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落地熄灭,杨景初当即惊醒,随即带着命妇们如潮水般退出来。
“这是怎么了?”白菀带着双生宫婢,自后一步步走进来,裙摆逶迤间带起一阵香风。
经过那场宫变,又亲眼目睹了方才情形的命妇们,投在白菀身上的目光都带着怜爱。
舒瑶光铁青着脸,没好气的道:“谁知道怎么回事。”
命妇们也只说,她们听见有人喊刺客,才着急忙慌的带人过来。
谁成想,刺客没见着,一対玩出花儿的野鸳鸯倒是瞧见了。
只是这话她们也不敢摆在明面上说,一个个落在心里嘀咕。
杨景初向来是个无法无天的,这会儿她的脸色也白得难看,等了半晌,撇嘴吐出一句:“真让人恶心。”
此话一出,原来还窃窃私语,说着话的命妇们,陡然安静下来。
听了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话,白菀结合方才恍眼瞧见的露薇,心里便対前因后果有了计较。
露薇怕是自那日起,便恨上了白蕊。
她常在宫里走动,当初为了打听帝踪,明里暗里与不少宫婢内侍交好,摸清姜瓒和白蕊时常幽会的位置,轻而易举。
露薇今日,便是算准了这対相思成疾的鸳鸯会情难自抑,即便没有舒崎光被霍砚踹落水,她也会从旁的事情下手,将姜瓒和白蕊那点遮羞布彻底扯下来。
只是不知,她是使了什么法子,调走了寸步不离跟着姜瓒的杜岚。
露薇是记住了白菀那日与她说的话。
眼泪没有用,受了委屈,就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报复回来。
这便是她的报复。
白菀垂下头,面上笼着忧虑。
杨景初阴阳怪气的开口道:“当初,皇上龙潜之时,与白家三姑娘情投意合之事人尽皆知,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正大光明进宫的机会不要,偏要做出些私相授受,落人口舌的事来。”
她话音刚落,白二夫人从人群中跌出来,摇摇晃晃的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如纸:“是臣妇教养不力,与旁人无关,望皇后娘娘明鉴。”
白蕊做出这种事情,摆明了是将白家姑娘的名声往泥里踩,她是攀上了皇家的高枝,可白家嫡枝旁系,已嫁,待嫁的姑娘,都要因她而蒙羞。
白菀面上痛心疾首,接二连三的叹气。
她还未说话,身后的殿门被人用力拉开。
穿戴整齐的姜瓒,携一身煞气,气势汹汹的从内里走出来。
他眸光阴冷的环视在场的后妃命妇,最后将目光落在为首的白菀身上,面上陡然戾气翻涌。
姜瓒在殿内,将外头众人的议论之声一字不差的听入耳。
野鸳鸯,私相授受,败坏门楣。
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白蕊躲在他怀里,细肩直颤,无声的落泪,姜瓒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如刀绞。
“传朕旨意,白家三女白蕊,温婉贤淑,简在帝心,特聘入宫,册封贤妃。”
再多的污言秽语那又如何,并不能让他対白蕊的爱意减少半分。
如今只是贤妃,日后,她会是贵妃,皇贵妃!
她虽然当不得皇后,却会是这世间最得他宠爱的女子。
姜瓒目光森冷的凝视着白菀。
“朕知道你们心中颇有不满,但你有何不满且冲着朕来。”
白菀面目坦然的与姜瓒対视,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启禀圣上,”一直默不作声的舒崎光突然开口道:“此女名声有瑕,不堪妃位,望圣上三思。”
舒崎光面色冷凝,一直挂在脸上的浅笑彻底消失。
姜瓒回首,怒不可遏的瞪着他:“连你也要违抗朕的旨意吗?”
舒崎光掀袍下跪:“倘若这圣旨一旦颁下,有异议的定然不止臣一人,届时群臣进谏,対白三姑娘并无益处,请皇上三思。”
“不但朝臣,众命妇恐怕心中亦会有怨愤,请皇上三思。”
他说一句便磕一个头,三句话,磕足了三个响头。
姜瓒满心怒火中烧,在朝堂上霍砚给他寻不痛快,朝廷重臣被他编造冠冕堂皇的理由肆意斩杀,如今他要纳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妃,也要被他亲手提拔上来的舒崎光掣肘。
眼见着姜瓒脸色越发不対,舒崎光退而求其次道:“众口悠悠,皇上不如先册白三姑娘为嫔,待她日后诞下皇嗣,再册为妃也不迟。”
他话音一落,四周的命妇纷纷下跪,三呼“皇上三思”。
姜瓒陡然觉得从心底攀起一阵无力,这些人都在逼他。
他这个皇帝做的当真是窝囊!
姜瓒无力阖眼挥手:“那就封愉嫔吧。”
他的妥协和让步,白菀全然看在眼里。
只觉得嗤之以鼻,他口口声声爱白蕊,却回回置她于风口浪尖,从不为她争辩,不为她争取。
这爱得可真廉价。
白菀面上対姜瓒并无异议,正要带众人退下,殿内突然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个宫婢,她面上惊恐,大声喊道:“不好了,三姑娘身下见血了!”
姜瓒脸色大变,拔腿冲进殿里,一边喊:“去找太医!”
外头的嫔妃命妇们面面相觑。
除了月事,还有什么情况能身下见血?
白菀猛然攥紧了手,面色微变。
显然,白蕊八成是有孕了。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命妇也不便再留,在等太医来的间或,陆陆续续向白菀请辞。
只剩白家众人,与白菀一道在外殿暖阁候着,姜瓒守在内殿没出来,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杨景初也没走,在白菀身旁坐下,面上悻悻:“她倒是好运,才封了嫔,这会儿又有了皇嗣,也不知,最后会落个什么封号。”
白菀摇头不语,但她知道,白蕊最终也只能得个嫔位。
又等了片刻,须发斑白的太医背着药箱,颤巍巍的走出来。
白二爷急忙迎上去,追着问:“老太医,愉嫔娘娘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太医错开白二爷,朝白菀拱手,一边道:“启禀皇后娘娘,愉嫔娘娘腹中龙嗣已有两月余,目前尚无大碍,只是见了红,需得卧床静养,否则恐怕龙嗣不保。”
白菀面上有一瞬怔然,随后朝太医柔声道:“劳烦太医,给愉嫔开几副上好的安胎药。”
太医颔首退下。
暖阁内又重归安静,唯有内殿隐隐传来姜瓒的朗声大笑。
柳氏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白菀的神情,心里恨得呕血,白蕊这胎坐得是真稳,她下了那么多藏红花,却还只是见了红。
在场所有人,唯有白二爷是真心实意的高兴,白蕊成了皇妃,他好歹也能称得上一声国丈,虽然上位的方式不大光彩。
白菀站起身,朝内殿走去,只是她还未进门,便听里头姜瓒与白蕊低声私语。
“蕊儿,你只管好生养胎,待你诞下皇嗣,若他是男儿,朕便即刻下旨册他为太子,若她是公主,便是这世间至尊至贵的姑娘,是朕的掌上明珠。”
“太傅说的没错,要堵外面的悠悠众口,只能暂且先委屈你一阵,朕日后再册你为贵妃,皇贵妃,朕定然会好好补偿你。”
“你腹中之子,必为太子。”
白菀缓缓放下推门的手,微阖的杏眼晦暗,长睫在她冷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再抬起头时,她面上巧笑倩兮,却目色冷然。
白蕊的种要当太子?
也要看她同不同意。
*
玉堂
霍砚正在案前执笔写字。
陈福脚步匆匆的走进来,低声道:“掌印,白三姑娘有孕了,太医说,瞧那脉象,是位公主。”
霍砚颔首算是知道了,陈福正要退走,他突然开口问了句:“皇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陈福揣摩着他话中的含义,试探着道:“娘娘让太医开几副上好的安胎药。”
霍砚不再言语,手下依旧不停,一撇一捺笔锋凛厉。
陈福晃眼看过去,满纸的“菀”字,力透纸背,墨渍氤氲。
*
次日,姜瓒往寿康宫向太后报喜。
他本以为,如此天大的喜事,太后应该与他一般欢欣喜悦才是。
可谁知,姜瓒先说后妃有喜时,太后确实面露喜色,可在得知那人是白蕊后,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为何有孕的不是皇后?”太后冷声质问:“她一个未嫁的闺阁女子,何时成了你的后妃?”
寿康宫远离主宫,消息传得慢,昨日宫宴后发生的事情,她分毫不知。
听姜瓒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太后的面色越发难看,到最后几乎勃然大怒。
“哀家给皇上挑了那么多女人,哪个不比她好?”太后恨铁不成钢的连声哀叹:“你竟然还与她,在国丧期间,闹出这种丑闻!”
“你尚未登基时,哀家与你说的话,你如今成了皇帝便忘记了?”太后不歇嘴的痛声斥道。
姜瓒其实心知肚明,他不该犯这种错。
可他爱白蕊,他控制不住。
他闷声受着太后的痛骂,直到听她蓦然问道:“皇上是不是还未与皇后圆房?”
姜瓒一声不吭。
太后看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登时一闭眼,气得直拍桌:“你怎么能做的出这种事?”
“朕不喜白菀,”姜瓒昂头反驳。
太后冷笑连连:“哀家且问皇上,你临幸旁的宫妃时,可会考虑你喜不喜她?”
不会,阖宫都是他的女人,他采撷随意。
“皇上只是被白蕊蒙了眼,皇后与她们,又有什么不同呢?皇后容貌品行样样出挑,到底哪里不対皇上的眼了?”
太后看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发疼,她拍着桌子给姜瓒下最后通牒。
“三月之内,哀家要听到东宫的喜讯,否则,哪怕所有人都同意白蕊封妃,哀家也不同意,皇上要册白蕊为妃,便先从哀家的尸体上踏过去!”
姜瓒做久了天子,已鲜少有人敢这么与他说话,当即冷硬着脸,拂袖便要走。
太后心慌,立即软声挽留他:“哀家总不会害你,你且出去看看,打听打听,外命妇哪个対白蕊不是满腹怨言?她不得人心啊!”
姜瓒充耳不闻,大跨步离开寿康宫。
途经御花园时,却见白菀与荣德太妃膝下的平阳长公主姜婵,在湖心暖阁煮茶赏梅。
她笑意盈盈的和姜婵说着什么话,面上如桃妍初绽,一颦一笑行云流水,美得令人惊心。
满天白雪一点红,一身火狐裘的白菀,像雪中精灵,比冰天雪地里尽态极妍的红梅更灼目。
姜瓒突然发觉,摒弃她那蛇蝎心肠,白菀的姿容当真是比他后宫任何一位宫妃,都要出挑。
蛇蝎心,仙人面。
姜瓒自嘲的笑了一声,转而対大太监童海道:“今夜朕留宿椒房殿。”
他的话很快传到了霍砚的耳里,他噙着笑,折断了手中的狼毫。
*
白菀接到内侍的传报时,失手打碎了她最爱的那套青玉茶具。
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
这是她的机会,只需这一次,日后便能一劳永逸。
冬日最后一丝余晖落下,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随着寒风飞涌。
龙撵在椒房殿外缓缓停下,童海撑着油纸伞等了好一会儿,姜瓒才迈步下来。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守门的内侍朝他行礼,正要高声唱到,却被姜瓒扬手制止。
童海提着晃悠悠的灯笼,引着姜瓒走过抄手游廊,过了桥,便到椒房殿的内殿。
四周灯火通明,正中的寝殿却只有烛台的微光跳动。
姜瓒只在门前停了一瞬,随后抬手推开殿门。
烛影摇曳,帷幔漂浮。
烛火明昧间,妆奁前梳发的倩影缓缓回首。
灯下的美人,一身素衣凛凛,如瀑的青丝垂在脸侧,一笑起来含羞带怯,面若芙蓉艳若桃李。
白菀起身朝姜瓒行礼,声音柔若春水:“臣妾给皇上请安。”
姜瓒眼中跳动着烛火,其中掩映着白菀袅娜的身姿。
他喉结滚动,哑声道:“不必多礼。”
姜瓒在床榻边坐下,抬手解衣襟的盘扣:“安置吧。”
白菀动作一滞,转而又笑起来:“臣妾给皇上斟杯茶?”
“不必,”姜瓒拧眉拒绝:“过来伺候朕更衣。”
白菀咬紧牙关,强撑起笑。
这个姜瓒,当真是一句话都不愿与她多说。
她的目光往袅袅升烟的四脚香炉看去,心下微定。
好在她留了后手,将那药放了一部分在香炉里,只是比起兑水入口,起效要慢些,等他入了梦魇便好。
她得再拖一拖,一想到要与姜瓒同床共枕,白菀便作呕,只期望这药粉能起作用。
白菀缓步朝姜瓒走过去,信口道:“皇上可要沐浴?”
姜瓒面露不耐,正要说什么,禁闭的殿门轰然打开。
唯一光亮的油灯断然熄灭,四周彻底幽暗下来,一道颀长的身影被月光照在绒毯上。
白菀难掩惊恐的转回头。
霍砚逆光而站,幽冷的月光从他头顶泄下,映得他面上的神情晦暗难辨。
方才还直直站着的姜瓒,在殿门大开的一瞬间,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娘娘这是嫌咱家残缺,伺候得不快活,想来试试齐全人的滋味?”霍砚从门外一步步踱进来。
白菀最喜欢的那把嗓音,如同缀着寒冰,吐出来的字字冰冷刺骨。
她只觉得眼前的霍砚很不対劲,脑中疯狂叫嚣的快逃,白菀便下意识往后退:“什么?”
却还没退两步,就被霍砚攥着手抓回来。
他一身冰寒,被禁锢在他怀里的白菀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当即打了个寒颤。
“啧,真是个娇贵人,这点冷便受不得,”霍砚嘴上说着,却不松分毫,自顾自的解了自己身上的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