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袭红绫金线高腰束裙曳地三尺,裙幅熠熠如晨朝之霞流光惊梦。一对雪脯半袒于外,牵绊着深深浅浅的烛光。
嘉柔怔怔望着镜中的女郎,似曾相识,又似许久未见。
她微笑,镜中人微笑。
她蹙眉,镜中人蹙眉。
她将身子上下一晃,镜中女郎的一对雪脯也上下摇动。
镜中的人,原来是她?!
卡在喉咙眼的一个哈欠来不及打出来,她当先便唤道:“不成不成,完全不成!”
七公主疑道:“何处不成?”
她立时双手护胸。
她上回这般隆重的装扮,还是她及笄之时。说是隆重,也只是认真上了妆,将发髻结起,看起来略有女郎之意。
她阿娘顾及着她纨绔的名声,给她备的衣着很是保守,就只是露了露锁骨而已。
及笄之后,她依然如平日一般翻墙上树,趁着时下女郎在外行走多穿男式缺胯袍的风潮,无论是听曲还是跑马,自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似这般如长成的女郎一般毫不遮掩,还从未有过。
过去数月她这里总是缠着重重裹胸布,将她勒的喘气都难。她无数次想着待日后不用扮男子,她一定光溜溜狂奔三天三夜。
未成想今日得了自由,却这般难适应。
让她穿着这一身到了薛琅跟前,她都不敢去想象他的表情。
是让他看呢,还是让他不看呢?
七公主“哈哈”一笑,站到了她跟前。那也是差不离的装束,也将一对雪脯露在人前。
公主骄傲地挺了挺胸,同她道:“你扮男子既然是最俊秀的男子,做女子自然要做最娇艳的女子,如此才不枉薛将军同你断袖一场。难道你不想薛将军为你神魂颠倒?”
她扯了一件衣衫护在胸口前,“遮住这处,难道不成?”
“若你想令中意女子的郎君神魂颠倒,靠你这张脸便够了,”公主一把扯开那衣衫,让她的胸脯重见天日,“可你想让一个断袖男子对你神魂颠倒,你就得出重手,拿出你的杀手锏,让他无所遁形,当场投降!”
“这般,可以吗?”
“我是过来人,相信本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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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刻的日头带着几许清寒,嘉柔在七公主的相陪下顺着王宫最为偏僻的西门而出。
她的一袭华服与婀娜身段被一件厚重披风遮挡,披风大大的帷帽罩在她的发髻上,将她的眉眼也遮住,只露出她的朱唇与尖尖下巴颏,显出几分少女的泠然。
拐过街角,七公主在都护府对面停下了脚步。
“放心大胆的去,本公主这就去掳戒荤和尚,待你的美色震晕薛都护,你我便回乡,劝诫四郎好生治腿。”
嘉柔心中紧张,寻出个话题缓解心绪:“不掳人不成吗?好好请戒荤大师前去……”
七公主哈哈一笑,“本公主的身份容不下那般多的‘以礼相待’,管那些医僧愿不愿意,都是一掳了之。我同你不是一路的纨绔,我的事你少管。”
嘉柔便抬步向都护府而去,抬首望去,安西都护府巍峨严整,令人望而生畏。
回首去看七公主,这位比她年长一岁的女郎依然站在原处,以极为跋扈的身姿给她竖起一根大拇指。
她在这位跋扈公主的身上得到了几许豁出去的勇气,她回过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红唇,在帽檐与手掌之间只露出一双杏眸与高挺的鼻梁。
她刻意放粗了声音,同门房道:“我是潘安,我要见薛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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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护府里严整一片,兵卒比往日少了许多。
王怀安在一旁带路,解释道:“今日有长安来人,大都护一大早前去接应,你略等上一等,怕再有最多两刻钟便能到。”
“哦……”她不由略松了半口气,却又问:“大都护既亲自迎接,想来应是大事,你为何未曾跟去?”
王怀安笑道:“原是长安送来龟兹的罪女,原本以为还有两日才到,未成想今儿五更就到了城门口。将军临去前交代你今日要来,让我专程在都护府等待。”
她不由问:“长安来人里,可是有薛将军的表弟?”
此事薛琅之前曾同嘉柔相提过,是他一位表弟约两月前便护送罪女从长安而行,要来龟兹成家。这个时候到达尚且好过,若隆冬时节才到,女子们怎生挨得住路上的严寒。
王怀安便点点头,又道:“罪女前来,自是不够让将军亲迎。只那表弟却深受将军爱惜,将军自来重情,怎能不去迎接。”
原来如此。
二人继续往前,王怀安转眼间瞧见嘉柔眼角面颊的淡淡桃花妆,糙汉子不懂这乃妆容,只笑道:“潘夫子莫是一大早便饮了酒?”
嘉柔“呵呵”两声,算是应下。
一直到了薛琅营房隔壁的房舍,里头早已燃着两三个火盆。
王怀安去而复返,给她送来几样早食。
她哪里吃得下,只趁着这空档追问他:“查那外室之事,可有了眉目?”
王怀安不由肃了神色,“有了些,尚未查全,待将所有人都查出来,再给你去信。”
“所有人?”她不由捏紧了拳头,听起来竟不只是一个两个。
王怀安也跟着叹了口气:“赵家的女婿,我怕是难当了。”
嘉柔半晌方低声道:“我问过薛将军,赵阿姐的亲事,她可自己做主。若阿姐愿意,将军会给撑腰。”
“真的?”王怀安当即喜上眉梢,搓着手在房中走来走去,殷勤道,“昨日白河亲王送来两筐冰柿子,将军专程给你留了一筐,我先给你化几个,尝尝鲜。”拉开房门,喜滋滋地去了。
房中一时只剩嘉柔一人,火盆烧得暖和,未过多时她便有些热。
将将松开披风系带,垂首瞧见她高挺于外的雪脯,心中的扭捏尚挥之不去,又重新将系带系上,默默给自己设计着后续身姿。
待薛琅出现时,她是该一手撑在门边向他勾勾手,媚着声儿同他道:“让你开开眼界……”
或是两手陡然撑开披风,将她里间的景致暴露于前,再仰天哈哈一笑,“这是我真身,可满意?”
届时先看他的神色。
如他反应淡淡,则只言她是女子,乃潘安的表妹,余下的走一步看一步。
若他喜上眉梢,便趁热打铁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以她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将她乃崔五娘的事泄露给突厥人,相反还会派更多人保护她。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得外头有兵卒跑动的声音,她忙上前推开窗扇,但见远处人影憧憧而来,该是薛琅已回来了。
她的心倏地在喉间跳动,剧烈不可息。
她重新松开披风的系绳,垂首看一看自己的胸脯,给自己打气:“你们要争气,将他一举拿下!”
都护府门前,两列马队齐齐停下。
薛琅翻身下马,撂开缰绳,自有兵卒上前牵了马。
他回身做相邀状,同行的官员自是齐齐作揖,跟随他一起进了都护府。
自有副将们带着长安而来的官员们先去歇息,只留一个比薛琅矮半头的斯文郎君立于一旁。
从城外相迎一直到了此时,薛琅方露出几分亲昵模样,同斯文青年道:“七郎一路辛苦,为兄先带你去歇息一二,再唤来酒席替你接风。”
魏七郎忙恭敬道:“何来辛苦,我能得此差事,还靠阿兄相荐,心中喜不自胜,不敢言苦。到了此处,自是跟着火头营一处用膳,已比路上好得多。”
薛琅不由一笑,“长大了,知道同为兄客气了。”
魏七郎也是一笑,二人继续往前,未隔几息便见王怀安从前头小跑而来。
待到了近前,也不需薛琅问,便先低声道:“潘安已到。”
薛琅点一点头,脚步越发快了。
魏七郎见他面上忽现两分笑脸,再想到隐隐约约听见王近卫方才所言,似是指一个什么人到了都护府,故而阿兄才这般开怀。
他不由便想到了在长安时便听来的几句谣传,忙道:“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讲……”
薛琅脚下不停,只侧首看他。
魏七郎忙压低声道:“坊间传闻阿兄同人断袖,朝堂已有人借此弹劾,阿兄要提防小人……”
薛琅不由停步,将他这位表弟多加打量几番。
他第一回 见此表弟,还是他十六岁入军营的年岁。
那时表弟才不过十二岁,正是没心没肺的时候,瞧见他,站在人前便大喇喇问道:“听说你便是表姑父的遗腹子?被揣在你娘肚子里一起进了薛家门?”
那时他毫不客气赏了几个爆栗给这位表弟,有好一阵表弟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一晃数年,表弟从小屁孩到弱冠之年,也知道提醒于他了。
他上前抚一抚他的脑袋瓜,面上神色不变,只淡声道:“那些个弹劾有何用,为兄自是不在乎。”
往前行了两步,唇角又弯起,“况且,她并非郎君,乃女子。”
“女子?如此说来,阿兄已是有了心上之人?”魏七郎不由惊奇,“怎样的女子竟能入阿兄法眼?她是何许人家的女郎?”
薛琅不由一笑。
何许人家他虽尚不知,可等见了她,自是会知晓。
她若继续狡猾着同他兜圈子,那他只有停了赵勇的军服买卖,让赵勇手捧真相来求他了。
他并不回答,反而问起魏七郎:“你同崔家的亲事……”
魏七郎忙道:“自是要等五娘。便如阿兄信中所言,五娘年岁尚小,玩心未收,我又值建功立业之时,再等她两年也好。”话毕却微微叹了口气。
虽说要等,可崔五娘也不知究竟在何处,是死是活,皆未可知。
那般花容月貌的女子,若出了事,怎生可惜。
“为兄让你娶崔五娘,你可怨过我?”
魏七郎忙道:“不敢埋怨,崔家愿意将五娘下嫁,是我高攀。”
薛琅拍一拍他的肩膀,再不多言。
直到经过几株并排而生的胡杨树,又有一列营房在前,薛琅方停了脚步,交代王怀安:“先带七郎去歇息。”
又同魏七郎道:“我备了礼给你,你一定喜欢。我先去房中取,再去同你汇合。”
他大跨步往前而去,本要直达主将营房,忽又想到潘安便在隔壁。
他给了她三日时间,她早早便前来,想来已是煎熬许久。
骗得他那般狼狈,她煎熬一些也是应该的。
他不由一笑,刻意放重了脚步,咚,咚,咚,待离那房门尚有两丈远,但听“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继而有个全身遮着披风之人从门里抬脚跨出,阻在了他面前。
披风里的人似紧张极了,全身皆在颤抖。
她低垂着脑袋,初初只在帷帽之下露出一点尖尖的下巴颏。
再是一张红唇。
她慢慢扬首,抬手缓缓拉下帷帽,一张灿如芙蓉的脸便在他面前显现。
他面上的淡笑凝固,乌如点墨的眸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她轻启红唇,声音都在发抖,“薛琅,我,我……我是女子。”
他面上没有一点意外的模样,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一咬牙,身上的披风缓缓滑落。
她羞涩的、大胆的身形在他面前缓缓呈现,她缓缓抬眼,无畏的目光对上他的深沉的眼眸:“我是女子,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什么声音在他胸腔里敲动不息,又有什么东西带着极致的喜悦,顺着他的奇经八脉汹涌流动,化成眼底和唇角的欢颜。
足足过了好几息,他方往前一步,却忽听得身后有人吃惊相问:“五娘?你怎地会在此处?”
薛琅脚步一顿,蓦然回首,却见他亲爱的表弟几步到了跟前,面上同他是一样的欢颜:“表兄,你所说的备下的礼,便是替我寻见了五娘?太好了!”
五娘?
五娘。
崔五娘。
表弟媳。
薛琅缓缓回首,眸光落在娇艳似霞光的崔五娘面上。
她的面上同样的震惊,红唇轻启,无声吐出两个字:“表……兄?”
秋末清晨的风冷得令人发抖。
他耳畔似有什么嗡嗡声瞬间而起,久久难息。
作者有话说:
嘉柔:表兄,弟媳这厢有礼了。
薛琅:我耳鸣,我什么都不想听见。
七公主:可惜了本公主阖宫上下的一番心血啊!
第73章
这是忙得焦头烂额的一日。
先是迎接护送罪女到达龟兹的队伍, 又是同副将们总结雪灾经验、并在新一轮大雪前列出新的防御布划。又据探子报,昆仑山近处一片密林里近来有黑衣人出没,是要一举拿下还是放长线吊一吊。
诸事告一段落时, 已到了二更时分。
秋末冬初的夜已然冷得滴水成冰, 主将营房燃着的两个火盆也渐渐褪去炭红,多了白霜。
王怀安轻轻推开房门进来,复又掩上房门,将夜寒阻在外间, 方将手中端着的一碗汤药轻轻放在薛琅面前的桌案上, 轻声道:“将军, 该服药了。”
薛琅从几页文书上抬首, 端着汤药静静饮罢, 将碗轻轻放回桌案上, 又继续去看文书。
待等了几息, 察觉王怀安站着并未离去, 方缓缓抬首,黑沉沉的眸子落在王怀安面上,“还有何事?”
王怀安踌躇几息, 从怀中取出一个请柬,“这是, 姑墨国为其大王子举办亲事而送来的请柬……里头特意提及, 请大都护带潘安一起前去赴宴。”
他忖了忖, 补充道:“上回的敖包节上, 潘安最后同一人赌钱,那人便是姑墨国的大王子。”
请柬缓缓放上桌案, 薛琅一眼扫去, “潘安”二字便落入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