼下的赵勇直挺挺往后栽倒下去。
作者有话说:
薛琅:底裤,送你的,还挺好看。
嘉柔:给老子闭嘴!
赵勇:崔将军,卑职对不起你啊——
第39章
当整个龟兹城都因“薛都护与赵勇家的子侄潘安那啥了”而沸腾时, 赵勇成功地病了。
他面色灰败躺在榻上,人中上多了个深深的掐痕,不管烧或不烧, 额上先顶上了湿巾帕。
曹氏拧了另一个湿帕子换下先前的, 赵勇便呜咽一声,哆嗦着嘴唇开了口:“男人同男人,男人同女人……崔将军,卑职无能, 卑职无能啊, 卑职管不住男人同男人……你看他们是男人同男人, 实则却是男人同女人, 卑职怎能放心下……不能啊, 一辈子都不能啊……”
“哪来的男人同女人, 就只是男人同男人。世伯莫忘了, 如今儿可是潘安, 几个月后离开龟兹,世上便再无这号人。”嘉柔在一旁低声反驳。
“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哪。你让我如何对得起崔将军……”
曹氏便道:“我看薛都护也极好, 说不定同五娘的姻缘就成在此处。”
“胡说!”赵勇呼哧一下坐起身来,目眦欲裂, “一女不嫁二男, 阿柔的亲事还在身, 怎能再相看旁人?若被人知道, 得指着脊梁骨骂一辈子! ”
“这个儿可不怕,”嘉柔笑嘻嘻道, “世伯满长安打听儿的名声去, 那都是骂声一片, 骂得全不重样,可有才啦!”
赵勇见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险些又翻了白眼。
曹氏忙给他顺了顺胸口,他哼哼了两声,气得一句话都不愿再说。
赵卿儿在一旁低声问嘉柔:“你同薛将军,真的要断袖?”
嘉柔便十分坚定地点点头,“千真万确,童叟无欺。”
又很是得意道:“我潘安将成为他人生中唯一一个断袖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待日后有人给他列传,极可能要记我一笔呢!”
赵卿儿见她这般模样,竟不知是该恭喜她,还是劝诫她。
不过一阵阵,大堂的博士便接连在窗外送话:
“阿郎,黄氏棉麻铺的黄掌柜带人来送麻线,说此后客栈要多少都可在他那处赊欠。不着急还,有了闲钱再还不迟。收不收?”
“阿郎,吉庆羊肉铺送来了十斤羊肉,说不要银钱,送给阿郎打牙祭。收不收?”
“阿郎,桃酪铺子也送来十桶桃酪与两桶蒲桃酒,也愿意先赊欠着。收不收?”
赵勇见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事,躺在榻上冷笑一声,“用不着他们拍马屁。不收,通通不收!”
不出几息,又有新的音信送来。
“阿郎,石家派人送请柬,邀阿郎一起看戏。”
“娘子,火寻家派人相请,邀娘子一同赏花。”
“大娘子,史家二娘子办赏诗宴,邀大娘子前去一同玩耍。”
这些石家、火寻家、史家皆是本地望族,平素与赵勇全无来往。如今却一个个都上赶着结交。
难道是因为他们忽然发现了赵勇一家人品卓越、可堪相交吗?
赵勇一想到这都是那薛琅带来的好处,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继续拒绝,曹氏却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还要为大娘的亲事着想呢。”
她出去向博士交代:“也莫一口回绝,只说家中有人患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利索。”
博士们纷纷扬眉吐气的前去回复了。
再过了不多时,又有博士站在了窗前,这回却有些愤愤然:“……那一家又带着媒人前来,还捉了大雁在手,看样子是要行纳彩礼。阿郎,收与不收?”
榻上奄奄一息的赵勇瞬间一跃而起,一把将额上巾子摔下,咬牙切齿道:“他们还有脸来!”拉开房门,杀气腾腾往外走。
曹氏担心,连忙跟了出去。
赵卿儿也跟着站起身,“不成,我得出去看看,万一阿耶同人打起来……”
嘉柔伸手拉住她,“莫担心,我们去瞧热闹。”
两人一路出了后院,顺着长长木梯登登而上,推开一间空客房而入。
赵卿儿一把推开窗扇,嘉柔当即往外探出脑袋。
但见晌午红彤彤的斜阳下,客栈门口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此前同赵卿儿相看过的男方人家与媒人被阻在客栈门外。
男方人家讪笑道:“此前我等也不知赵公竟与薛都护有亲,实是误会了赵公。令嫒秀外慧中,可堪为长媳。某若求之,日后定当敬之爱之……”
赵勇高声打断,“便是因薛都护认小女为义妹,我赵家才更要低调行事。若不刻意隐瞒,又怎能试出有些人捧高踩低、见风使舵之心?”
那人羞臊地满脸通红,心中暗骂这赵勇藏着掖着不厚道,终究却不愿放下这门亲,只腆着脸道:“赵公万不可如此言,此事皆误会。某自知大娘身份尊贵,这聘礼还可再行商议……”
曹氏冷笑一声,“多少聘礼能配得上薛都护的义妹?你全家家当都不够。要我说,快快带回去,莫在此处丢人现眼,令世人耻笑。”
看热闹之人便跟着起哄:
“前一日瞧不起旁人,后一日求着下嫁,翻脸如此之快,真是叹为观止。”
“快莫惦记赵家之福,若是我,先去庙里求菩萨保佑,千万莫让大都护杀上门去是正经。”
“只能怪你家未曾出个俊俏子侄,否则今日扬眉吐气的便是你家咯!”
无论在长安或龟兹,断袖皆为世俗所不容。可因薛大都护位高权重,世所共仰,这赵家眼看着水涨船高,得了明明白白的实惠,世人便也想不起男子之间断袖的不齿,对赵勇一家只剩下了羡慕。
二楼客房里,嘉柔同赵卿儿见赵勇在下头双手叉腰骂得十分尽兴,此时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哪里还有躺在床榻上的形容枯槁。
两位女郎相视一笑,嘉柔得意负手,高高踢着腿踱来踱去,“赵妹妹,从今日起,便是我潘安为你的亲事保驾护航。日后谁人敢瞧你不起,通通告诉我,我让薛琅使出十八般武艺,打得那人口吐鲜血,活不下去!”
赵卿儿一笑,上前捏一捏她的脸,“如此,奴的未来,便系在阿兄身上了。”
二人下得楼来时,赵勇同曹氏已结束了骂战,劝散了旁观之人,正口干舌燥吩咐博士前去端来桃酪饮用。
赵勇豪饮三碗,只觉胸中沉沉郁气一扫而光,前所未有地神清气爽。
待一抬首,瞧见始作俑者手持纸扇、大摇大摆到了他跟前,当即脸一板,同嘉柔道:“从今日起,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客栈里待着。若到处乱跑,我必向长安去信,让你阿娘来管你。”
嘉柔从善如流“嗳”了一声,笑嘻嘻道:“正巧这两日儿睡得少,趁机补一补。”
赵勇一听这个“睡”字,不由便想起了一大早拿在薛琅手中的那条亵裤。
他心中又是一沉,转首同几个博士交代:“若瞧见薛都护的人,立刻关门闭户。”
“万一,薛都护要强闯呢?”
“那就让他冲我来,我腿虽瘸了一条,身上武艺还在。我就不信,我连一个人都守不住!”
赵勇这一夜辗转难眠,第二日未免有些贪睡。辰时刚过,博士急急忙忙寻了过来,“阿郎,薛都护的人来啦!”
赵勇一个翻身,胡乱披了件外裳就往外窜,到了大堂时,却见柜前站着几个安西军,每人手中皆捧着一个红漆盘。
王怀安就站在最前头,腰板挺得笔直,同他道:“这些皆是薛将军送给潘夫子的衣物,让他提前准备,半个时辰后,将军前来接潘夫子前去王宫赴宴。”
赵勇正要开口拒绝,嘉柔已一股风似地从后院刮到了跟前,满眼皆是兴奋,“要去王宫?”
王怀安禀道:“乃僧医之事见了成效,龟兹王早已下了请柬,要于王宫宴请大都护与各位亲王,皆可携家眷赴宴。”
家眷!
赵勇面色又是一黑,轻咳了一声,道:“潘安不去。”
嘉柔恍如未闻,已上前一一掀开红漆盘上的盖布,见里头衣衫、皂靴、黑纱幞头、蹀躞带、纸扇一应俱全,皆成色上乘,十分体面。
再掀开最后一张盖布,上头却是一副精致的辔鞍。
“这是专为大力所配备,将军言,也要让大力威风凛凛。”
赵勇听闻,立刻道:“大力不要。”
嘉柔却惊喜道:“这还差不多,现下就给它穿戴上?”
王怀安笑道:“我等的就是此时,好几日未见它,想得紧呢。”
两人说说笑笑越过赵勇,就往后院牲口棚去,仿佛全然未曾看见他。
半个时辰后,薛琅果然亲自上门。
赵家这两日地位陡升,俨然成了龟兹城新贵,赵勇得了实惠,自是不能真的将人轰出去,只板着脸上前同他道:“阿安自来动作慢,将军若要等,至少要等一两个时辰,只怕要误了王宫的宴席。”
薛琅含笑道:“无碍,薛某未到,王宫不敢开宴。”
将衣摆一撩,四平八稳坐于胡床,捧着桃酪慢慢细品。
赵勇一口老血险些喷出去。
当年崔将军身为大都护,也从未这般嚣张过。
真真是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
嘉柔却也未曾真的拖拖拉拉。
薛琅连半盏桃酪都未饮下,她便摇着纸扇,施施然到了大堂。
赵勇见她的一身装扮,又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薛琅身着翠绿滚边湛蓝缺胯袍,她身着湛蓝滚边翠绿缺胯袍。
薛琅腰间是镶嵌着玉石的蹀躞带,她的腰间也是同款同色。
只薛琅的发髻用白玉束发所箍,她戴着一顶黑纱幞头。
两人衣装相似,却一个偏武,一个偏文,双双站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相配。
薛琅将嘉柔上下打量一番,含笑点一点头,“甚好。”
嘉柔投桃报李,恭维道:“是将军眼光好。”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你今日若再取出一条亵裤,我可就不同你玩啦。”
薛琅忍笑,“自是不会。”
赵勇眼见这二人已当着他面兄弟友恭,百感交集之下,终于上前同薛琅借一步说话。
“阿安才年过十六,玩性大,实则全然不知这断袖二字究竟是何意。还请将军看在他乃忠良之后的份儿上,让着他些。日后他回大盛,还要娶妻生子。”
薛琅明了他话中之意,温和道:“赵公请放心,我二人只是在人前做戏,互惠互利。日后合作结束,某对外声称是为了捉拿细作,迷惑外人,故才有此一事,并不真的耽搁他的姻缘。”
赵勇见他连这都已想到,显见已是计划周详,事到如今阻拦不得,也只有对此妥协,含泪受下这场“做戏”带来的巨大好处。
临近午时,一驴一马并步而行,又有若干兵卒相护,专程绕着龟兹城最繁华的街巷走了一圈,最后到达金碧辉煌的龟兹王城门前。
若说前一日,众人也只是听薛都护的一面之词,而今日亲眼见到此二人衣着相似并行于马上,虽皆是男子,一个宛如当空硕阳,一个仿似夜中皓月,前所未有的相配。
再看两人身后跟着的方脸王怀安,虽面上无甚表情,路人却从这张脸上解读出许多心碎之下的强撑。
而受这样一张脸的衬托,民众几乎立时接受了这个事实:纵然薛都护是个断袖,也只有同潘安在一起,才是众望所归啊!
宫门前头,迎接的各亲王眼见那两位郎君双双前来,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来了。
传说中断袖断得丢了亵裤的那一对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