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门口,便看到谷雨领着太叔公那一支的周家人过来了。
老人家似乎早有预料,还叫他儿子把村里另外几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儿都喊了过来。
自古以来,乡土人情讲的就是一个情字,这情,无外乎亲情,友情,乡情,人情。
所以这种时候,想息事宁人的做法就是把村里的长者们请出来说几句公道话。
一般而言,不管打得多狠,吵得多凶,一旦长者出面,尤其是还是好几个长者一起来平息事态的时候,打架双方都要夹起狼尾巴,俯首帖耳,时刻牢记温良恭俭让的祖训。
所以,周甲志瞬间就凶不起来了,还特别有眼力见儿的,亲自去搀着太叔公。
周中擎自然也是站了起来,以示尊重。
安六合则招呼着两个孩子,跟她一起,把板凳端过去给这几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坐。
英招刚把板凳放下,太叔公就摸了摸他的脑袋瓜,豁了牙的嘴巴动了动,听不懂在说什么。
他儿子点点头,跟英招说道:“好孩子,赶紧把你弟弟带走,躲到大人后面,万一等会打起来,你们就往屋里钻。“
英招乐了,他可喜欢看人打架了。
不过他还是顺从地应了一声好,随后牵着小杰的手,往堂屋门口去了。
安六合转身的时候,也被喊住了,这回她听清楚了,太叔公说的是:让你见笑了孩子。
安六合拍拍老人家的手以示宽慰:“事情早晚要解决,没什么笑不笑的,大家都好好过日子最重要。”
她转身离去,老人家认可地点点头,跟他儿子说了句什么,他儿子应道:“放心爸,我有数。”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张罗着让几个老人坐下,刚聊了一会,周聪也带着老段来了。
老段没想到这么大的阵仗,从后车座下来的时候,还有点脚不沾地的不真实感。
他可好些年没看到哪家能出动这么多老寿星了。
他到底是做村支书的,这点嗅觉还是有的,当即感叹道:“你们老周家要变天咯。”
周聪也猜到了,不过他本来就跟他大伯不对付,也乐意看到他吃瘪。
便笑道:“是要变一变了,我可不想整天挨打。”
老段叹息着往院子里走来,视线对上周中擎那老鹰一般的双眼,顿觉压力山大,好在他身边的小媳妇嘴角噙着笑,看着很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走上前去,跟几个老翁打了招呼,随后应下周中擎的邀请,也坐下了。
周中擎也不说那些没用的,只客气地拜托他,把这几年周家庄的人口流动数据说来听听,再对比对比公社其他几个自然村的。
老段虽然没带文件,可他心里还是有本账的,便头头是道地列举起来。
“我们周家庄的男劳力是最多的,青壮年劳力的占比也是最多的。但是,我们周家庄的懒汉更是多得令人发指!以往还能靠着大面积的良田,把人家外村的闺女骗过来当牛做马,可现在不行了!公社要搞排名,自然村要搞竞争,村里的生产队也要互相比拼,躺在祖宗留下来的田亩上是前进不了的!旧中国落后就要挨打,我们农村人落后就娶不到媳妇,这还用我说吗?”
老段果然是个老干部,张嘴就是训人的架势。
原先还在死犟的周甲志,这时候也哑火了,他哀怨地盯着老段,心说这个老东西肯定也跟大旺串通一气了,要打压他,让他抬不起头做人呢!
直到这时,他的心里还存着一份侥幸,想着周中擎也就是摆摆架子,下一下他的面子,等事情过去了,他还是他的周家大族长,教训小辈还是天经地义的。
没想到,周中擎居然话锋一转,道:“是啊,咱们周家庄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想必是有些当生产队长的,当族长的,当一家之主的,没有做到带头示范的作用。段叔,我想问问,我提到的这些人,他们的家庭产出数据怎么样?漂亮吗?还是拖后腿了?”
“九个生产队队长,只有三队队长和七队队长的排名进了全公社的中游,剩下七个,都是一样的货色。至于你说的什么家族族长嘛,那更是气死我了,光是今年上半年,就发生了十几起族长侵吞族中小辈土地的事。这些人啊,不想着辛勤劳作,整天就想着偷别人家的,坑别人家的,这样的人家,能有什么出息吗?至于什么一家之主,那村里的懒汉哪个不是一家之主了,打光棍的就他自己,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不打光棍的,那就整天走街串巷,不务正业,指着家里的老婆孩子老头娘把他当祖宗供着呢!”
老段越说越气,原本是来主持公道的,说着说着就成了生产队的批.斗大会。
在场不少人都被说中了,纷纷避开周中擎和安六合的视线,看天,看地,装无辜,要么就干脆悄默声地溜了,免得等会被老段点名。
周中擎收回视线,安六合恰到好处地开口:“怪不得这一路看来都是良田,产出却低得可怕,这么看来,我的新稻种也帮不上大家什么了,因为别的生产队也分到了嘛。咱们周家庄想迎头赶上,还是得从思想上抓起,从人性的懒惰和好逸恶劳上根治。这就需要一个有说服力的表率,作为大家参照的榜样。”
老段听着原本是不大高兴的,爷们儿说话呢,她一个女人家插什么嘴,可一想到人家的身份,也就不敢提出什么异议了。
尤其是周家的老太公都没有打断她的发言,他一个外人就更不合适了。
他静静地观察了一下,这几个老头的反应居然出奇的一致。
不免有些庆幸,还好他没有自作主张呵斥这个安专家,不然的话,他也少不得要成为周中擎的眼中钉了。
他是个人精,闻弦音而知雅意,便应道:“是这个道理,既然今天村里的大家长们都在,那咱们就好好讨论讨论,在年轻一辈里找个能挑起大梁的领头羊!”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大半都意识到了其中的深意,纷纷看向了周甲志,有的等着看他的笑话,有的在同情他。
还有的神色平静,谁担个族长的虚名不重要,有实打实的好处给他们才是最关键的。
而这个好处,安六合自然是准备好了。
她笑着开口:“段支书说得在理,不过,为了公平起见,我倒是有个提议。”
老段好奇地看向周中擎,见周中擎低头温柔地打量着这个女人,眼里满满都是宠爱的笑,他便把话茬接了过来:“你说。”
“既然是给生产队当榜样,那自然要考考这个领头羊生产劳作的本事,所以我提议,大家可以先提名候选人,晚上我会准备好考核的项目,当着大家的面,真材实料地比一比,优胜劣汰嘛,这才符合咱们国家向前大步跃进的大追求。”安六合瞧着时候不早了,还是先去上坟要紧。
反正事情已经铺开了,比赛的道具还要准备准备,一时半会也急不来。
老段跟几个老翁交换了一下意见,随后提议道:“今晚就算了,我看不如明天早上吧,今晚公社的巡回电影播放小队到咱们村来,要放三毛流浪记呢,地点还在晒谷场那边,大家记得去看啊!”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散场的时候,安六合被太叔公叫了过去,跟其他几个老头都打了招呼。
随后才跟着周中擎,领着孩子往坟地去了。
周家的祖坟在ᴶˢᴳᴮᴮ村后的一条大河边上,身后是山,身前是河,货真价实的依山傍水,难怪老陶家闹死闹活地要把女儿葬在这里,这是风水宝地啊。
要是八荒看到了,指定能侃侃而谈,说出很多的好处来。
她看着刚填上的一块新土,猜测这里就是之前陶二丫下葬的地方,周中擎见她有意绕开,便牵着她的手,直接踩了上去:“你也太客气了,人都迁走了,你还让着。”
“我是怕一脚踩进去踩不实。”安六合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谦让呢。
男人是她的,谁都抢不走。
她才不让呢。
周中擎恍然:“那你走这边。英招,小杰,过来,都从这边。”
又往前走了十来米,便是两座合葬的大坟。
面前的是他爸妈的,周中擎还是告罪一声,领着媳妇孩子先去了祖辈的坟前。
摆上供品,点上纸钱,周中擎牵着安六合的手,两人再一左一右牵着孩子的手,齐齐跪下。
“爷爷,奶奶,我带着媳妇和孩子回来看你们了。媳妇很好,叫安六合,他就是我们周家唯一的媳妇,我会跟她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往好了过。你们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也请你们多多保佑她和孩子们,没病没痛,没灾没祸,长命百岁。”
说完,周中擎又磕了三个头。
安六合也磕头:“爷爷好,奶奶好,我是中擎的媳妇,我叫安六合,从今往后,我会爱他护他尊他敬他,不让他再孤单一人。也请你们多多保佑他,不论大小任务,一定要平安归来,别抛下我和孩子。”
说到这里,安六合眼中带泪,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英招和小杰也很动容,小孩子家奶声奶气的,一个说一定要保佑爸爸妈妈走到金婚以后,一个说一定要保佑他们一家五口全都好好的。
朴实无华,但真情实意。
祭拜完,小杰替蕾蕾也磕了三个头,道:“妹妹还小,没来,我替妹妹叫一声太爷爷太奶奶。”
英招补充道:“蕾蕾小,还不会走路呢,等她会走路了,我们再一起来。”
风从远处出来,将小孩子稚嫩却纯真的心愿吹向了高空。
墓两侧的青松晃了晃粗壮的身躯,像是在点头应喏。
两大两小拜了又拜,这才起身折回另外一座合葬墓前。
墓前同样栽了两株松树,青葱茂盛,似乎并没有被之前的洪水影响到。
安六合摆上供品,周中擎点燃纸钱。
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心意不变,虔诚如旧。
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四点了。
日头有些西斜,好在眼下是夏天,六点半之后才天黑。
两大两小又赶去了外祖家,给姥姥姥爷尽一尽哀思,说一说喜事。
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温维新,周中擎只当没看见,领着媳妇孩子直接擦身而过。
温维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那几道背影写着明明白白的抗拒,他要面子,也就闭了嘴。
低头赶路,去温青露那边劝架。
温青露在闹离婚,这可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他这个做大哥的当然要管一管。
真要是离了,他这老脸往哪搁?
以后人家议论起来,会说他们温家出了弃妇,一定是温家的女儿不好,诸如此类。
他还有女儿没出嫁,正说婆家呢,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由着温青露胡闹。
谁想到,到那的时候,温青露居然把派出所的人都喊过去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好心劝和,却被温青露抄起菜刀追着撵,一路逃到村口,见着温维新了,才松了口气。
“不好了老温,你家青露中邪了,我不过是劝她多为孩子着想,一把年纪了就别折腾离婚了,结果她就追着要砍我,可把我吓死了。”妇女主任惊魂甫定。
温维新心中一惊,赶紧过去劝架,不一会就重蹈覆辙,也被温青露撵出了村子。
于是这一晚,人们震惊万分,那个逆来顺受的温青露,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嘴的温青露,居然在闹离婚!
天色太晚了,公社婚姻登记处下了班,她就索性背着包袱拿上户口页,跑了。
问就是一句话,不过了!
*
安六合和周中擎刚到家门口的路上,就看到周聪提着个桶扛着钓鱼竿,嬉皮笑脸地迎了上来。
“看看,都是好货。”他得意洋洋地抓起一条大白鲢,一脸的骄傲,“老三,你看看,起码得有个五六斤吧?”
“你钓的哪里的?”周中擎没他这么天真,村里的河流大多是生产队的,私钓是违规的。
周聪却没当回事,道:“就村口的啊,哎,怕什么,反正是诸葛鸣那队的,他爸是生产队长,还能跟你计较几条鱼?”
周中擎冷着脸,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你别说了,给我。”
“哎,你干嘛去啊!”周聪没想到,老三居然不领情。
他看着正在开门的安六合,埋怨道:“我好心好意,怎么又生气了。”
“你这不是害他吗?私钓别家生产队的鱼,以后几张嘴都说不清。”安六合也觉得这周聪的聪明劲儿用错地方了。
该聪明的时候简直蠢笨如猪。
她把孩子领进院子,收拾收拾,准备做晚饭。
周聪一看到她往厨房跑,就馋得流口水,又想起了中午吃的那道炝黄瓜,还有那小青菜,那叫一个鲜脆水嫩。
他厚着脸皮跟了进来:“我帮你剥蒜。”
“你倒是学精了。”安六合笑了,这下不说男人不能进厨房了?
周聪讪笑着,抓了一把大蒜头去外头收拾,边收拾边嘀咕:“可惜了,我好不容易挖来的红蚯蚓。”
“不可惜,你以为他干什么去了?这鱼都没劲儿了,还回去也蹦跶不了多长时间。”安六合系上围裙,去后院抱柴火。
周聪好奇问道:“那他做什么去了?负荆请罪啊?不至于吧?诸葛鸣要不是跟他混,能有今天的成就?吃他家几条鱼咋的了?”
“你这思想就不对,人诸葛鸣可是靠自己爬上来的,这跟他们关系好不好有什么关系?要是人人都跟你这样公私不分,咱们国家还能好吗?”安六合真是无奈,这位老哥是不是在村里豪横惯了。
这都觉得没什么,看来今天还是挨打得不够狠。
周聪不高兴地撇撇嘴:“以前我也钓啊,诸葛鸣家里什么也没说。”
“你还好意思说?”安六合惊呆了,这不是挖坑给周中擎跳吗。
等周中擎回来,她一定要让他把周聪之前吃掉的鱼一起算上,赔钱填账。
她正担心呢,周中擎回来了,鱼也带了回来,进了院子,二话不说就赏了周聪一记飞踹:“你可真是我的好二哥啊,啊,正事不做,倒是不忘给我闯祸!谁给你的胆子!”
周聪被踹得满院子狂奔,捂着屁股求情:“哎,老三媳妇,你还管不管你男人啊,他要谋杀亲哥啦!”
安六合去灶膛添了把柴,掀开锅盖看了看,水还没开,便擦了擦手出来看戏,她落井下石道:“踹几脚死不了的,你就老实点,让他出了气就好了。”
“哦。”周聪不跑了,站在那里,硬生生挨了几脚,委屈地看着安六合,“老三媳妇,你不厚道,咱们这的媳妇都是劝架的,就你不一样,你劝我挨打,你说你怎么这么可恶呢。”
话音刚落,周聪又挨了一脚,这下连埋怨都不敢了,窝窝囊囊地看着周中擎:“好好好,我不说!不就是吃了点鱼吗,我给你做工补偿你好吧?”
“也行,你明天就去岛上,我是不能留你在村里败坏我的名声了,你给我现在就去收拾,带上你两个妹子一起!”周中擎怒了,这么下去,他清清白白的一个军官,要被周聪祸害成土匪头子了。
说他六亲不认他坦然无惧,可要是说他私吞公家财产,偷吃别家生产队的鱼,那他可就太生气了,他不做这个冤大头!
当即修书一封,让周聪明天带给诸葛鸣,让诸葛鸣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混账羔子。
周聪不学无术,还不认字,被周中擎一顿忽悠,居然相信了他“拜托诸葛鸣给你安排个轻松差事”的谎话。
一边咽口水,一边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信在周中擎这里留着,等明天早上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