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集镇山岚阵阵,赵冉冉跳下车来,举目看了远山,鼻尖有花香浮动。
这样一派无人静谧的仲春山景,本该是沁人心神的,或许是冥冥中的不可言说,她看着那几间冷清的客栈土屋,心里头莫名不安起来。
眼下不是集镇开市的日子,这一处称得上是人迹罕至。
茶棚里一个汉子躬着腰,细脚伶仃地往茶壶倒滚水,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瞟过来。
茶水溢出,赵冉冉忙后退些,借了面纱的掩盖小声道:“才卯时也歇不着的,还是采买些吃食就走吧?”
他们四人中,唯一的男子便是赵吉这个老汉,又带着一车细软,实在该小心些为好。
一旁的赵筱晴也反应过来,躲在爹娘身后附和两句,然而赵吉只是笑着摇头,打定主意非要在此调整歇息两日。
薛嬷嬷按下女儿,上前拉过赵冉冉,拍着胳膊也说:“大小姐只管好生朝塌上歇两日,你赵叔又不是第一回 来此处了。”
被两个年长的劝着,赵冉冉再朝茶棚看一眼,那瘦长个的伙计也没那么奇怪了,她身上骨头都实在要被山路颠的散了架,也就依言跟了入店。
到了客栈,薛嬷嬷执意定了一间上房单给赵冉冉住。
她本也不愿这样破费,然而想起还有月余药性的残留,倒是没有再推辞。
路上劳顿少食媚药不发作,可若是歇下调养了,说不好又会如何呢。
乡野小店,简单吃了些粗食后,挨了枕头她便睡了过去。
只是梦里头影影绰绰的,像是被罩在热气氤氲的雾气里,拼了命想要走出这片雾沼,最后听得一人熟悉的微凉嗓音,少年一边唤她‘阿姐’,一面提刀朝她逼近……
噩梦骤醒,便听得外头吵嚷,似是店小二在呼喝斥责什么人。
“哪里来的叫花,客栈空了几间房关你何事!”
“有手有脚这么大个人,混的一文钱也无,怎么有脸来白吃白住。”
等赵冉冉从木梯上下来时,俯首正对上方才梦中人。
只是少年衣衫脏乱,身上佩刀匕首一样也无,脸上甚至还刮破了好几个口子。
往常神采奕奕的桃花眼里,此刻连血丝都看得见的,眼下阴翳浓重,看模样还真个跟逃荒的毫无二致。
本是私下抛了他还有些忐忑的,如今乍见他这副模样,赵冉冉驻足在木梯转角,先是愕然继而犹疑起来。
随着两个店伙计的斥骂,薛嬷嬷一家也很快起身出来察看,认出来人后,夫妇两个暗自对望了眼,俱是皱了眉头。
而赵筱晴因着早先撞见的事,本是对他有两分倾慕,此时见他落魄也就只余讥讽鄙夷。
“一个大男人跟个粘豆包似的跟着,穷酸样。”
薛嬷嬷狠狠拄了女儿一下,却见那段征只是略瞥他们一眼,就将目光移了上去。
“阿姐……我路上遭了劫。”
伙计顺着他的视线看上去,语气顿时转变:“客官识得这一位,食宿可是算一处?”
一时间,众人都抬头朝她看。
赵冉冉朝他光着的脚边望了眼,顿了片刻后,沉默着摇了摇头,径直转身就朝楼上走了。
在她身后,薛嬷嬷自然不会多管闲事,在两个伙计赶人的呼喝声中,老掌柜的倒是心善,开口说了句:“罢了罢了,后院柴房空着,小兄弟若不嫌弃,与我劈两日柴吧。”
话音一落,少年忙红着眼就要拜谢,被那老掌柜扶了,垂了头拐着腿一言不发地也就朝柴房去了。
听得他语意衰弱,赵冉冉慢了拍,只是蹙了下眉尖就径直关了房门。
若说旁人看不出也还罢了,然而她同他朝夕相处,从城破到而今,箭雨下亡命,密林中搏兽……她清楚他的本事手段,又岂会遭劫沦落?
这样拙劣不合情理的演技,又给谁瞧呢?
.
掌灯后戌时末,本是该安寝之际,可赵冉冉睡的多了,又兼心中有事,便起身点了灯。
客栈一共环形四层,大小也有五十余间屋子,上房都在四楼,集镇开时人满为患能住上百余号人,这两日却是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一行也就寥寥数人罢了。
支起木窗朝外看时,远近山麓起伏着,林深树密黑黝黝的,今夜无月,万千繁星缀连闪烁,虽则绚丽只照不亮人间分毫。
他究竟想干什么呢?难不成就是看她心软好欺?
说起来,也的确是欠人家酬谢还未还的。
赵冉冉倚窗静立着,正神游间,扣门声响了。
“大小姐歇下了吗?”
是薛嬷嬷来了。
她赶忙过去应门,连面纱都没有带上,见是给自己送百合莲子粥的,赵冉冉难得甜甜一笑,谢过了她。
哪知薛嬷嬷瞥过她,一团和气的脸上似踌躇了下,捏着碗沿补了句:“粥水过甜了,大小姐尝两口不要贪食了。”
阖上门后,她将百合粥放了,卸了笑意,只是边舀着浮沉的莲子玩,边又思索起楼下人来。
看他那样子,许是晓行夜宿多少天没安枕了,不像作假。
也不知赤足行路,会有多疼。
装可怜不也为戏耍她嘛,可她又不是傻子,哪里那么好骗。
百合粥软糯香甜,让她莫名想起了在尚书府里吃的宵夜,遂舀起半勺,浅浅尝了尝。
出人意料的,味道竟不比她在府中吃的逊色多少。
又连着吃了两口,桌案前的女子忽的脸上骤变,‘镗’的一下丢开了瓷勺。
以段征的聪明机警,难道不清楚这样是骗不了她的吗?
既然知道哄骗不了她,那他何故多此一举,还是说……
还是说,他想要欺瞒的原本就不是她!
看着桌上这碗色香味几乎复刻的百合莲子粥,赵冉冉骇得立刻起了身。
窗外起伏的山峦此刻就如鬼影般压着她,直觉出危险后,她两下披好衣衫面纱,连细软都不及收拾,掩开条门缝就朝外奔命去了。
到了客栈大堂后,只是犹豫一瞬,她便朝柴房寻去。
在瞧见柴房空着无人后,一颗心才彻底乱了起来,也没敢多耽搁猜想,赵冉冉摸着黑就朝马厩蹑足而去。
不过是才拉住老马的缰绳,院子内外便赫然被数个火把照亮,在看清了赵吉夫妇漠然的脸后,赵冉冉身子一软,顺着马儿就瘫坐下去。
“对不住了大小姐,是月仪小姐,她闹着要见您呢。”
薛嬷嬷才说完,领头一个黑衣人沉声反驳:“二小姐不晓事,夫人给我等的令,就地格杀取一只手作信物即可。”
说罢,十余个黑衣人围着,也不同赵吉夫妇理论,看着先前说话的那人,拔剑就朝马厩里的人走去。
生死一线间,黑衣人顿住又兀自说了句:“太痛快不好,尔等都与我作个见证。”
言罢剑锋一转,压着刃极浅地朝她肩头划过。
右肩处剧痛袭来,赵冉冉手脚没力气,倒在地上伸长了手,只是怎么也再够不着缰绳了。
第二剑朝后腰划来时,她惊惧异常得终是喊出了声。
迎面而来的却是喷涌的血柱,将她周身都洒遍了,浸透过面纱下,右颊罕见的有些麻痒。
再睁眼时,领头的黑衣人维持着举剑的姿势,只是身首异处着,头颅亦不知了去向。
腰间被人勾了,她眉睫颤动地刚想开口时,已然是凌空腾起。
转眼她被人抱到了客栈老槐的树丫间,段征手一松发现她的无力后,眸中闪过诧异。
只是他想也不想的,解了自个儿外袍,三两下就将她绑在了树干上。
“自己抱紧些,掉下去可别找我索命。”
又来回重重扯了两下,对上她惊骇异常的眉眼,他凑上前疯子般的笑了下:
“一顿饭的功夫,怕的话就阖眼。”
说罢,转过身朝树冠另一边又喊了:“冯六爷,看好我的人!”
而后长刀出鞘,他冷着脸一一打量过树下众人,纵身就朝正中的一人跃去。
……
短短一刻内,她果然只是看了第一眼就不敢再看。耳边除了风声刀剑相交声,就只有钝器入肉的闷哼。
怕都是桂氏一族军中寻来的好手,便是身死时也断没有惨呼的。
直到树冠边一直守着他的男人低呼着一并跃了下去,她以为他终是挡不得,睁开眼时,却望进一双冷意充斥的眸子。
血水从他发间滴落,扑烁着挂满了眉睫,随着他眼睛眨动,血帘子一般沿鸦睫不住倾泻。
树底下马儿一阵嘶鸣,段征甩开一头血肉,望着乘马而去的三人,语调淡漠中充斥着杀意:“替我抓活的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治伤
赵吉夫妇眼见着十几个精干的剑客就戮,几乎是骇的要魂飞魄散,在最后三个黑衣人倒下前,他们就带着女儿疯了似的朝西逃去。
原想着出客栈后避入林子里,才奔至【百里集镇】的石碑前,三人身前就横出一把血雨淋漓的长刀。
尖锐刺耳的哀告声传到客栈后院时,赵冉冉勉强曳了缰绳,拼了最后一点劲头翻上老马。
百合粥里的迷药下的极重,饶是她只喝了几勺,此刻手脚也俱是没剩多少力气了。
喘息着整个人趴伏轻抱马首,她费力地拍了掌马身,又小心地顺着马鬃安抚。
不管怎样,她得去问问他们,母亲和月仪究竟还交代了什么。
到镇西头时,正瞧见冯六压着薛嬷嬷,而赵筱晴手里捏着把匕首,竟是对着自己的母亲。
“你爹娘想下毒害我,如今你爹见了阎王,若是你能亲手送你娘也下去……”
薛嬷嬷被人按着,老泪纵横的不看女儿,抬头时却瞧见了缓行而来的老马,遂疯了一般地朝前挣脱。
“大小姐!您素来心善,求您放我们娘儿俩一条生路啊。”
少年冷着脸挑眉,牵稳了马缰后顺手给了冯六个手势,后者抬掌一劈,妇人当即哀呼着跪趴去地上,再没了挣脱力道。
赵冉冉伏抱着马首,眉间忧惶深重,她将脸贴在马颈边,哽咽间鬃毛透湿。
“嬷嬷。”极轻地喊了句,在对上妇人哀告的眼神时,赵冉冉顿住,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上一回的羽林卫或许孤证不立,可这一次,却有宅院里的旧人参与。
她已彻底了然母亲的心狠,却有些怯于从妇人嘴里听到原话。
夜风裹挟着腥气,愈发显得山野黝黑苍凉。
就是这么片刻的静默里,站在几人正中的赵筱晴忽的目露癫狂,望着地上赵吉断裂的脖颈,她摇头大喊了两句,双手捏紧匕首两步朝前扑了。
匕首当胸扎进了薛嬷嬷心口,妇人只是哼了声,睁大了眼睛就朝地上软倒下去。
撑着最后一口气,她竟还伸长了手,摇晃着要去触女儿的脸。
毙命之前断断续续地留下句:“晴晴别、别怕,娘不疼……”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赵冉冉在马上看的心口抽动,眼见的身侧之人转了转刀背,她忙轻声喝了句:“罪不及无辜,她也未必知道这些事。”
谁知段征一下子也如魔怔了般,压根像没听见她的话,他把缰绳交给冯六,拖着长刀面无表情地就朝女孩儿走去。
少年略略歪头,身影瞧着竟莫名颓唐,长刀离着女孩儿仅寸余。
“用自己娘亲的命相换,是什么感觉?”
近乎呓语的问话全然被他周身的杀气遮蔽淹没,赵筱晴‘镗’得一下扔去手中匕首,她两步爬过去,拼命曳住少年的衣摆,哪里还顾得身后不远爹娘的尸身了。
“你别杀我,你不能杀我!”女孩死命捏着衣摆,连指缝间渗了血都未曾察觉,只是一个劲地求告活命。
布帛几乎要被她扯断,然而那持刀而立的少年始终无话,上扬的桃花眼此刻兽瞳一般的,黯淡无光着,混着方才杀戮场上留下的痕迹气息,修罗恶鬼般的只是默默垂目望她。
吓傻了的赵筱晴不知想着了什么,突然半跪起身,希冀着去够他的腰间衣带,明丽的小圆脸上仰着,僵硬着脸媚笑道:
“我生的美还这么年轻,你不能杀我的!我能嫁给你,可以陪你,还可以给你生孩子!”
回答她的唯有利刃破空的风声。
皓腕齐根而断,两只残掌还维持着捏衣摆的动作,少年又一刀斩去袍角,断掌委地扬尘。
连同女孩儿凄厉的惨呼一并响起的,还有赵冉冉嘶哑惊恐的喝止声。
只是被冯六按着,她嗓子里也是气弱了,说是喝止不若叫作自语。
“生孩子吗?是用这一处?”
在女孩儿的恐惧咒骂里,不过瞬息的功夫,剖鱼般的长刀就游遍了她周身上下。
在赵冉冉奋力夹向马腹甩开冯六压制,刚跑马至他两个身侧时,女孩儿睁着怨毒的圆眼,最后歇斯底里地朝她说:“貌丑心毒…狼狈通奸,我便是做鬼也看着你们……”
瞧见她断气的当口,赵冉冉呼吸急促着,被那咒骂笼着,一时脑热,经过少年身侧时连看一眼都不曾,忽然间抬腿狠踢了下马臀。
老马受惊嘶鸣扬蹄,越过地上残破狰狞的尸首,长蹄高跃就朝西边山道狂奔而去。
她不会骑马,可以说在这次出行前,甚至连马都没怎么碰过。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许是来时走过的路,老马受惊之下开始越跑越快。
而她手脚间的力道反是愈发松懈。
颠簸的山道陡窄起来,夜风呼啸着打在脸上叫人心悸。
就在情形狂乱危急之际,身后响起另一匹马的啼声。
意识到那人追了上来,赵冉冉心里异样交叠着,既厌恶也安稳。
眼看着老马朝前头一处陡坡冲去,后头那人从侧面迎上试探了几下后,还是信手牵稳马缰制住了老马。
狂奔的老马仰天嘶鸣着撅蹄,被抛起的那一瞬,她被人拉了下右肩,而后那人似不经意脱了手,顺着马鞍子她被重重摔去了地上。
“不会骑马还乱跑,摔的不巧脖子断了也是常事。” 少年长刀早已入鞘,此刻跨在马上,垂着头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着俯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