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楠溪清朗如玉的声音落在耳边,像是陈年佳酿送到嘴边,一口下去,冰凉爽口,通体舒泰。
曲临安低头轻笑了一声,还从未有人夸过他的字好看。那蹙着锐气和郁色的眉眼罕见地舒展开来,敛去了素日里的戾气和不耐,如琼枝一树,于远山淡水间,抽吐新芽,盈盈自得。
“阁主,东西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门口传来茶红的声音。
“走吧。”秦渺然从茶红身后探出头来,朝着江楠溪挤眉弄眼,曲临安敲了敲桌子,便跟着茶红往外走去。
江楠溪见状虚拢了拢桌上的纸张,拿账本将它们压好了,这才跟了上去。
“江姑娘,阁主让你干什么了?”秦渺然与江楠溪落在两人后面,讲着悄悄话。
“看了会账本,你呢?”
“我们去了一趟济安堂,里头都是些小孩子,无父无母,就住在济安堂里,怪可怜的。我们就送了些吃食用物过去。”秦渺然讲到济安堂时,兴致不似平时那般高,声音也低低的。
一直听曲临安说到广慈堂和济安堂,起初还以为是云烛阁开的什么药馆之类的,这样听起来济安堂似乎是专门救助孤儿的。
“你不必如此沮丧,他们虽没有了亲人,但如今有地方住,衣食也有保障,也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了。”
“况且你现在是云烛圣女,应当展现出你作为圣女的担当来。若你心有不忍,下次再去济安堂,你便想想法子陪陪他们,与他们说说话。亦或是看看佛州是否有这样的人家,他们若是因为各种原因导致家中没有孩子的,是否能让他们也来济安堂看看。若是孩子与大人看对了眼,便让他们领回家去养着,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江楠溪摸了摸秦渺然的头,语气温柔,眉眼低垂的时候,睫毛像蝴蝶的翅翼一样扑闪,温润动人,如一块羊脂白玉,透着莹润的光华。
秦渺然的脑袋摸着温温软软,毛茸茸的。她闻言抬起头来,眼中豁然一亮,抓着江楠溪的衣袖,眉开眼笑道:“你说得对,我可以去找那些膝下无子的老爷夫人,济安堂的那些孩子们,给他们再多吃食物件,也抵不过一个家。”
“我这就去和茶红姐姐说。”秦渺然跳了起来,飞快地在江楠溪脸上掠过一个吻,然后提着裙摆,跑跑跳跳地上前去揽着茶红。
脸颊上传来的那一瓣飞掠而过的温热感,江楠溪伸手摸了摸,低头失笑,这个姑娘,真是活泼热情得过了头。
此时几人已经走到了云烛阁的门口,门外街道旁停着一顶轿辇,那轿子精致低调,靛青色的轿帘在骏马的摆尾中微微晃动,乌木的轿沿上花纹繁复,仔细看与那日曲临安剑上的花纹样式颇为相似。
马车后头跟着一架装满货物的骡马牛车,高高码起的货物用青麻布罩着,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
茶红站在车前与曲临安低声说了几句,便被秦渺然拉着离开了。曲临安走到那骏马面前,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这马儿便瞬间安静了下来。
曲临安一手拉着马鞍,一个纵身跃上了马背,那马颠着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嘶鸣。曲临安骑着马,往前走了两步,那马车堪堪停在江楠溪脚边。
“上车,右圣女。”马背上的人趾高气扬,带着一股无人能敌的意气风发,宽大的衣袖罩在马背上,握着缰绳的手背筋脉凸起,格外清晰。
江楠溪一手扶着那轿子的边缘,一手提起裙摆,上了马车。撩起轿帘,只见轿中宽敞开阔,轿子上铺着棕褐色的毛绒地毯,小几上的紫铜虎纹香炉上熏着淡淡的乌沉香,轿中温暖舒适。
曲临安轻喝一声,马车稳稳地动了起来,她坐在轿中,轿外熙攘嘈杂的人声,小贩叫卖声,马蹄声纷纷掠过双耳,靛蓝色的轿帘子随着马匹的蹄布左右晃荡。
大约一两柱香的时间过去,感受到马步渐渐放缓,江楠溪伸手撩起那车帘子,向外看去,只见马车已经驶出了闹市,来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郊外田地,停在一处大宅院门前。
那宅子看着低调简单,青砖灰瓦掩映在层层树影中,墙边路旁看着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杂草野花,看着应当是有人经常打理的。
下了马车,走近了才看清楚,这便是广慈堂,老旧的厚朱门上方是一块乌木牌匾,牌匾上行云流水的三个大字“广慈堂”,如锥画沙,收放有度,正是曲临安的字迹。
曲临安走在前头,吩咐后面的侍卫仆从将牛车上的货物卸了下来,一一搬进了宅子。江楠溪这才看清楚,这车上拉的,与秦渺然方才说去济安堂带的东西一样,是一些米粮,衣被之物。
跟在几人的身后进了广慈堂,堂中宽整阔朗,青石小路纵横交错,树木错落,古朴幽深。
这一箱箱东西被抬着穿过小路,进了广慈堂的正厅,走近厅堂,便隐约听到一些人声,似在争论些什么,有些热闹。
“阁主来了。”有人叫喊了一声,其他人纷纷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远远地就开始迎了上来,有几个不能站起来的,也在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是一群老人,有的腿脚不太灵便,走起路来还颤颤巍巍,却也拄着拐杖朝曲临安走来。腿脚稍好一些的已经迎了上来。
“我们方才还在说您今日何时会来,我说一炷香之内,那老李非跟我争,说是半个时辰后,你看,又是我说对了吧!”一个老人上前揽过曲临安的手,亲昵地拉着他,“您怎么看着消瘦了许多。”
那老人看着有五六十的年纪,头发白了一些,但看着神清气爽,十分精神的样子,此刻看向曲临安的眼神,充满了关切和心疼。
后来的几个老人也围在了一处,七嘴八舌的,纷纷问着曲临安,最近是否吃好了,睡好了。
曲临安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竟难得的没有生气,看着ᴶˢᴳᴮᴮ反倒温和宽润,耐心细致地与他们说着话,一群人将他拉着去了正厅坐着。
“最近入秋了,我给大家带了些衣物和被褥来,你们年纪大了,要注意保暖,不要着凉了。”
“吃的我也带了许多来,不用为了替我省钱就不吃饭,我云烛阁养你们几个人,绰绰有余。”
“以后去屋里坐着,别上外头来,这儿风大。”
曲临安眉眼低垂着,与他们说话时,速度也慢了下来,一字一句,语气温柔平和,与平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那一群人用着慈祥和煦的目光看着他,也连连点头道知道了。江楠溪站在一旁看着这样的画面,回忆起今日看的关于云烛阁的账本来,内心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云烛阁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样不堪,相反,曲临安看似暴躁不耐,不近人情,但实则宽厚善良,纯粹明朗。拿着云烛阁的钱资助着一个济安堂,救助着一个广慈堂,还时不时地与医馆,学堂做些捐赠。
这样的云烛阁,能成为佛州第一大组织,教众遍布,似乎并不奇怪。
既然关于云烛阁的谣言是假的,那么关于幻世镜的谣言呢,也是假的吗?
第37章
堂外的秋风吹来,凉飕飕的,扬起一些尘土,激得江楠溪打了个喷嚏。那一声“啊秋”传到众人耳中,先前揽着曲临安的那位老人立刻从堂里抽出身来,三两步走到江楠溪身边,那动作脚步利索得不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阁主,这就是前两日选出来的云烛圣女吧。”老人拉着她的手,一边拖着她往里走,一边又往堂中搬了个凳子,非常热情亲昵,“外头风大,来往里头坐。”
江楠溪刚被他带到凳子上坐下,还未来得及说声谢谢,便感受到几道炽热的视线传来。
“圣女如今多大年纪?”
“来云烛阁可还习惯啊?”
“女娃娃长得真秀气。”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起来,话锋瞬间从曲临安那儿转移到了她身上。
江楠溪应付不暇,只得连连笑着,一句一句温言答着他们的话。那边曲临安倒是将双手抄在了胸前,一副颇为自如的样子,远远地朝江楠溪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江楠溪见状朝他扬起一个还算得体的浅笑。
那几个老人见她不认真听他们说话,又拉了她一把,她只得继续低下头来,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下去。
“对了,阁主,过两日便是中秋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做了些月饼,你和圣女到时候来陪我们吃个团圆饭吧。”那老人口中打赌输了的老李此刻拄着拐杖从偏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小盘月饼。
“是呀,是呀,您都好久没来同我们吃饭了。”其他人也纷纷应和着。
曲临安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盘子,又扶着他坐了下来,才缓缓开口:“我自然是没问题,但圣女愿不愿意来,你们就得问问她了。”
“小圣女?”老头歪着脑袋,一脸希冀的样子看得江楠溪不禁轻笑出了声,“我愿意来。”
“太好了,老李,看来咱们这个月饼还得多做点!”
“阁主,圣女,你们尝尝看我们的手艺,要是好吃,下次带些回去给茶红他们也尝尝。”
“绵密沙软,香糯可口,很好吃。”
“还是小圣女嘴甜!”
出了广慈堂,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四处没有人烟,远处山峰颜色渐褪,一轮圆月高悬空中,明月清风,秋光田垄,也算好景。
“阁主,堂里的这些老人……”
“都是些无儿无女无伴的可怜人,广慈堂是云烛阁给他们的家。”
“也是他们给我的家。”
夜半月如水,月下人独立,秋风乍然起,吾意欲无朋。
曲临安立在月色中,那清辉似流水一般泻下,落在他身上,他的蓝色衣袍在月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近日里相处下来,江楠溪发现曲临安与他表面上看上去很不同,他似乎总在用一层壳子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轻易露出柔软的那部分给人看。
似乎只有这样,才是无坚不摧,尖锐锋利的云烛阁阁主。
但却不是那个温良宽厚,慈悲稳重,有血有肉的曲临安。
“日后这里便交给你了。”
“小圣女。”
曲临安转过头来看着她,眸中映着月色,纯澈清亮,秋风卷着那三个字落在耳边,如鸿羽飘落,轻柔温暖。
三日后,中秋月夜。
傅明从离华天赶回兰因堂时,只见符向川、绾纱与子墨一人一把大椅,在庭前月下,品茗赏月。
“月出海门白,风声入夜寒。一灯孤馆静,何处有千官。”符向川还沉浸在这样的月色美景之中,正想感叹自己随口一发挥,就作出如此好句。却没来由的感到背后一凉,于是生生停住了话头,转过头往身后看去。
傅明穿着一身鸦青色暗纹刻丝长袍,站在几人身后,那宽大的袖角还在风中摆动,似乎是一路赶来未停,还带着仆仆风尘气。素日稳重端庄的傅明,今日看着倒是有些失了往日仪态。
符向川“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抛在石桌上,连忙从大椅上下来,迎了上去。他拉着傅明走到了一边的画廊角,子墨和绾纱齐齐回过头去,见两人悄悄退到了角落,便又默契地回过了头,继续赏起月来。
“你去离华天干什么了,去了这么几日。”
“师尊传我去离华天,问我预备何时飞升。”
“你是如何回他的?”
“我说佛子还未有合适人选,暂时未曾考虑过此事。”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佛子你迟早得找,到时候看你又找什么借口。”符向川语气幽幽,一副与我无关,你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佛子,的确可以开始找了。”傅明轻轻扯了扯衣袖,抚平刚刚一路赶来的微尘褶皱,抬眼看向符向川,眸色幽邃,眼中的打量算计符向川只用一眼便知。
“不是吧,这事也要我找,你怎么不让我替你把媳妇也娶了呢。”符向川还没抱怨两句,傅明闭眼用神识扫了兰因堂一圈,突然眉尖微蹙,“她不在兰因堂?”
“在……云烛阁,昨日她才给我传信,说中秋不回来。”符向川这话说得,显然不如之前那么利索,因为他明显感受到傅明周边越来越冷的温度,于是识相地闭上了嘴。
自江楠溪去秦府开始,听到她与秦渺然说那番话后,傅明受挫颇深。后来连着几日未去找她,恰好又碰上师尊唤他去离华天,这一来一去,过去了六七日。
这么长的时间,这人居然连一封玉简也不给他发。今日好不容易才从离华天脱身,急急忙忙赶回来,本以为能与她一起过个中秋……
“你用玉简给我传个信。”傅明拿出那块冰冷的玉牌,对着符向川道。
“啊?”符向川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于是他拿起自己的玉简,聚起一道灵力划了出去,指尖还未落,倏然间,傅明的玉简应声而动,在他手中闪着莹莹白光。
“没坏啊。”傅明喃喃念着,脸上是一片失落迷茫。
他捏着玉简,转身又踏入了月色里,那一道鸦青色的袍角在浓浓夜色中渐渐隐去。
“唉,情爱使人盲目,神仙也不例外。”符向川在原地发出一声长叹。
“你们俩聊什么呢,这么久。”绾纱的声音伴着夜风传来,符向川连忙收起了玉简向着院里喊道:“来了来了。”
云烛阁在佛州最繁华的街道上,此时中秋佳节,街上行人如织,往来穿梭,好不热闹。街上传来月饼吃食的香气,人们结伴围在各种小摊子前面。
有年轻的小夫妻在花摊前挑着刚采摘的花朵,有父母带着孩子在玩具摊前挑着一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有牵着手的小姐妹在胭脂摊前照着镜子,月下人间,灯火纷乱。
傅明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擦身而过,竟生出几分羡慕来,这样平凡的烟火生气,他也曾有过,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如执念一般,想再一次抓住吧。
年轻的男子长身玉立,即便是一身深色衣袍,静静站着,立在人群中依旧卓尔不凡,气质脱俗,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小哥,你是江姑娘的朋友吧?”背后传来一道清甜软糯的声音,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他转过身去,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粉衫女子,小姑娘个子小小的,才刚刚到他胸口,小鹿一般的黑色眼仁里闪着狡黠的光,是秦渺然。
“我虽只远远见过你一次,但小哥玉树临风,气宇轩昂,英姿勃勃,我就知道我不会认错。”秦渺然手中拿着一些刚出锅的糕饼甜点,还冒着甜丝丝的热气,抬着脑袋,连珠炮一般与傅明说着话。
“你是来找江姑娘的吧。”
傅明在云烛阁外站了已有片刻,云烛ᴶˢᴳᴮᴮ阁此时大门紧闭着,屋内也并无灯火,显然是没有人。他手中攥着玉简,指尖凝着灵力,犹豫再三,却迟迟没有发出去。
她与符向川说自己今日在云烛阁,可云烛阁现下并没有人,那她会在哪里?是自己一个人,还是与曲临安在一起?
那冰凉的玉简都被他攥的出了几分热气,此刻躺着手心,像一块温温暖玉,分明是与掌心差不多的温度,他却觉得有些灼人。
秦渺然的出现,无疑让他松下一口气来。
傅明点点头,“我是来找她的,你可知她现下在何处?”
“今日用完午饭,阁主便让我回家与家人团圆了,我也不知道她在何处,不过我可以帮你用讯符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