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位远亲儿时的故居罢了。”
俞家败落后,为怕先帝降罪,漕运也放了应天内外的铺面也都典卖尽了。这一处偏巷老屋原是表兄俞九尘幼年与母亲所居,因上一辈的夺产的龃龉,那时候表兄未得功名,几乎连本家的门都进不得。
七年前,表兄年十五中举,恰逢她外祖母俞念嫱从道观里回来,十二岁的赵冉冉寄住别院,难得挣脱了庶母的监管,由她外祖母带着游历广陵城,机缘巧合地来过此地。
这一桩旧缘,她自然是不会说与他听的。
屋子的陈设同当年没大变动,桌上的灰也并不太厚,看情形应当也就是大半年未曾住人了。算起来,表兄去岁秋天来京应试后,便一直是由她父亲提供的住处,中第发迹后当是没再回来过。
四方的小院,一溜朝南的砖瓦房,正中一间堂屋连同屋后小河。
堂屋里不过是两张椅子一张桌案并一架不高的五斗橱,里头整齐地码放着些粗瓷碗筷,这是他母子平日用饭之处。
堂屋隔开左右两间正屋,西侧屋子是他娘所居,赵冉冉缓步朝右,推开了东侧屋的槅门,便是俞九尘平日寝读之处。
一张床一方清漆木案并一把圆凳,便是这样简单的布置,也已经比当年寒素到睡竹塌要好上数倍了。
屋子里空旷,她便一眼就瞧见了墙角处垂立的七弦琴。
上前揭开罩布,赵冉冉禁不住怔松,这把混沌式是他开蒙时便用的。
那年乳娘陪她来坐客,一口指着这琴,便鄙夷地说是简直可以当柴去烧了。
乳娘戚氏跟着主家金玉里养大,嘴上有些刻薄,待她却极是维护的。
那日她走后,便谴人寻遍广陵应天,觅了把前朝的名琴并一沓钱钞藏于琴头凤眼处。
后来表兄退了钱钞,只是缄默着收了名琴。
那把枯木名琴样式简素,余韵悠长,两个月前他高中及第,曾于鹿鸣宴应先帝之邀当众抚过。
她跟着父亲赴宴,在帷幕后听过。
诸艺之中,她承父慧单只最擅琴艺,而俞九尘苦读无暇,实则比她要逊色不少。
往事历历,她指尖一抹,七弦散音干涩,只是琴面被主人养护的好,用山水泼墨的布套裹的细致,丝弦上连灰都不曾落下一点。
“东西都齐全,你那故旧何时还回吗?”
段征循声而至进了东屋,见她坐在圆凳上抱着个尺长的木块,他有些不解地过去催道:“抱着这东西作甚,阿姐若累了,不如先床上歇歇去。”
说着他快步就要去收拾东侧的床榻,回头时才瞧清楚,那块尺长的东西,上头还绷着几条丝弦。
山寨里也请过几回戏班子,段征每回必去听,他面上冷清心里却喜欢那些吹拉弹唱的热闹,便自诩比兄弟们多认识几个乐器,然而这一把他也从未见过。
“塌上都是书,莫要翻乱了。”见他就要一把掀了床罩,赵冉冉不假思索抱着琴起身就疾步过去。
少年狐疑着倒是放轻了手脚,将两侧蚊帐绑好了,果然发现床上用各色粗布缝成一大块,包着方砖似的一块块的,整齐地码放在里侧。
拆开一个粗布角,倒真是成沓的书册,高高地垒了大半张床,让这本就窄小的睡塌几乎翻身都困难了。
“同书一道睡觉,哪来的文痴……”语音渐轻骤断,他反应过来本想问她如何知道的,转念一想,背着身子眉宇间阴郁一闪而过。
掸了掸粗布上的灰,少年转身笑说:“还算省事,阿姐你只管歇着,我把这起子书册垒去墙角,再拆了布套去井边一过,等咱赶个晚市回来怕就该干透了。”
望了会儿窄小的床榻,赵冉冉放了琴只回道:“我也不累,如何能叫你一人做这些,这处屋子你便别管了。”
段征没说什么,应了一声便自去收拾堂屋西厢。
两个人合力粗细分工着,一个时辰后,便将屋子里里外外都差不多拾掇了个干净。
时近巳末,看着少年从木盆里一件件撩起水淋淋的被单布罩,赵冉冉抹了把头上的汗,从树底下的小马扎上站起,过去与他接手。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烤着庭院里热气蒸腾。
才抖开两下,仰开手正要朝衣杆上挂时,忽的一阵眩晕袭来,手上一松,步履不稳得就朝一侧几步歪去。
“小心!”被罩落地,她却被人安然接了,段征一手圈着一手去探她额头,“也没发烧啊。”
他皱眉想了想又问:“可是饿的?”
红着脸点了点头,她试着抵开些人,望了眼地上脏了的被罩氖然道:“吃不惯早上的饼子……晚上我睡这方,就不劳你再洗了。”
鼻尖隐约有微香传来,少年借故又将人揽得近了些,继而横抱着就朝厨房去了。
“这么热的天,也是我疏忽了。”
还不待她嘤声推辞,他长腿迈过不大的庭院,两步就将人放在了厨房跛脚的方木凳子上。
舀水兑温,一杯红糖水就被端到了她眼前的老旧圆桌前。
“喝了这个一会儿就能缓过来,等我外头再过一遍被罩晾好,咱们就去街市上吃些好的。”
红糖水微温偏热,只是甜的有些腻人,她勉强喝下小半碗后,才歇了片刻功夫,他就把外头的活做完了,跨进门来一面问她可好些了,一面接过半碗糖水仰头就给喝尽了。
这个吃她剩食的毛病,饶是赵冉冉说了许多回,他只还是照做不误。
节衣惜食的习惯似是烙在了他魂魄深处,起先她还觉着事涉男女大防,总是这般行事颇为不妥,一路颠簸南下见多了人间的离乱苦事,也就渐渐适应了下来。
糖水迅速让她手足升温,脑袋也没了先前的晕眩,两人将身上的钱物搜罗了一番,一共还剩下一张百两的宝钞,几块值七八两的散碎银子,并两吊铜钱。
带上所有钱钞后,段征解下佩刀只藏了匕首袖箭,便同她一道去了南边最近的市集。
俞九尘的旧居虽简素僻静,只是出门还算方便,沿着运河支流朝南,只需步行二刻功夫,就到了北城最大的商贾云集之处。
正午时分,鳞次比节的酒家客舍顺着河岸排列,水色映照着一扇扇敞开的菱窗,各种咸的甜的食物的香气飘散而出。
早市卖菜的摊子却零散不多了,一个鱼贩子收齐整空竹篓子,抱起面前一木盆莼菜正欲归家。
莼菜恰是新采的,碧绿鲜嫩地浮着。赵冉冉忙上前看了看,用一口颇为纯正的吴语问他:“阿耶,侬这点子莼菜卖几个铜钿呀?”
头发花白的老鱼贩见生意来了,忙放下木盆子,笑眯眯地伸了两个指头:“剩了这么点子,妹妹阿是全要了,两吊钱俱捏去好。”
老汉应当是附近村落的渔民,口音里南边放言极重,段征听不完全,只是在听懂数目后从袖里摸出那张百两的宝钞。
哪知鱼叟见了宝钞连连摆手,示意绝不收这纸钞,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
赵冉冉听完面露愁容,当即就同鱼叟客气地说不要了。
这一点只够配汤的莼菜,大乱之前便是在京中也不过七八文钱,而今足足贵了三十倍之多。
看着她转身就走,段征却在后头掏了两吊钱,让那鱼叟沥水封好,才疾步跟了上去。
“若那老汉没有蒙人,靠咱这点钱,只怕撑不了几日了。”原以为还得陪着多作几日戏的,看来有些事还是得提前做了。
才将油纸封揶进衣带,正想着何时何地如何翻脸时,他却听得身侧女子忽然沉声说了句:
“出城吧,先陪我去趟观音山。”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藏宝洞
广陵地势平坦,观音山虽名为山,却只是一片连绵几十里的山峦。出城北纵马二刻就遥遥望见了依山而建的古寺群。
避开村落和古寺,当赵冉冉凭着七年前的印象站在一处夹谷入口时,她回头欲言又止地看向身后人。
这一回出城她特意嘱托段征带了刀,只是到了山门前,事涉家族心血,防人之心她还是有的。
“再行数步就是了,你…还是在此略等片刻。”
望了眼前头平坦敞亮的地势,少年摆摆手,从怀里递出一只竹哨,递了过去后就示意她赶快过去。
此处土质不好,山地贫瘠故而周边实在太平的很。不过她还是接下竹哨,笑着说了句:“小征,待我取了银子回来,若赶得及,带你去霁月斋吃淮阳菜。”
藏宝洞的位置并不隐秘,妙在洞门与山壁融为一体,四周皆是荒草衰土一模一样的景致,饶是赵冉冉记忆力惊人,也足足寻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处缓坡边摸到了嵌刻的机关。
土黄色的石壁朝一侧后移,露出仅供一人出入的矮门,稍稍高一些的男子进出,怕就要垂首而入了。
等赵冉冉进去后,石壁又轰得合拢了。
顷刻间遮去了外头炙热日阳,洞内一下子陷入了漆黑。
因着七年前的经历,赵冉冉不仅没有慌乱紧张,眼前反而又出现外祖母俞念嫱疯疯癫癫的身影。
走过一截低矮的穹隆石道,立在石道尽头,她摸黑朝右上下探了探,触到一个圆形凹槽时,便将左腕伸过去,用那只一直带着的木镯嵌进去轻轻一转,巨幅的石墙向两侧分开。
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石阶。
她抬起头循着记忆又瞧见了长阶之上的微弱明光。
跨步上阶,当她站在宽阔高深的岩洞中时,对着三十三盏长明灯和满地碓垒的上百个宝箱,洞中时光凝滞,是七年来无人到访的寂静空无。
赵冉冉叹了口气,挥去那些宛若再现的记忆。两步上前,又用木镯的另一端打开了最外侧的一口箱子。
这些箱子都是樟木包铜,内可防潮防虫蛀外则可免于普通刀斧劈凿,形制如出一辙,铜扣上皆是寻常难见的机关,轻易砍削不开,只是与木镯上的纹路一嵌合,饶是历经十余载,也能极轻巧地开箱。
最外侧的箱子里不留间隙地摆着几十个木制方盒,打开第一个盒子,荧绿夺目的光彩便溢了出来,是颗成色极好的夜明珠。再开一个盒子,并无光亮,却是颗鸽蛋大小的东珠。
就这么依次开了十余个箱子,各色玉器名画软甲金器,甚至还有古时的青铜爵、传说中的透光镜并许多前朝皇族所用器皿饰物。
随便哪一箱若要现世,怕都是连城之价,寻常人十辈子豪奢怕都用不尽了。
七年前赵冉冉只有十二岁,那时她衣食无忧,一颗心全在初识的外祖母身上。
而今日对着这珠玉千顷,才是大受震撼,依稀间有些明白过来,为何当年太外祖会允许身为独女的外祖母与大理寺卿薛钊为妾,后来又会藏富退隐。
“福生无量天尊,小囡啊,灯座里用的可是鲸鱼膏呢,罪过罪过,天尊啊,可莫要牵累我儿了。”
望着墙头寸滴寸金的长明灯,耳边似又响起外祖母神神叨叨的老迈音调。
微青明光静燃,抚着左腕木镯,赵冉冉眼底漾起水色。
这些都是俞家留给她的,是她余生活命的底气。
太外祖商海驰骋一生,最后都凝聚成这些冰冷无情的珠玉金银。太外祖深情,为妻守丧半生,俞家败落后,也就仅剩了她这一条外姓血脉。
长叹一口后,她将几只箱子又原样封好。
只从其中一只箱子里取了两包散碎的金银,掖好后便匆匆依原路折返了回去。
在山道上她就将金银混了,分装了两个荷包并一个大袋。
“算那金子的分量,该能抵上四五百两银子了。”少年随手掂了掂将那个大袋的抛进了身后的竹筐里,往上盖了层他四处采来的普通草药。
回头试探着看她:“按现下的市价,紧巴巴地算着过,吃一年勉强够了。”
他这话说的惊喜里又搀了愁闷。
还是感念他的护送相救,她只是顿了片刻就笑着回道:“不过取了十之一二罢了,走吧,我想吃霁月斋的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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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栓了马又藏好金子,到东关街时,日阳西斜已经是酉初时分了。
晚市没有赶上,叫卖新鲜菜肉的摊子都渐渐收了,两人从西北沿长街行至东南,一路上鼻息里香气不断,河岸堤坝垂柳旁,一溜货郎或是在炸糕,或是卖片汤饺饵,还有卖酸渍梅子山楂的……
时近端午,还有不少人摆了鲜嫩的粽叶在卖。
淮扬菜天下闻名,纵是街市小点亦皆精巧。为这人世烟火所熏,赵冉冉难得心绪敞明了些,沿着河岸吃了一路。
十九年来,记忆中这般自由自在地在市井里闲逛,也仅是几次南下省亲时才有的待遇。加之从小养大她的乳母戚氏也是江南人士,对这广陵市井,她莫名觉着亲切。
段征跟着她,与货郎们议价颇为熟稔,他手上提了好几串油纸包,倒是没什么偏好,只看她吃什么,便依样要双份的,自个儿也吃一遍。
赵冉冉的右眼外侧也有胎记,面纱无法遮尽,淮扬人含蓄也总有些行人好奇些要朝她脸上琢磨,这些或稀奇或厌恶的目光投来时,段征总会适时偏了身子挡下。
“郎君同夫人是新婚吧,瞧这偏疼着的,姑娘家都爱甜,买一块尝尝?”
卖糯米糕的妇人展开食盒,脸上笑吟吟的,说起话来透着股子小商贩的精明热络。
夕阳斜照,运河里画舫行近,不知哪个琵琶女骤拨起弦,将妇人的善意调笑压轻了许多。
本是打量着食盒的赵冉冉倏然红透了脸,尴尬着就要摆手说清。
在他身旁的段征先是一愣,继而反应极快地压下她的手,客气地应了那卖糕妇人,一并接下两大块松软滚烫的佚䅿糯米糕。
见旁侧又过来两个客人,赵冉冉未及解释也就快步沿岸前行。
糯米糕是用荷叶包着的,待微温时,他解开一角用帕子掰了一小块过去,原以为她还介意方才的误会并不肯吃呢,手上一空,包着米糕的帕子就被人接了。
赵冉冉驻足在堤柳下,一面望着画舫出神,一面低头就吃起了米糕。
彤云似将天光烘得愈明,万丈霞光从西天边映照上她左颊,照的那一双常带愁雾的清冷凤眸温情天真,眼尾眉角的那一点殷红愈发柔弱妖冶入骨。
河风轻拂,吹散她鬓边一缕青丝。
一声戏腔合着弦音遥遥唱出,段征心下一热,在咿咿呀呀的曲声唱词里,他忽然伸手将那缕青丝拢了拢,凑到她耳侧试着唤了声:“不称你阿姐了,往后唤你冉冉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