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才知道啊!
若她早知道,她能不多个心眼吗?
赵勇还欲同她多言,她一手拨开他,已向迎面而来的魏七郎抬手一揖:“魏七郎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魏七郎忙抬手回礼,满眼皆是新奇。
昨日她一身娇媚女子装扮,被他认出时如受惊的灵鹿转身便跑。一转眼再见她,竟又成了这般翩翩佳公子。
他心下一跳,耳根已红,不敢再多看她,只垂下眼道:“贸然而来,还请海涵。”
嘉柔微微一笑,也用不着介绍白三郎,只几步到了檐下,“请。”转首便同仆从道:“上膳。”
房中暖意融融,众人齐齐跪坐于桌案前。
今日的嘉柔很是贤惠温良,不大的一会儿,已是将魏七郎从长安前来一路的衣食住行都关心过,令魏七郎受宠若惊。
传言嘉柔乃长安第一女纨绔,他此前也不是未着过她的道。
他对她最初的印象,便是四年前她误会他虐马,在他回家的路上专程挖了个陷马坑,摔得他一脸的血。
去岁岁末他家中听从表兄的话,前去向崔家提亲。原本以为崔家会嫌弃家中门楣不显,未成想那亲事却成了。
他虽未生过悔婚的念头,可也颇为忐忑了一阵。如今看来,全是他多虑了。
嘉柔同魏七郎这般其乐融融,场上有三人却各怀心思。
一人是安四郎。
他的外甥女他了解,最乖的时候便是她最要祸害人的时候。也不知她到底做了何种准备,只希望魏七郎一定要顶住,千万莫让她的奸计得逞。
另一人是白三郎。
夫子说要前来当恶人,他如今已看明白,夫子的目标便是这位魏七郎。只看夫子打算如何出手了。
第三人却是王怀安。
王怀安看着崔五娘同魏七郎谈笑风生,一时真不知该为魏七郎高兴,还是为薛将军叫屈。
守了数月,守的是旁人的媳妇儿。
他一时又想自戳双目。
什么夫妻相。
竟是外甥肖舅。
他若一开始未想歪,紧紧抓住二人面有相像更似亲戚这条线,还不早早将潘安的身份揪出来?
可笑他竟这般愚钝。
几人心中打着小九九,未隔多时,仆从已在外敲了门,“潘夫子,饭食已备好。”
嘉柔双眸蹭地一亮,“送进来。”
仆从端着数张食案而入,于每人面前摆上一张。
继而是各种吃食,皆是迎接贵客的上等菜色,少不了有炙羊肉、古楼子、鱼鲙丝。考虑到魏七郎乃大盛之人,热乎乎的餺饦也要来一盆。
饭菜的香气充斥房中,更烘托出几分温馨之意。
魏七郎抬首看着笑意吟吟的嘉柔,对二人之间的亲事也越发期盼。
仆从跪坐一旁,开始为来客分食。
嘉柔吩咐仆从:“他乃贵客,先为贵客呈上。”
魏七郎自是要谦虚一二,只陪客众多,你一言我一语,皆将魏七郎钉死在贵客的宝座上。
仆从当即双手合十恭敬退出,再进来时,却又抱着一个玉盆。
盆中装着十几颗拳头大小的物件儿,皆湿漉漉,呈灰绿色。
在场众人皆认出来,此乃牛粪,极其新鲜的牛粪。
吃饭的时候怎地送进如此恶心之物?又不是绿头苍蝇父子要进食。
一个仆从上前接过粪盆跪坐一旁,一只手掏出一团牛粪,另一只手端起一只陶钵,麻溜地用那牛粪将陶钵里里外外擦拭了一番,再往前一探。
另一个仆从当即舀了一瓢热乎乎馎饦连汤带面倒进陶钵,继而双手端起,恭恭敬敬摆在了魏七郎的食案上。
安四郎瞬间了然,暗自唤了声“糟糕”。
白三郎心中“哈哈”两声,好戏来了。
王怀安呆若木鸡,一时不知是该继续同情自家将军,还是改去同情魏七郎。
魏七郎大惊,“这是……”
嘉柔扯出了圣贤的大旗:“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七郎既是到了西域,自是要用西域迎接最尊贵的客人之礼相待。”
“这这……”魏七郎眼看着那仆从还在擦拭不止,腹中当即翻腾。
武官虽说吃用粗糙,可万万没到吃粪的程度。虽只是擦碗,可长安人哪个见过这般阵仗。
偏偏他前来龟兹的路上遇上商队同行,便听说过这种待客之道。
牛粪越新鲜,越代表对客人的看重。普通宾客想享此殊荣,还要看在主人家心中的份量够不够重。
他抬首看着嘉柔一脸真诚的模样,竟分辩不出这究竟是她捉弄于他,还是真看重于他。
那仆从手快,转眼间已将牛粪擦过的七八个陶钵皆呈上食案,那些个烹调的香喷喷的炙羊肉、古楼子、鱼鲙丝……样样都置于钵中。
他瞬间渗出一脑门的汗,不由便转首向安四郎求助。
安四郎虽祖上乃西域之人,可迁居长安已数十年,自是早已摈弃了这般礼节。况且自他患了腿疾,家中对他倍是呵护,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哪里能忍着恶心去替魏七郎。
他心中对不起这位外甥女婿得很,只得出声埋怨一句:“阿安,你真是……”
嘉柔回嘴:“薛将军便不嫌弃,灾民感激安西军,都用这般礼节献上吃食,他吃得香喷喷。”
魏七郎不由又看向王怀安。
王怀安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嘉柔一眼瞥向他。
那眼中依然笑意吟吟,他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他虽跟着将军四处战争,饿急时连耗子肉都吃过,可也没有自己主动找粪吃的道理。
唯恐自己也受到“贵客之礼”的款待,他嘴一秃噜,便站出来做了佐证:“将军确然受乡民们爱戴。”
白三郎跟着起火架秧子:“薛将军曾言,龟兹大盛一家亲。我龟兹亲王之家,用贵客之礼待之,魏郎君却这般推脱,可是看不起龟兹?”
魏七郎面色灰败,端起了热馎饦,一咬牙便往喉中送去。
馎饦后头是炙羊肉,炙羊肉后头是鱼鲙丝,鱼鲙丝后头是古楼子,古楼子后头是蒸鹅肉……
菜色似无穷无尽,永远吃不完。明明是极其美味的菜色,因盛放在用牛粪擦过的陶钵里,也似都成了牛粪味。
他似一个毫无感情的尝粪人,将面前一钵接一钵的吃食不加咀嚼的吞咽进去。
直到他的桌上空空,旁人也才用过一半。
那些“旁人”的陶钵干干净净,自是用不着拿牛粪去擦。
他放下筷子的一刹那,嘉柔且惊且喜:“七郎真是好胃口呢。”
接着一抬手,仆从便将一盏白生生的汁水送到了他面前。
嘉柔笑道:“此乃马奶,龟兹名产,七郎试试。”
魏七郎心中翻腾难忍,正需要一盏饮水清清口。他倒是留心了,仆从并未用牛粪去擦过盛马奶的玉盏。
他不曾防备,当下接过马奶,眼风撇见赵勇忽然露出一点同情表情,他尚未反应过来,已将玉盏凑到嘴边,大口大口饮下,连咽了好几口,始觉口中又膻又酸,仿似放坏了的牛粪。
他“扑”地一声吐了出来,再也压不住,腹中那些热餺饦、炙羊肉、鱼鲙丝、蒸鹅肉、古楼子……不久前如何灌进去,此时便如何喷出来,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
“哈哈哈哈哈……”
王怀安向亲王庄子借了一辆马车,将将把魏七郎运走,嘉柔便笑得打跌。
安四郎蹙着眉,“怎地如此淘气,要这般捉弄他?”
嘉柔又笑了一阵,方道:“如何叫捉弄?我怎知他这般不济?那马奶喜欢的人极其喜欢,譬如我,谁知他却是个不识货的。”
“珍惜些吧,他那般难受,临走前也是倍加有礼,可见他是个实诚人。”
嘉柔笑眯眯点点头:“说得有道理,改日我便去寻他赔礼。”
—
魏七郎回到都护府便躺倒于榻,吃什么吐什么,尝什么都带着一股草腥牛粪味。
薛琅同几个副将商议完事,途经军医营房,瞧见王怀安在营房里端着一碗汤药匆匆要走。
他跟过去,问道:“给谁端的药?”
王怀安踌躇几分,方道:“七郎病了。”
“他如何病的?”
王怀安只得照实说来,末了方道:“是不是潘安故意为之,卑职也猜不出来。”
薛琅眉头微蹙,大步往前,待进了魏七郎的房中,但见他躺在床榻上,面色确然很是苍白。
见是薛琅前来,他挣扎着爬起身,“堂兄……”
薛琅无声地叹口气,“我已听,王近卫说过。”
魏七郎忙道:“不怪五娘,她盛情款待……是我脏腑太浅,未能压住那些吃食。”
刚刚说到此处,喉中“呕”的一声,他忙趴在榻边,腹中空空什么都没有,只呕出些酸水来。
待重新靠坐在榻上,他方喃喃道:“表兄,五娘已同几年前大不同,她不仅仅生得美,还落落大方,还温柔体贴……表兄,这是不是上天对我的考验,若通过了考验,便能同她顺利成亲?”
薛琅枯坐无言,半晌方道:“先服药,服过药好好睡一觉。”
魏七郎从王怀安手中接过汤药,服一半吐一半,待重新躺下去,方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我一定要……通过考验……表兄,你相信我……”
薛琅盯着那药碗看了好一阵,沉默着退出了营房。
只隔了一日,新的考验便上了门。
嘉柔煞有其事向都护府下了拜帖,邀请魏七郎与她同游龟兹城,以尽地主之谊。
第一站,便是龟兹城最为豪华的妓馆。
作者有话说:
魏七郎:阿兄,你信我,我一定将五娘娶到手。
薛 琅:闭上你的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
明天应该会更多一些。
第75章
大盛的妓馆也并非只在夜间开门迎客, 龟兹的更是不会。
尚是未时,大盛最豪华的妓馆内已是酒令声声,弦乐阵阵, 好不热闹。
魏七郎从未进过妓馆, 跟着嘉柔一直行到了门口,瞧见里头胡姬衣着清凉不停歇转着胡旋,这才后知后觉,踩进去的脚蹭地往回一收, 偏首便看向嘉柔:“这, 这是……”
嘉柔纸扇一抖, “前日用西域之礼接待七郎, 我只想到七郎乃贵客, 却忽略了七郎才来龟兹, 于龟兹之礼十分陌生, 怕是吓到了七郎。舅父已狠狠怪责了我, 今日前来,便是带你另外寻些乐子,算是我的赔礼。”
魏七郎又往那妓馆里瞟去一眼, 带着些不安自谦道:“五娘过虑,在下并未受多少惊吓, 昨日便已大好。千万莫将此事放在心上。此处……不进也罢。”
嘉柔看他确然略有轻减, 想来这个“并未受多少惊吓”的背后, 也是受了些罪。看来舅父说得不错, 这小子确然有些老实。
她虽不常寻老实人的麻烦,可他妨害了她的自由, 是造成她逃婚的助力之一, 那可就不能怪她了。
她长安第一女纨绔的名头, 不是白来的!
她哈哈一笑,“此处乃龟兹最为豪华的妓馆,如何能不进。平日我于乡间无聊,最常来的便是此处。七郎既来,正好跟着我进去开开心。”
她迈着方步往里去,假母闻声已从里头迎出来,一眼便认出了过去几月龟兹城的风头人物潘安,下意识便要去看薛将军。
只一番梭巡下,薛将军不见身影,只有眼前这个一看便是愣头青的傻小子跟在潘安身畔。
潘安带着旁的男子来逛妓馆,这是何意?
万一薛将军知晓,一时嫉妒昏头带兵打上来,妓馆岂不是要遭殃?
假母正踌躇间,但听潘安大喇喇问:“恒玉可在?唤来伺候。”
假母忙道,“他已赎身。”
赎身了?
“那换许良,让他前来。”
“也赎身了。”
又赎身了?
嘉柔一摆手,“不拘叫何名,平头顺脸的兔儿爷都唤上来。”
“都赎身了。”
全都赎身了?
有没有这般巧?
她先回首向魏七郎嘿嘿一笑,“我包过的兔儿爷,竟都赎了身,可见我眼光极好。”
心下却冷哼一声。
真真岂有此理,她这女纨绔的戏竟唱不上去!
只于妓馆一道,兔儿爷本就算冷门。龟兹城有限的几家妓馆,也就这一家有兔儿爷。去何处再演个风流倜傥花心女纨绔?
她正忙忙思忖着,前头脚步一响,迎面正过来个俊俏郎君。
“这不是恒玉?”她面色登时一冷,一眼便瞪向假母,“看不起小爷?竟敢蒙蔽我!”
恒玉已是瞧见了嘉柔,心下登时一激荡。
这可是他们断袖届的翘楚啊。
妓馆的兔儿爷,如今哪个不在床头偷偷贴一张潘安的画像,画像边必要供奉一炷香,只求自己也如潘安一般行好运,能攀得上似薛都护这般的位高权重的美男,好脱离苦海,奔向安昌。
恒玉几步到了嘉柔跟前,激动地腿肚子转筋,正要热情接待大活人潘安,却见假母一只眼睛抽抽得跟瞎了一般,高声暗示他:“恒玉,你已赎了身,怎地还在此处抛头露面?”
恒玉一怔。
再细细一看假母的脸,心下瞬间了然。
糊涂糊涂,薛将军的人,他们这些兔儿爷怎敢随意接待。
有薛将军那条大腿,这潘安便是他们兔儿爷不敢沾染的人。
他当即便道:“潘夫子,奴真的赎了身。”
“敢同本夫子抢人!”嘉柔冷哼一声,瞥一眼魏七郎,但见他面上神色复杂,显然内心已有一阵明显波动,她自是要趁热打铁展现她纨绔的一面,当即高喝道:“哪个赎了你?让他站出来,今日不把他打个脑袋开花,我便不姓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