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花看不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反而理所当然地说,“闺女跟儿子能一样吗?闺女是给别人家养的,早晚是泼出去的水。”
果然又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那一套狗屁歪理,而刘爱花竟把这样的话当着她们姐妹几个的面直白地说出来,毫无避讳,毫不迂回。
因为她就是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如邱天在她心中的地位——
可有可无,自生自灭。
邱天眸光转冷,反感且无奈,她心中倏忽生出一股火,这股火逼着她用咄咄逼人的态度说出几分怨怼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以后我是死是活都跟您没关系?”
闻言邱北山皱眉,“胡说啥?”
刘爱花却仍是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一旦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
这句话的潜台词昭然若揭。
邱天的心冷冷地沉了下去,良久,她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我懂了。”
她垂眸看向已被踩得光滑的青石地面,声音平缓而未有一丝起伏,“我的死活你不会在意,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我以后也可以不管你的死活?”
这话说出来是那么大逆不道,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刘爱花脸色最难看,铁青着,咬牙切齿,“你要是想当白眼狼我可没意见!”
听听,多有意思,她不仁是应该的,别人不义就是白眼狼。
邱天冷笑着说,“我这个人最讲公平,也最信将心比心,我不怕当这个白眼狼。”
刘爱花一愣,表情凝固须臾,眼下她真有些拿不准了。说起来这妞妞还真有些本事,轻轻松松就考上了名牌大学,且出去这半年人家就挣着钱了,指不定以后真能混出个名堂挣大钱。然而这丫头心是真硬,刚才两人话赶话地呛起来,话说到这份儿上,这丫头竟丝毫不给她留面子,是以一时间刘爱花也不好服软。
场面氛围降至冰点,邱玉珍见状赶紧过来拉着邱天的手劝,“别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然而邱玉环却唯恐天下不乱,跟个搅屎棍一样瞎搅和,“她有啥能耐管人死活?女人也就那回事,结婚生孩子嘛,读了大学又怎么着?不还得结婚生孩子?她还能生出花来?”
这话恰恰说到刘爱花心坎上,她登时有了底气,大有一种扬眉吐气地豪迈,“就是!我有儿子就够了,指望白眼狼干啥!我以后不沾你的光,现在也没钱供你,你自己顾好你自己吧。”
这说的是人话吗?
邱北山霎时火大,沉着嗓子怒斥,“你有点当娘的样吗?!”转而又对邱天说,“你别听她胡扯。”
邱天自有一杆秤,她释然一笑,心里变得既轻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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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她没在家里住,而是跟着邱玉珍去了市里。
自打骆老师考入本地市里的大学,邱玉珍便跟着搬进了城,她用多年积攒的积蓄在学校附近盘了一家门脸房,前头简单装修了一番,开起了包子铺,后头还有十几平米,便是他们三口的“家”。
她手艺好,人又勤快热心,是以没多久小店就打出了名号,每天吃饭的人都恨不得排长龙。
这晚骆老师给邱天腾地方,自己去学校宿舍住,姐俩难得可以躺在一张床上聊天。
桌上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还不如窗外的月光亮,不知为何,邱天感觉大姐心里有事。
“姐,你怎么了?”她压着声音问。
邱玉珍一怔,脸上划过一丝怅然,“没怎么……”
邱天半开玩笑道,“不会是想姐夫了吧?”
语毕她从邱玉珍脸上捕捉到一丝不自然,紧接着更有几分苦涩的意味,邱天不禁坐起来,正色问道,“姐,到底怎么了?”
怕她受凉,邱玉环也跟着坐起,随手扯过棉袄披在她肩上,“别冻着。”顿了顿又说,“我没事……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
月光的清冷和灯光的暖黄参差照在她脸上,愈加显出一抹难以化解的愁绪,邱天怎会安心。
“是不是因为骆老师?”她直白地问。
邱玉珍一愣,垂下眼眸。
邱天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忙问,“骆老师怎么了?”
她回忆今天见到骆老师的情景,当时不觉得,可此时稍稍细想,便发觉夫妻两人之间的互动确有几分疏离。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邱天有些着急,抓着邱玉珍的手使劲晃。
邱玉珍无力地低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苦笑一声,“我觉得……我配不上他。”
“什么?”邱天皱眉,“说的这是啥话?你们俩最配了好吗?!”她至今仍记得当年骆老师吹笛邱玉珍伴舞的画面,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我……”邱玉珍眸中难掩失落,“可我经常听不懂他说的那些东西,我……我我感觉自己很无知,如果他考上大学以后再找,可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邱天无语极了,搞不懂邱玉珍为什么变得这么自卑。
“两口子过日子,风花雪月说完了不就只剩下柴米油盐?你还指望他给你来个学术报告?”邱天微眯了眯眼,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胡说八道了?”
邱玉珍赶紧摇头,“没有,是我自己……”
“你那是错觉!”她强行给邱玉珍喂定心丸,“姐,你别那么敏感,如果真有什么可以跟姐夫聊一聊,夫妻之间沟通最重要。”
邱玉珍失神地看着窗外,喃喃道,“是啊,我俩已经许久没好好说话了,我觉得……可能他并不想跟我说话。”
邱天又是一愣,依稀觉得这俩人之间的问题似乎有些严重。
“姐,你和姐夫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试探着问。
邱玉珍唇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或许吧。”顿了顿却无力地叹息,“谁知道呢。”
一夜惆怅,一夜浅眠,睡梦中她总能听到大姐似有似无的叹气声。
第二天,邱玉珍照例忙店里的生意,邱天却借口出去办事,辗转来到骆老师所在的大学。
她一路打听着,终于在图书馆见到了骆老师,还有……秦校长。
邱天脑中霹雳弦惊似的“嗡”了一下,心道这俩人难道是同学?稍一转念——管他同学不同学,都给人两口子弄出误会来了,谁都不好使!
她风风火火走过去,往俩人身前一杵。
骆一鸣抬头见是邱天,惊讶道,“你怎么来了?”接着朝她身后瞧一眼,又问,“你姐呢?”
“我姐忙着呢。”她冷淡地瞥向秦小小,“秦校长也在啊?”
秦小小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忙起身寒暄,“邱天,好久不见,听说你考去了北大,真是咱们北角小学的荣光!”
邱天点了点头,笑容疏离,“感谢秦校长的夸奖。”接着直奔主题问道,“你俩是同学?”
秦小小一愣,“我们不同系,只是有时候一起学习,互相讨论。”
“哦——”邱天拖着长腔一副了然的样子,紧接着却别有意味道,“不同系都能学到一起去,你们的友谊可真深厚。”
话里的质疑和讽刺不言而喻,任谁都听懂了,秦小小面上一僵,迟涩地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邱天向来认理不认人,管他是谁,天王老子她都不怕,曾经的校长又能如何?
骆一鸣自然也听出了邱天话里的酸劲,便解释道,“我和秦小小确是多年的朋友,不过是一起讨论一些问题罢了。”
“哦?是吗?什么问题还得跨学科讨论?”她冷哼一声,“巧了姐夫,刚好我也有个问题跟你讨论,咱借一步说话?”
骆一鸣:“稍等,我收拾一下。”转而又对秦小小说,“我先走一步。”
秦小小愣怔地点头,下意识看向邱天,女孩眸中的不屑神色生生蛰了她一下,她赶紧移开视线。
骆一鸣跟着邱天走出校门,一路上他问了好几次要讨论什么,邱天就是不搭茬。
直到走出校门很远,她才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目光直逼骆一鸣。
“骆老师,大姐夫。”
她一下子换了两种称谓,把骆一鸣整得摸不清头脑,讷讷道,“怎、怎么了?”
邱天一点没有迂回,直接给他来了个直球,“我看我姐挺忙,我也帮不上,就寻思来你们学校参观一下,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你跟别的女同学有说有笑!”
骆一鸣一愣,“……那是秦小小,你认识的。”
“我认识又怎么样?她不是女的吗?你一个已婚男士就没有一点避嫌的自觉?”
骆一鸣神色惊讶,又似乎是生了很大的气,缓了缓才解释道:“邱天,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骆一鸣一噎,某些敏感的词语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邱天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这次回来我就觉得我姐有心事,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开心,我就是特意避开她想找你聊聊,没想到……”顿了顿,她叹息着说,“姐夫,你们之间怎么了?”
骆一鸣低垂眼眸,他的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良久,他哑声开口,“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这回轮到邱天愣住,从昨天到今天,她竟分别从夫妻两人口中听到了相同的话。
配不上。
他们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彼此。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她语气缓和,轻声问。
默了默,骆一鸣苦笑道,“从我开始读大学,家里的担子就落在了你姐的肩上,她做得非常成功……我……我什么都顾不上,感觉对不起她,也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邱天沉默了。
他们明明还爱着彼此,却因觉得自己不够好而心生自卑。
在骆一鸣眼中,邱玉珍能独自撑起一个家庭,坚强且成功,而在邱玉珍眼中,骆一鸣的文化水平和精神世界却向她隔起一道无形的壁垒。
一时间,邱天竟不知该如何委婉说和,索性也只能直说。
“姐夫,我就问你一句话。”她看着骆一鸣,极认真地问,“你还想跟我姐继续走下去吗?”
骆一鸣眼眸倏地张大,惊声道,“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顿了顿,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声音便也低沉下来,“……是不是你姐不想跟我过了?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邱天赶紧摇头,“这我也并不知道,我只是看出我姐心里有事,每天郁郁寡欢。”转而又道,“姐夫,你们俩有多久没好好说说话了?”
骆一鸣眉心紧蹙,抿唇不语。
邱天叹了口气,“心里的话不说出来,再亲近的人都容易生出嫌隙。现在姐姐独自撑起这个家,何尝不是因为爱你?”
骆一鸣眼圈泛红,双手捧住头,“是我想错了,我对不起你姐……”
“你是该好好对她,现在是,以后工作挣钱了更是。”
骆一鸣猛地抬头看着她,良久,坚定地点了点头。
多余的话邱天不想再说了,有些结还需得他们两人自己解开。
爱会让人自卑,或多或少,程度不同。邱天联想到自己,在她眼里,陆丰年哪儿都好,只有一点不好——他心里,或许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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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远在北京的一所高校宿舍楼下,陆丰年已经在凛冽的寒风中等了好久。
他来找邱天,刚才恰好遇见自称是邱天同学的女生,那女生说要去帮忙喊人,可二十分钟过去了,女生却去而不返。
陆丰年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便站在显眼处继续等着。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那女生才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有事耽搁了。”
陆丰年忙问,“没关系,邱天呢?”他往宿舍出口的方向看去,并没有邱天的身影。
女生说:“她们宿舍人都还没回来,我听说邱天请假了。”
“请假了?”陆丰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急忙又问,“她请假去哪儿了?”
女生摇了摇头。
陆丰年皱眉矗立,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身旁不断有人经过,清一色的女生,他的目光在那些脸上快速扫过,却始终没看到他等待的人。
第68章
等不来人,又完全不知她的去向,陆丰年心里又急又乱。
恰在这时旁边几个女生经过,她们正聊着近期闹得沸沸扬扬的斗殴事件,陆丰年早有耳闻,这也是他定要见到邱天的原因——她多日未归,而那些顽主最近又总在学校附近活动,时不时打女学生的主意。
他实在担心邱天的安全。
陆丰年苦等未果,不得不离开。他心神不宁地走出校门,没成想竟遇见了徐国明,且还是徐国明先看到的他。
“哎?陆哥?”他惊喜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陆丰年一愣,认出他曾和邱天一起去过荣昌新地,两人关系似乎还行,便问,“知道邱天去哪儿了吗?”
“听说她请假了,开学就没来。”
“她请假干嘛去了?”
徐国明摇头,“她走的时候还没开学,我这两天也找她来着。”
陆丰年一愣,皱眉,“你找她做什么?”
徐国明嘿嘿一乐,“也不做什么,就是……怎么说呢,看不到还怪想的慌。”
陆丰年的脸肉眼可见变得黑沉,然而徐国明这神经大条的人却没留意。
“请问,你是要找邱天吗?”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丰年身形一顿,应声回头,而徐国明却似乎极不待见那女孩,只听声音便难掩嫌弃地“切”了一声。
女孩走了过来,笑看着陆丰年,后者紧忙问,“你知道邱天在哪儿?”
女孩略带犹豫皱了皱眉,“我之前听说她在给某位领导家的孩子补习功课,领导家好像挺满意她的,邱天是不是给人辅导去了?”说着又兀自发表评论道,“这下可算抱住摇钱树了,自己的课不上也得把领导家孩子辅导好呀。”
这话莫名带着某些不怀好意的猜想,徐国明皱眉反驳道,“周敏,你这想当然的毛病是不是得改改?”
周敏一怔,怯怯地辩解,“我没想当然,我就是听说。”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长舌妇的道听途说,这世界上才会盛产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