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看阿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望着夜色下空旷的长街,轻声说:“明朝师妹,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我吗?”
“我在他身边,我看得出,他心里还是念着你、对你有感情,凡人都说故剑情深,你是他从年少时就捧在怀里的一把剑,他也会舍不得。”蔚韵婷:“但世事多变,人也总会变,他已不是当年卑弱的褚家庶子了,他是天命主,他甚至即将成为这整片乾坤大地新的主人,他已经不再需要一把倔强又不顺服他的剑,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全心全意让他舒心的家、一位温柔大方的夫人,明朝师妹,你很好,但你还像个小孩子,男人会喜欢一个孩子,但不会愿意娶一个孩子做妻子。”
阿朝始终没有说话。
好半响,她突然开口,却是哑声提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蔚师姐,你爱他吗?”
“你看,你又说孩子气的话。”
蔚韵婷笑起来:“爱不爱的,哪有那么重要,他年轻、俊美、稳重深沉,位高权重,又待我好,我就可以喜欢他,愿意嫁给他——否则我还能怎么办啊?”
“我曾经想一心一意对威哥,可你们都想杀我的夫君,你们都想杀他。”蔚韵婷还在笑,但那笑容渐渐变了:“我的师尊死了,霍师兄被剥夺继承昆仑掌座的资格,我能怎么办,我总要找一个依仗,不让自己沦落到最不堪的境地。”
“明朝师妹,你不该怨我——”蔚韵婷越说越痛苦、她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带出怨恨:“是你们先不给我活路的!我从来竭力保护师尊、保全昆仑和你们,可你们非要毁掉我艰难得来的一切,是你,是衡师伯,不顾念半点情谊!你们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这些话终于能说出口,蔚韵婷瞬间感到一种宣泄淋漓的畅快,一种近乎得意的痛快!
她以为会看见衡明朝不敢置信的、伤心痛苦的、拼命努力想解释的样子,就像所有以前的时候一样,她以这种笃定的认知,在心里是这么高高在上的、轻蔑不屑地看着这个年少又性情天真软弱的小师妹。
但是下一秒,她的得意被狠狠打碎了。
“不是我不想给你活路。”蔚韵婷听见少女沙哑的声音:“只是你什么都想要,想要爱,想要权力,又想要名誉师门与后路,想要的太多,心肠却太窄,容不下,得不到,就怨恨。”
像一把重锤砸在头顶,蔚韵婷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这是从衡明朝嘴里说出来的话。
蔚韵婷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衡明朝没有看蔚韵婷,她抱着竹筒,借着温度慰贴着手心,不想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这毕竟是照顾了她两百年的师姐,是苍掌门挂念的弟子,苍掌门一生为昆仑为乾坤,牺牲性命救醒了师尊,让她能再见师尊最后一面,她始终记在心里。
“别提我师尊。”阿朝说:“你可以怨恨我,但你的师尊、我的师尊,他们是为昆仑而死的大英雄,这些纠缠的小情小爱不配玷污他们逝去的英灵。”
蔚韵婷的脸色骤变。
阿朝抱着竹筒,站起来打算离开。
蔚韵婷气得全身哆嗦,她看着衡明朝的背影,一股怒火与妒恨猛地冲上头顶。
凭什么她永远能这么清高?!好像全世界只有她是对的!她是干净的!其他谁都不如她!其他所有人全是卑劣小人!凡夫俗子!
蔚韵婷猛地站起来:“你要去褚宅吗?要去找褚无咎吗?”
“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怎么能有这样厚的脸皮呢?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从琅琊密境拿无患草吗,因为他想解掉与你的情蛊,他想摆脱你,想解除与你的婚约。”蔚韵婷笑:“听说是你在院子里拿着喇叭向他逼婚,逼他娶你;现在你已经看见了我们的情谊,竟还不死心,还想去找他,你可知道,刚刚他送我离开,现在腰间还悬着我亲手为他挂上的香囊。”
“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如此没脸没皮地纠缠一个男人。”蔚韵婷忽然声音软下来,哀求说:“明朝师妹,算师姐求求你,师姐求求你,你放过他吧,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因为你满腹怨戾又无法摆脱,他因为你扭曲、痛苦,你不是爱他吗?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就解除情蛊吧,成全我们吧,让他能无后顾之忧地去做三界共主,统御四海、镇压妖魔,我必定全心全意陪伴他、辅佐他,而你可以继续做你的昆仑掌门,这不是最好的安排吗?”
阿朝的脚步渐渐顿住。
她说:“我没有‘相思引’的解药。”
“这世上从没有解不掉的蛊。”已经说到这里,蔚韵婷索性破罐子破摔,冷笑:“你的师尊是衡师伯,血罗刹那时也喜欢你,你在曾经天底下最强大的两个至尊者身边待过,他们怎么可能半点口风不露给你,不过是你不愿意去做罢了。”
好吧,她就知道说了也没人信。
阿朝摇了摇头,重新走了。
“明朝师妹…衡明朝——”
阿朝没有回头,她慢慢沿着街往前走。
气氛沉闷到长生珠都没敢开喷褚无咎祖宗十八代。
长生珠母鸡状窝在她肩膀,瞅了瞅她,又瞅了瞅她,才小声说:“你要去找褚无咎吗?”
阿朝摇头,说:“蔚师姐今天离开,我现在去,他必定会疑心我发现了什么。”
长生珠呆住,不敢置信:“你啥意思?你不是去找他算账吗?!”
阿朝抬起头,看着夜空。
“我知道蔚师姐说了很多假话。”她说:“但我更知道,她说的有些话是真的。”
褚无咎也许不是不喜欢她,可喜欢她,只让他感到扭曲而疼痛。
他是一个极傲慢的人,他希望自己无坚不摧、无所束缚,希望御极寰宇至高无上,希望有一位温柔贤淑、事事以他为先的夫人,那是他少年时代就给自己立下的未来,是他一直视为自己应该且必当达到的成就。
可她永远也变不成那样的妻子,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注定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责任与使命而把他往后放,从前是,未来也是,总要让他被迫妥协与退让。
她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好,但她知道,这对他不公平,他也有疲惫怨恨的权利,有放弃她选择另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妻子的权利。
当然,她也有骂他的权利,可以现在就跑过去扇他十六个巴掌,站在院子里跳脚骂他陈世美王八蛋。
阿朝在心里砸吧一下这种画面,有点心动,可又不是那么心动,终究很没意思
……算了吧。
她不想骂蔚师姐,也更不想骂他了。
“那你就这么算了?你就听信那个蔚韵婷一面之词,就这么算了?!”长生珠简直气炸掉,上蹿下跳怒道:“你好歹去见他一面,问清楚!再把那个蔚韵婷挑拨你的话给他全说一遍!我就不信他放任那个死白莲那么多心眼!!”
阿朝笑起来:“好吧好吧,我明天早上就去见他。”
长生珠跳脚:“什么明天早上,现在就去!砰砰敲门吓死他!”
阿朝抿着嘴巴笑,还是摇了摇头。
她没有找客栈,就抱着大竹筒一路慢慢地溜达,累了就歇在街边屋檐下,看着夜色渐渐透出曦光,等天大亮的时候,她从坐暖了的石阶站起来,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又跑去那家店,买了一份新的灌汤包和豆浆。
走的时候,她给了双份的钱,笑着对女主人说:“嫂嫂,如果将来有人来向你们打听我,麻烦你们就说我是今早才来的。”
那女主人一愣,随即露出忐忑惶恐的神色,阿朝连忙说:“没事没事,是我悄悄跑出来玩,我哥哥派人打听我的消息,你们这样说了,我家里人就放心了。”
那女主人才松口气,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好,好,小姐放心。”
阿朝笑起来,向她们挥了挥手,抱着汤包与竹筒跑走了。
阿朝跑去褚宅,砰砰叩门。
清晨的褚宅已经很忙碌了,阿朝先跑去正院书房门口,书房里已经有许多身着华服的权贵家主在等,阿朝跑了一眼,就跑向后院。
她跑进屋子时,褚无咎正在换衣服,吕总管拿着月白满绣暗纹的罗袍服侍他披上,他站在铜镜前,修长手指慢慢在胸前交叠衣料柔滑的右衽,侧眼瞥她一下。
“大早上的,你来做什么。”他语气冷淡:“不早不晚,偏等人换衣服时候进来,你真是越来越有规矩。”
阿朝抱着汤包和大竹筒进来,递给他:“吃早饭。”
肉食的香气冲进漫布雅香的屋子里,简直焚琴煮鹤,褚无咎蹙眉,冷冷看向她正要张口,就看见她提着的汤包。
“!”
看见荷叶包着的汤包,吕总管神色倏然微变,他下意识看向主子。
褚无咎眼瞳微微收缩,心里泛起惊浪,面色却仍冷淡镇静,并不露声色,他淡淡说:“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就往这里拿。”
阿朝看着他,他没有看她,仍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冠冕,像只随口一说,冷淡又自然。
阿朝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抿唇笑起来:“你不记得了,这是我们以前一起老去吃的那家汤包。”
“我一路赶路,今早才赶到,刚进城就闻到她家包子的香气,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她自顾自地:“还有呀,我今天去才发现,店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婆婆爷爷了,已经是他们的儿子儿媳了,不过味道没有变坏,客人反而更多了,我排队时候还听客人说,说那对伯伯嫂嫂年轻力气大、配合又默契,一天能做的分量更大,生意做得更红火了……”
屋子里所有侍女仆从不敢出声,沉默又不解地听着少夫人絮絮叨叨,津津有味说着那些原根本不配在这豪门深宅提起的细小琐碎事。
褚无咎平日也懒得理她嘚啵嘚,但昨晚蔚韵婷才走她今早就来,他惯来多疑,心头有些忌讳,又听她一再提起那家店,心里忽然极不痛快,粗暴打断她:“絮絮叨叨没停了,我还有事,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朝停住嘴。
她的视线很好,又很细致,能看见吕总管身旁侍女捧着的托盘,上面零零散散摆着蹀躞、玉佩、钩带,还有一枚很新的没见过的香囊。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说说。”阿朝把荷叶包和竹筒放到桌边:“我看见书房有很多人等着,你去忙吧,我走了。”
褚无咎心里火一下腾起来,冷冷道:“你那封信我看了,婚期在近你还急着往哪儿乱窜?你老实在这里待着,开始准备婚服与典礼。”
阿朝看他要发脾气的样子,不想和他吵,就没拒绝,想了想:“大婚前,我还有点事要和霍师兄说,那我叫他也来这边。”
褚无咎懒得管她这些:“随便你。”
阿朝哦一声,说:“那我还去我以前住的那个院子住了。”
褚无咎冷笑:“不然呢,你还想来我这里住。”
阿朝笑一笑,说一声“我走了”,转身跑走了。
阿朝又回到熟悉的院子,她站在屋门口,还能远远看见水榭边走过的褚家侍从与宾客,井然整肃,尽是名门堂皇繁华的煊赫。
阿朝看了一会儿,轻轻关上门,那些隐约热闹的声音一下就都消失。
她走到桌边,把师尊的牌位捧出来,拿袖子擦了擦放在桌上,她发了会儿呆,然后在桌边坐下来,双臂叠起来,趴着歪过脸蛋,看着牌位。
“…师尊,也许我不该来。”过了会儿,她突然小声说:“我跑来这里,结果好像也还是我一个人。”
“我好像有点倒霉。”
她抿着嘴巴笑,笑着笑着,侧过脸,把脸埋进臂弯里。
“师尊,褚无咎也不要我了。”
温热的液体慢慢渗开,她把脸埋着,受伤的小兽一样全身蜷缩起来,疼痛地低低地哽咽:“他真的…放弃我了……”
这下,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要写到文案了。
第88章
霍肃抵达姑臧的时候,已经快元月了。
阿朝早早等在正堂,褚无咎神色冷淡地坐在她旁边,屋里还有二十来个人,几乎包含当今乾坤界最强大的势力,包括长阙宗的新宗主詹桓,天玑宗、含珠宗等乾坤仙门大宗的新宗主袁子明、田纳等人,氏族的几位家主,比如阿朝之前见过的长罗风玉。
阿朝早已经把该说的都告诉大家了,大家都知道这是真要玩命了,心情都很复杂,气氛更是相当压抑。
阿朝左右看了看,觉得这氛围也太糟糕了,大家搞得像下一秒就要去投河,毫无战斗意志,她清了清嗓子:“大家也不用这么沉重,我们胜算还是很大。”
“就是!”旁边越秋秋憋着口气可算能说出来,她大声道:“我们昆仑龙脉大阵,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最后一道镇山基柱,已经特意逆转龙流积蓄灵力只为此一搏,我们已经做足了一切能做的准备,你们不说气势如虹,个个拉着脸,还是不是参加合籍大典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奔丧呢!”
大家这才想起来这一趟除了围杀魔君、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合籍大典呢,众人不由看向阿朝,这位年少的昆仑掌座坐在正前面,好脾气地弯起眼睛笑笑,却也看不出什么大婚的喜悦,旁边那位褚少主也是神情淡淡,闻言看她一眼,不知为什么,脸色突然变得更冷峻了。
……你瞧,这也不是大家故意不给面,这大婚的俩人也没那气氛啊。
不过昆仑的人已经这么说了,昆仑掌座和褚少主坐在那看着他们,大家都收起脸上的愁容或真或假露出笑容来。
这时候霍肃来了。
霍肃很早就被魔君殷威从天牢放出来,殷威反而对他比以前态度好了许多,霍肃曾私下和阿朝传信过,他说是殷威一直觉得血罗刹占据自己身体后做的事违背了自己当年的誓言,对乾坤仙门很愧疚,就补偿到霍肃身上,霍肃还不愿意回昆仑,他现在这样的名声在哪里也无所谓了,就留在妖魔那边还能多做些事,帮昆仑监视妖魔的动向。
霍肃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神容疲惫,坐下来,和大家说话。
“魔君会去昆仑参加大典。”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大家不知是喜是忧,但紧接着他爆出更大的惊雷:“我们必得尽快解决此事,这些日子天地秽气日益危重,万禁平原妖魔界的结界又裂开了百丈之余,崩裂就在眼前。”
众人悚然大惊。
阿朝也说:“天地秽物愈多,已经开始影响人间,昆仑收到越来越多的飞信,说乾坤各地诞生了大量新的魍魉魔兽,我派出过几队弟子去巡探情况,他们回来告诉我,这都是真的,甚至情况还更严重,尤其是那些荒山野岭千里无人烟之地,几乎已经是秽瘴鬼魅丛生。”
众人感觉脊背发凉,袁子明坐直了忍不住说:“怎么就严重到这种程度?”
阿朝摇了摇头,说:“这才是刚刚开始,等妖魔结界彻底崩裂,妖魔界从此将与乾坤界重新贯通,秽气漫过乾坤大地每个角落,那才是真正妖魔横行的乱世。”
大家忽而发自内心地渗出凉意,他们只是稍加想象那未来的画面,就觉得冷到牙齿里,与之相比,这绵延几十万年仙魔大战竟都不值一提了。
“我们重新封印妖魔结界!”尚带着稚气的锋利少年声音响起,一个黑衣劲装少年站起来,他容貌英俊,剑眉星目,正是长阙宗的新宗主詹桓,他双目灼灼明亮,说:“我们可以效仿上古圣人,将乾坤与妖魔结界重新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