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哧。”
长罗风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嘲讽道:“效仿上古圣人?你小子说得轻巧,化神之上是大乘,大乘修至至尊才为圣人,当年三千圣人几乎死尽了才铸起妖魔结界,咱们现在这里连个大乘都没有,怎么效仿?凭意念效仿?”
詹桓紧紧抿着唇,却坚持说:“上古凭空铸起妖魔结界,但我们只是重新加固结界,若我们乾坤人族同心同力,未必不能做到。”
长罗风玉露出更讥讽的神色,毫不客气说:“你说的同心同力,别不是让我们都学你长阙宗,榨尽我们各家各族的血肉去赌能不能填上那结界的大窟窿。”
詹桓虽然年少却不傻,清晰听出长罗风玉言语中的嘲讽,他愤怒地看向长罗风玉,长罗风玉举手道:“别瞪我别瞪我,你瞪我也没用,我可没有嘲讽你们长阙宗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做长阙宗,我们个个背着万年数十万年的祖宗家业,若是在我等手中覆灭,我们死了都没脸去地下见先祖,别说我们,就是十九洲偏僻小城里任何一个小家族,你去问问,都绝不可能愿意填进妖魔结界的无底洞里。”
詹桓怒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是乾坤大难,与每个人生死相关,焉有退缩的道理?!”
氏族家主们状似面露各种为难之色,但眼神都是一样的冷漠,长罗风玉摇了摇头,倒也坦荡直言:“詹小宗主,你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就算最坏最坏的情况,妖魔结界崩裂,乾坤大地重新恢复成上古时魔魅横生妖鬼共存的境况,妖魔鬼怪也不可能杀光每个人,大不了大家各凭本事呗,谁的本事大哪块地盘就给谁占,乱世是乱世,死伤免不了,但好歹我们人族的火种还留着。”
詹桓不敢置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只想管自己死活,那亿万万生民怎么办?那些凡人界怎么办?”
“我们也不是丧良心,若有余力,各家周围的州府疆域和那些凡人界肯定也尽力看顾。”长罗风玉坦然道:“但要真到最危难的时刻,我们也只能暂时各家各扫门前雪了,仙门们若是本事大,那当然可以多收容些百姓,多剿除些魑魅恶鬼,我们必将万分拜谢。”
“你们——”
詹桓气得指着长罗风玉说不出话,他忍不住一手按向腰间剑柄,年轻的脸上尽是愤怒;长罗风玉脸上带笑,心里有些瞧不起这横冲直撞的傻小子,正想再开口刺他两句,就感觉一道清冽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长罗风玉莫名一抖,扭过头,对上阿朝明亮的眼眸。
她用一种清亮的、平静的目光看着他,没有任何怒意,但长罗风玉却觉得口齿僵住,竟然说不出话来。
对上少女那双秀美的、却冷静到并无感情的杏眼,长罗风玉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笑眼弯弯的可爱样子,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真要说,大约是错愕,和随之攀升的某种微妙的不甘心。
阿朝看长罗风玉终于闭上嘴,才移开视线,看着那义愤填膺英姿挺拔的黑衣少年,心里泛开一种酸涩。
詹桓是长阙宗先宗主的小弟子,年纪小,天资却很好,寒霜州曾几次夸过他,很看重这个小师弟,本来还说过几年亲自把他带在身边当副少宗培养,却再没有机会了,让一个这样年纪的少年毫无准备生扛起长阙宗的重担。
阿朝看着詹桓,就像看见年轻时的寒师兄。
她发了一下怔,一直冷眼旁观的褚无咎似有所感,瞥了瞥她,再看着詹桓,眼神冷下来。
阿朝不想让詹桓惹众怒,她说:“詹桓,你先坐下。”
詹桓扭头看向阿朝,他脸上尤带愤愤,但他是听话的孩子,阿朝是他认识尊敬的师姐、又是昆仑掌座,他压住剑柄嘴唇紧抿,转身衣袍带风地坐了回去。
见大家安静下来,阿朝才说:“三界一统,这是天命,不是我们凭意念能改变的,现在我们无力重铸万禁结界,但各行其是也绝无可能,仙门、氏族,说到底都是乾坤人族,死生福祸一脉相连,我理解大家想自保的心情,但值此大变之世,唯有竭诚以待、齐心通力才能为我们人族争来最大的利益,如果有谁只想把别人推到前面挡祸,毫无仁义、一味贪生贪利,那我认为它已不配再受这乾坤万民的奉养,我昆仑会做第一把斩此毒瘤的刀。”
有些人脸色骤变。
许多人以全新的目光复杂望着那还带着孩子气般的秀美的少女,看着她平静镇定的神容,第一次意识到,再年轻,这也真的不愧是昆仑的掌座。
点到即止,阿朝没有再说什么威胁的话,她宽慰大家几句,就让大家先散去了。
走之前,她让霍肃留下来,她有话要和霍师兄说,但不想让褚无咎听,所以她瞅瞅褚无咎。
褚无咎察觉到她游移的视线,冷笑:“怎么,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
阿朝只好说:“是我们昆仑的一点事。”
霍肃一直沉默没怎么说话,抬头看了一下他们,又低下头去。
褚无咎无甚感情地瞭她半响,才敛袖站起来,宽垂的袖摆拂过她腿,他往外走,边冷淡说:“快些说完,回去把婚衣试了。”
“我记得啦。”
褚无咎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霍肃和阿朝都看着褚无咎的背影,心中所想却截然不同,霍肃露出微微欣慰的神色,转头对阿朝沙哑说:“我来之前听到不知哪儿传出来的谣言,说你们关系不睦,如今看来一切都好,我总算能你们大典筹备得如何?可还缺什么东西?”
阿朝摇了摇头。
在霍肃皱眉不解的目光中,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以上、一整条已经变成污浊灰黑的手臂。
“!”
霍肃猛地震站起,不敢置信看着她被魔秽缠绕的手臂:“你…你是——”
“霍师兄,我可能快不行了。”阿朝神容镇静,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之后会发生什么,有一些事,我想提前嘱托给你。”
第89章
阿朝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
血罗刹对她的报复,她左臂伤口的魔气没有随着时间褪去,反而逐渐蔓延四肢百骸,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看,能看见苍白身体上密密遍布的魔纹,她变得疲惫、嗜睡,有时候修炼一晚上她早晨睁开眼,视野都蒙着一层薄薄的血色。
她并不陌生,她见过师尊最后的模样,所以她很清楚,她快不行了,或者说,至少她这具肉身快不行了。
阿朝跟长生珠说自己的打算,长生珠当时勃然大怒,喷得她满脸唾沫星子,最后转着圈骂骂咧咧很久,才勉强同意她的决定。
“你就是作死,作死。”但即使如此,长生珠还忍不住在骂:“你以为夺舍是件简单的事吗?那为什么人人快死了不去夺舍啊?!等你没了肉身,你就只剩一颗元婴,就只能留下一缕魂魄,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叫你魂飞魄散!如果没有在你意志消散之前找到合适的肉身,你就彻底没了,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即使你运气好极了能及时找到新的肉身,那也是别人的躯体,永远不会是你的!你又能活多久,百八十年?十年八年?真要倒霉透顶, 第一天住进去第二天就……”
阿朝笑眯眯听长生珠絮叨絮,对着镜子轻轻转圈,烛光照亮身上大红霞帔的裙摆。
十九州的氏族风俗与凡人界一脉相称,喜事都着红,称为嫁娶,在男方家拜堂,丧事才穿白;但乾坤仙门是世外之地,以白为至纯至洁之色,修士们的合籍大典多穿纯白色道袍,这次她与褚无咎成婚,因为必须在昆仑办大典,她知道褚无咎心里并不痛快,就主动说婚衣穿大红色。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大婚,没必要让谁不高兴,都开心一点嘛。
阿朝对着镜子照了照,突然笑说:“珠珠,我明天要大婚了。”
长生珠下意识想翻白眼说不然呢,但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莫名说不出来。
它闷闷道:“嗯。”
“我还很小时候,被牵去做人家新婚的滚床童子,几个婆婆把我放在铺满红枣桂圆的红床上让我打滚,我懵懵懂懂滚两圈,听见外面大人们都在笑,她们说恭喜恭喜,说成亲,我不懂成亲是什么意思,回去的路上仰头问嬷嬷,嬷嬷笑着把我抱起来,说两个人成亲就是变成一家人、就像我爹娘一样,我当时一下就觉得,成亲必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阿朝说:“大家都说,修士应该一心向道,看破情爱全心致志那种最好,可你看,我从小就六根不清净,就不是一个做大事的人。”
长生珠不知为什么,感觉心里酸酸的,是说:“你一个修士,又不是秃头和尚,讲什么六根清净不清净。”
阿朝也笑起来,她脱下厚重的霞帔,只穿着轻便的红裙,然后跑去床头,把放在枕头底下的玉簪子拿出来,仔细簪在发髻里,扭头亮晶晶问长生珠:“好看吗?”
长生珠瓮声瓮气:“好看。”
阿朝一下可高兴了,她对着镜子照一会儿,突然扭头就跑出去。
长生珠知道她要去哪里。
明天的合籍大典,是给昆仑掌座与褚氏少主的,是一份隐秘盛大又暗藏异心的权力协约,是一场杀魔君的鸿门宴。
只有今晚的红衣裳,是衡明朝穿的,是衡明朝想穿给她的夫君看的,哪怕那是已经心中另有所属、决定放弃了她的夫君。
长生珠想,褚无咎总觉得衡明朝不够爱他,可他永远不会明白,衡明朝究竟已经多爱他。
已近深夜,昆仑云天别苑,吕总管低头端来一杯新的浓茶,烛光隐约映出案桌后主君颀长的身影,他低声劝;“主子,要不先歇了吧,明日还有大典呢。”
褚无咎拿起一卷新的奏表,不发一言。
吕总管不敢再劝,只好躬身退下。
窗户突然被敲响一下。
褚无咎脸无任何表情,他看过去,窗户被慢慢推开,皎亮的月色洒进屋内,探出个小小的脑袋。
“我看见烛光啦。”她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
褚无咎周身冰冷的杀意散去,眉峰却拧起来。
“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褚无咎冷冷说:“出去。”
阿朝说:“我想你了,我想来看看你。”
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剩下的话立时在褚无咎口齿间凝固,他整个人滞了一下。
他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眸,在月色中,有着柔软又期待的弧度。
褚无咎沉默了一会儿,才哑声说:“十九州的风俗,大婚前夜新婚夫妻不该见面。”
阿朝歪头:“为什么?”
褚无咎瞥她一眼,像觉得她无可救药,冷冷道:“不然你以为选什么良辰吉日。”
阿朝一下睁圆眼睛,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迷信。
她以为自己够古板了,结果他比她还迷信,以前怎么没发现。
“可我来都来了。”阿朝不愿意走,她从怀里掏了掏,骄傲掏出两支棕褐色的糖块:“当当当,我来给你送糖。”
褚无咎看着,是秋梨膏糖。
他手中的笔顿住,原本不耐烦想让她快走的话凝在嗓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突然特别想吃糖。”她小声叽歪:“陪我吃一会儿吧,就吃一会儿。”
褚无咎沉默半响,放下笔起身走过去,阿朝高高举起一支隔窗递给他,他顿了会儿,才慢慢伸手去接。
两个人的手指在柄杆处不小心碰到一起,像触电似的,都无意识地蜷了蜷指尖,阿朝主动先松开手,毫无异样地对他笑嘻嘻:“这可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是不是也很好吃。”
褚无咎冷淡说:“我不喜甜食,吃不出区别。”
“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还非得气我。”阿朝哼一声,在自己那支糖块大大咬一口。
她含着甜滋滋的糖块,抬起头,就能看见月亮,那一弯月牙高高挂在夜空中,明亮又美丽。
她突然说:“褚无咎。”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无论以前别人说过什么,无论未来谁会说什么。”
她说:“但在我心里,能认识你,从来是一件特别高兴的事。”
褚无咎垂眼看她,他的神色说不上惊喜与高兴,只是终究渐渐比往日柔和。
他的神经实则已经紧绷到极致,这数百年的筹谋将在明日倾力一搏,明日杀魔君、吞噬魔种,他也许会成功,更也许会入魔、化妖,也许甚至会死,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绝不可能后退半步,要么他死在昆仑,要么他必将成为这片乾坤大地的帝主。
他的心绪扭曲而复杂,平静的皮囊下,他压抑着极度暴虐与亢奋的戾气,他的野心,他的欲望,没有人可以懂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懂他,可在这样的深夜,听见她这样的话,他的心还是会缓慢轻微地颤动。
他有九分九的时候想掐死她,但总有那么一刻,他知道,她对他终究是不一样的。
“嗯。”他冷淡说:“我还没死,不必你来这里与我流露真情。”
“……”
阿朝弯下腰,捡起块小石头,一把向他扔过去。
褚无咎侧身让开,脸色黑下来:“衡明朝!”
“你闭嘴吧!”阿朝大声骂:“我真是闲得来跟你说这些废话,对牛弹琴!混蛋,再见!我走了!”
她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她在夜色中跑着,风吹起她大红的裙摆,吹过她发髻别的玉簪。
今天有月色、有烛光,可夜太深了,他心不在焉,一点也没注意到。
阿朝跑着跑着,渐渐慢下来,她往前走,把手里的秋梨膏糖咬在嘴巴里,然后取下发簪,看着掌心玉簪花瓣被雕刻的生涩却柔和的弧度,她摸了摸,忽而笑了起来。
兰因絮果,造化弄人。
这就是天意。
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这一夜过去,她终于可以踏实地、完全地死心了。
前面有一片小湖,她走过去,弯下腰,捧着玉簪慢慢放在水中。
水光粼粼,月色映照玉色,一如往昔的光华明亮,好像还是许多年前,她在热闹的船市上高兴咬着膏糖乱转,就感觉鬓角一凉,被斜插一支清凉细润的花簪,她扭过头,长身玉立的少年负手站在身旁,垂眸清冷又柔和地凝望她。
再也回不去了。
她松开手,看着它从掌心慢慢跌落。
从此以后,她只有明日,再没有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
第90章
再过一百年,也许直到他闭眼,袁子明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元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却不是一个好天气,昆仑新掌座与褚氏少主的合籍大典,当今乾坤人族最显赫而威望的两方庞然势力在这一日达成至高权力的协约,它是如此之恢弘,如此之盛大,连天地都仿佛为之撼动,天空呈现一种灰黑的颜色,像无边无际的沉云,厚厚地压下,几欲倾覆。
袁子明站在人群中,看见各方的势力,仙门、氏族、妖魔,成百上千,乾坤大地,三界之中,掌握最高权力的一群强大生命芸芸聚在此处,人人脸上带笑喜气洋洋,彼此拱手道喜。
他看见了众妖魔簇拥中的魔君殷威,魔君人高马大,穿着一身暗红色似模似样挺喜庆的袍子,胸口竟还别了一朵大红花,他站在新婚的魔后蔚韵婷身旁,像一头呵护捧着鲜花的野兽,与她说话时,声音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