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事——白鹭成双【完结】
时间:2022-12-10 15:05:59


  他着一身麒麟月袍,袖口紧拢,墨发高束。逆着日头站在桌旁,双肩巍峨如天光破处。
  旁边的水漏登时被打开了。
  就这一瞬,方才还一动不动的双手,眨眼便在弩上翻飞起来,带着峰棱的骨节隆起又平复,青筋鼓动,指尖缭花,顷刻就将一把完整的弩给拆得七零八落。
  停顿半息,他开始复原,用与拆法完全不同的顺序,准确又快速地将弩组回了原先的状态。
  水漏戛然而止。
  “七,七滴。”旁边的礼官报数。
  宁朝阳霍然抬眼。
  四周嘈杂喧闹,惊叹声不绝于耳,她站在角落,越过簌簌作响的青草,穿过欢呼不已的梁安城等人,清晰地看见了他眼里略显呆滞的自己。
  “承让。”他朝她颔首。
  依旧是那张清俊不可方物的脸,也依旧是那双修长且温柔的手。李景乾站在停滞的水漏旁侧,却完全不似先前的急躁。
  他像一头回到了自己领域的雄狮,优雅地朝她发来了挑衅。
  “侯爷!!!”
  “侯爷冠绝无双,天下第一!”
  后头的镇远军大声呼喝起来,连带四周的观众都一并沸腾。凤翎阁众人面面相觑,淮乐殿下也皱了皱眉。
  “定北侯怎么也上场了?”
  “按照先前的说法,他的确也有五品之上的武职。”
  “那评判席?”
  众人转头看去,就见胡山已经坐在了原先属于李景乾的位置上。
  “不妙。”秦长舒沉了脸色。
  先前只要朝阳出彩,定北侯还愿意投筹,可眼下换成了胡山,那不管宁朝阳有多厉害,少他这一筹都是肯定的。
  不公平。
  她急急起身往旁侧走。
  站在场内,宁朝阳倒是没想那么ᴶˢᴳᴮᴮ多。
  她只看着李景乾,眼神从漫不经心逐渐变得专注而锐利。
  声名在外的定北侯,从前见他只如管中窥豹,眼下既然有了切磋的机会,她也想认真看看他的本事到底如何。
  拆组比试结束,下一轮是二十丈的瞄射。
  原本已经没什么悬念的比试,因着定北侯的到来而变得格外精彩。其余武将都争着先上场,比完就连忙将位置空出来。
  于是轮到宁朝阳的时候,整个场子格外空荡,她的对手也只剩了站在一旁的李景乾。
  “宫中机弩精良,二十丈未免有些看不起宁大人与我了。”李景乾把玩着手里的东西,轻声道,“再退五丈如何?”
  方才脱靶的众武将在旁边听得嘴角直抽。
  宁朝阳却兴致盎然地点头:“好。”
  两人一齐后退,绣花的锦靴与黑色的长靴同时踩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碾响。
  周世殷屏息替他们数着:“一丈、两丈……五丈!”
  最后一个丈字刚出口,两道短簇就倏地破空而出。
  在别人手里瞧着平平无奇的弩箭,在这两人手里却是被使出了两声尖锐的哨响,一眨眼后,两道箭簇都没进了远处的靶心。
  “再来!”宁朝阳多挑了两把弩出来,自己一把,也扔给对面一把。
  李景乾接住,欣然应战。
  双弩齐发,靶心接连被箭簇打中,光命中目标不算,宁朝阳兴致一起,后箭瞄准前箭,自己将自己的箭劈开了两瓣花。
  李景乾觉得有趣,学着她的动作,后来的箭每一下都命中前头的箭尾。
  好熟练的手法。
  朝阳心里暗叹,这人实战太多,已经不用估算风势,随意出手都能命中。而她还需要感测风力,是落了些下乘的。
  哐——
  魁锣响起,李景乾名字后头被挂了三块筹木。
  她侧眼去看评判台,自己的竹筒里只有八根筹。
  程又雪等人已经气坏了,大声声讨着胡山,胡山稳坐台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更好的人在,为何要给她满筹?”
  就算是魁锣,她拆组弩也慢了两滴的功夫。

第87章 不要心存慈悲
  “你!”沈浮玉气得想上去动手。
  华年拉拽住了她。
  “你别拦着我,就算圣人在,他也得挨顿揍!”沈浮玉恼恨道,“他自己上去都未必能比宁朝阳快,怎生好意思在这里指点!”
  华年摇头:“你先看看朝阳。”
  沈浮玉一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宁朝阳施施然站在场中,脸上没半点愤怒不说,甚至还有些愉悦。
  不是看见美人的那种愉悦,而是棋逢对手的那种愉悦。
  她松了弩,下巴抬起来,睨着李景乾就道:“让你一回,下场我定会赢回来。”
  李景乾被她脸上的笑意晃得一愣。
  呆顿片刻之后,他无奈地扶额。
  先前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江亦川可谓是想尽了办法,什么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能用的招数都用了,也没见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现在是在与她作对争抢,她竟还更高看他一眼?
  “想赢我可没那么容易。”他轻哼。
  宁朝阳丝毫不惧,转身就去拿下一轮比试要用的锏,她步伐轻快,如燕一般从场上掠了过去。
  这身影落在沈浮玉眼里,沈浮玉渐渐地就平静了下来。
  在凤翎阁,这人从未这般高兴过。
  大事落成,她也会笑,也会愉悦,但那些情绪就像隔着琉璃杯的葡萄酒,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而眼下,宁朝阳好像什么顾忌也没有了,不悦和舒意都痛痛快快的,满心都只有想赢。
  没必要再闹出事端来让她收拾。
  咬咬牙,沈浮玉拉着华年和程又雪躲去一侧,开始想别的法子。
  原本一边倒的局面迎来了转机,旁边下注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徐周宁梁四人在这一场之后以十二筹并列,定北侯暂且只三筹。但众人下注,多数还是在宁朝阳和定北侯之间。
  第二场比锏,规则是在一定时辰内击倒木桩,量多者为胜。
  宁朝阳一扫先前的懒散,整个人好似一只伺机而动的猎鹰,背脊微弓,双目灼灼。哨响之后,她疾驰而出,在一众攀爬的人旁边飞身越过了前头高高的草垛阻碍。
  锏是很沉的兵器,杀伤力大,所需的力气自然也更多,她估算了自己大概能击倒的木桩数目,而后便持锏而出,直取目标。
  潮湿还带着青苔的木桩被锏从中间砸断,木屑飞溅间,李景乾转眸就瞥见了她星辰一样的眼眸。
  他抿唇,手上跟着动作,将旁边的木桩也一并砸断。
  场上木桩有限,一开始众人还各自砸各自的木标,但到后头,就需要几人争抢一个木桩了。
  徐若水和梁安城等人齐齐围住一处木桩,开始在争抢中动手,打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而另一旁仅剩的木桩前,却只站了两个人。
  宁朝阳捏着锏,一丝犹豫也没有地就先出手了。
  李景乾当即立锏去拦。
  锵地一声,两人的虎口都有些发麻。
  对面这人丝毫没有要退让之意,反而再度抬手,像是想连他手里的锏都一并挥断。
  蛮横不讲理。
  他暗笑摇头,刚想挽锏卸了她的力道,却见后头梁安城被徐若水一挡,长锏脱手,舞着风声就朝这边砸了过来。
  瞳孔一紧,他身上的反应比脑子更快,旋身揽过她的腰,抬锏就挡住了这一下。
  与此同时,宁朝阳手里的锏挥断了木桩。
  铿锵之声和木桩的断裂声混在一起,震得她耳朵都疼。
  她茫然抬眼,就见李景乾呼吸略重,满眼恼怒地道:“为了赢,命都不要了?”
  最后一根木桩倒下,魁锣随之响起。
  宁朝阳眨了眨眼,捏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将他的手拿开。
  “多谢侯爷。”她有礼地颔首。
  胸口起伏,李景乾气得喉咙疼:“你在赌我会救你?可我万一不会呢?”
  “侯爷说笑。”她扬眉,“真若不会,又何必烧我东院。”
  “……”
  有些狼狈地转头,李景乾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十六岁的小郎君,总是要比年近二十的人好些。”朝阳唏嘘,“不说别的,至少还耳聪目明。”
  “宁朝阳!”
  “我在。”
  她转眼看他,眼尾弯了弯:“侯爷,赛场如战场,对对手心存慈悲的人下场会如何,不用我来说吧?”
  李景乾气得闭了闭眼。
  真是厉害,察觉他心意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也不是拒绝,而是二话不说地加以利用。
  他其实早就看明白了,在宁朝阳的眼里,得失永远比情爱重要,所以她才能这般无畏地面对他,不露一丝的怯。
  可他不甘心,他就是还想试试。
  魁锣响毕,宁朝阳的名字后头多了三块筹木。而他得了评判席上所有的筹子,也得了三块筹木。
  宁朝阳已经到了牌坊上的魁首之位。
  深吸一口气,李景乾握了握拳。
  上京之人久在繁华里,不曾看过什么真的打斗比试,就连这两日的场面,也多是以热闹为主的。
  然而,到了第三题,场边众人莫名地都觉得气氛好像变了。
  其余的统领依旧是在比试,但场上有两个人,好像是在捉对厮杀。
  使盾互撞,甚至将自己这边的攻击引到对方身上,宁朝阳和李景乾僵持不下,甚至到最后竟拿盾动起手来。
  当真一交手,李景乾就明白了那日胡山为何会狼狈逃窜。
  这人招式刁钻,身形还格外灵活,在她面前,生得高大反而是一种劣势。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不至于被她得手。
  不过,他也有他的优势,一招的力道抵她三招,真要换招的话,她显然会先落下风。
  宁朝阳很快也反应了过来,开始借盾挡他的攻击。两人从草场的边缘打到草场正中,最后一击之后,双方的盾都从中间破开,呼啸而过的风扯得红蓝两抹衣摆几欲相逢。
  “好!”
  观席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接着众人就都鼓起掌来,大呼过瘾。
  然而场内那两人连停顿也没有,对视一眼就纷纷纵身去场边,拿起了下一个题目要比的戈。
  利刃相撞,火花四溅,宁朝阳一边接招一边学他的招式,只五招之后,就将他的攻击原封不动地还了过去。

第88章 我也早就放下了
  李景乾有些意外,意外之后倒是来了兴致,使出的招式一个比一个难,对力道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宁朝阳照学不误,甚至还融会贯通,还了他一招新的。
  但这样一来,她体力消耗极大,最后一招双戈对撞之后,不得已旋身落到了看台之下。
  评判席上的胡山见状就笑:“高下已分。”
  众人已经准备投筹了,然而,李景乾却是蹲在看台边,漫不经心地朝她伸手:“还来吗?”
  “来!”她不服地飞身跃上去。
  对战又起,看台上兵响如瓦鸣。
  胡山愕然,其他官员也面面相觑。
  这两人是来比试的还是来过瘾的?!
  日近黄昏之时,胜负初分。
  宁ᴶˢᴳᴮᴮ朝阳喘着气捏着长戈,有些懊恼自己对武艺的生疏,不过对面那人也不太轻松,汗水顺着他的鬓发落下去,在他的肩上化成一个深色的点。
  “你学这个学了多久?”他问。
  朝阳想了想:“算不清日头,三岁起就什么都学。”
  “当初镇远军征兵,你怎么不去?”
  眼眸半垂,宁朝阳抿唇:“宁肃远说武将没出息。”
  大盛的朝野,虽不至于扬文抑武,却也多是文臣位高权重。
  李景乾冷哼一声,又抿唇:“你这样的人,不管做文臣还是武将,都会有出息。”
  握着长戈的手一顿,宁朝阳眼眸微亮,却还是克制地低着头。
  “侯爷也很厉害。”她道,“我原以为皇亲贵胄多是蒙了祖荫才做得将军。”
  李景乾别开脑袋:“我从军的第一年就差点死在北漠人的铁蹄下。”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普通的骑兵,身边没有护卫,也没有随从,跟在别的将军身后冲锋陷阵,被一柄长锏横断铠甲,若不是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他当场就会坠马然后被踏成泥。
  “我跟你对战,对你来说不甚公平。”他道,“你压根没有见过真的杀戮。”
  这话是真心的,比武艺,她未必是他的对手。
  然而,宁朝阳听完,不但没有退缩之意,反而意味深长地道:“你不是我,怎知我见过什么,没见过什么。”
  武试过后还有文试,她的机会多着呢,没到最后一刻,哪里就能轻易低头。
  李景乾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遗憾。
  若是能在镇远军里遇见她,若她没有投在淮乐麾下,他们应该会一见如故,而后携手并肩。
  “宁大人,定北侯爷,圣人已经在赏月堂里宣召了。”有人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站在离两人五丈外通禀。
  朝阳回神,这才想起来瞥了一眼远处的牌坊。
  李景乾很厉害,四场满筹,已然有了十二块筹木,但他少赛两日,排名还在后头,而自己,十九块筹木,已经高居魁首,岿然不动。
  心情甚好地拍手,她放了兵器,稍稍整理之后,就去面圣领赏。
  太后寿辰,圣人照例赏了二人,又额外给了李景乾一把好弓。
  宁朝阳一如既往地会讨圣人欢心,说了许多悦耳之言,又跟着谢恩,一脸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赏月堂。
  但走在回院子的路上,李景乾捏着弓将她拦了下来。
  “想要?”他挑眉。
  朝阳虚伪地笑道:“我一介文臣,要此物何用?”
  对面这人嗤笑一声,轻蔑地将弓举高:“抢到就给你。”
  贵庚啊,还玩这小孩子的把戏?
  她不以为意地转身,但眼眸却往弓的方向瞥着,趁人没防备,跳起来就是一抓——
  李景乾手举得老高,弓身与她的指尖堪堪擦过。
  “……”士可忍孰不可忍!
  她纵身而起,追着这人一路跑回院子,上房梁绕厢房,好一通折腾之后,才终于在屋顶上把弓抢了过来。
  然而,真抢到了,宁朝阳倒是不稀罕了,往屋脊上一坐就道:“不一样。”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李景乾却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给她,和圣人给她,就是不一样的。
  不知从哪儿摸了两坛子酒出来,他递了一坛给她:“人心不长中间,总是有所偏好,我毕竟算是皇亲。”
  安慰她?
  宁朝阳仰头喝了口酒,不屑地哼笑:“皇亲又如何,想要大统领之位,不还得亲自下场与我争抢。”
  也亏她好意思说,若不是她将那一池水搅浑,眼下大统领之位已经落到梁安城头上了。
  没好气地在她身边坐下,李景乾道:“大人这是有恃无恐。”
  先前不躲那飞来的锏是,此时与他这么说话也是。
  “这不是侯爷您教我的吗?”她微笑,“人的感情不就是用来利用的?”
  “……”捏着酒坛的手紧了紧,他沉声道,“我道过歉了。”
  “哦。”朝阳摊手,“又有什么用呢。”
  “你……”
  “我看过梨园里很多的班子,最有名的角儿也没侯爷您会演。”
  酒气上涌,她单手撑着下巴道,“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你这般气势汹汹的武夫,是怎么装成那样柔弱的大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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