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旦起鸡鸣, 轩窗透白,如今已入了冬,晨间漫着雾气, 确是有几分飘渺之感。
昨夜两人折腾得狠了,朝外间叫了三回水,赫连羽望向身边熟睡的美人, 原本清冷的眸子总算染上几分柔色。
他轻轻起身穿衣净面,并未吵醒郁华枝。
行至府门前翻身上马,神色又恢复了往日冷肃,马鞭脆响, 击穿冬日寒气, 便朝巡检司赶去。
路旁行人寥寥,闻得马蹄声便避让开来, 侧目而视之,心下暗道,这又是哪家的贵人?没得到确定的回答, 便也悻悻作罢, 坐在氤氲的面摊里, 热汤下肚, 一驱周身寒气。
今日本是休沐,但赫连羽却不得空闲,赶到巡检司内少不得要费些精力, 大步跨入门内, 带进一阵寒凉之意, 司中众人心有所感, 见是赫连将军驾临, 皆躬身相迎。
赫连羽轻点了头, 对各位开口,
“都起来吧。近来之事处置得如何了?”
他一头问着,一头解下袍子,一双大掌骨节分明,掸去衣袍上的细尘,听着众人回禀,
“回禀将军,除了五日前护送宰相一行南下赈灾的那队人马,近日司中人手也都在各位朝臣府外布防,想来不会出现那等意外了。”
赫连羽应了一声,坐于堂上,手中握着新送来的折子细看,语气虽淡淡,但却不难感受其中威压,
“说起此事,巡检司追查大臣遇刺已一月有余,可有眉目了?”
闻言众人纷纷对视,面露难色,
“这……回禀将军,这伙贼人动手实在是干脆利落,没留下半点痕迹,追查起来不易,将军您看……”
赫连羽冷笑一声,将折子扔在桌案之上,神色微凛,
“能在如今的京城之中做到悄无声息却又干净利落,这本身便是疑点,莫论京城之内有巡检司日夜巡视,京城外可还有一支萧国的赫连军呢,但在案发之后全城戒严,还是未找到行凶之人,城门口进出也未有异常,这说明行凶之人掩身于京城之内。”
“按照元贞国的法令,邻里间皆有保人,就算是只苍蝇,也该查出来了。诸位就这般搪塞于我么?真是当得一手好差啊……”
见他冷冷开口,众人赶忙躬身请罪,
“卑职无能,请将军恕罪。”
赫连羽默默,这些日子他反复思量,这伙人行凶手法干脆狠辣,能在京中迅速完成刺杀,又能立刻四散不引起注目,定是盘踞在此处年头已久。
他将各府私兵暗卫乃至宫中魏齐霄的死士都摸了个遍,却都查无所获。
唯独……
不过这个念头刚浮现便被人出声打断,
“将军,卑职有一事不明。”
赫连羽抬眼望向说话之人,见他缓步而出,乌青色的劲装衬得人愈发挺拔,眉眼间透着一股少年傲气,他便是永宁侯独子宋淳。
赫连羽目光微闪,淡淡开口,
“你说,有何事不明。”
宋淳不过十七的年纪,立于赫连羽面前却不露怯色,朝他拱了手才又开口,
“将军明察,此事虽发生在巡检司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巡检司职责并不在于查案,这等重案本就该交由刑部细查,至于巡检司,便应当做好巡视京畿的本分,若深究起来,此举是否有些越俎代庖了?”
赫连羽挑了挑眉,并不置可否,只是开口问道,
“尸首验伤的结果你可瞧过?”
宋淳不明所以,点头回话,
“回禀将军,卑职瞧过,伤口狠辣干脆,非行家高手不能为之。”
赫连羽指节敲打着桌案,不错过宋淳的半点神情,
“刑部主管牢狱刑案,可若行凶之人武艺高强,他们可能分辨是何等武功?天下卧虎藏龙,若非深谙各类暗器功法,究竟何时才能找出真凶?”
宋淳微敛着眼眸,良久才回话,
“将军高瞻远瞩,卑职敬服。”
赫连羽不欲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便揭过此事,但此事在他心中依旧留下疑影,总觉得这背后还有更深的意图……
晨间议事方闭,赫连羽便让众人各自回府,却在宋淳即将转身之际叫住了他。
待众人悉数离开,宋淳便勾着嘴角略一拱手,
“不知将军有何指教?”
赫连羽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年,眉目清秀,自有一番傲骨,便开口问,
“你便是永宁侯的独子宋淳吧?”
宋淳戏谑一笑,
“回禀将军,正是卑职,看来表妹已经同将军提起过了?”
赫连羽抬手,示意他坐下,
“华枝出嫁之时,令尊令堂也前来送嫁,我知道并不奇怪。辖制巡检司之初从羽林军里调了许多兵马,倒不知你也在其中。”
宋淳嘴角仍是噙着一抹笑意,随意转着手上的玉扳指,
“卑职本就在军中效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哪都是一样的。”
赫连羽闻言侧过头,淡笑着问,
“在巡检司中一切可还算适应?听闻令尊可不大满意你在此处当值,也怕此处庙小,若是你有别的想法不妨直言。”
宋淳笑意不达眼底,起身正色开口,
“将军多虑了,眼下在巡检司还算适应,更何况在将军手下当差,可是卑职求之不得的,想来是将军误会家父之意了。”
赫连羽朝他投去一个审视的目光,轻笑道,
“毕竟巡检司一应升降定阶都需我点头,家中也算有旧,总得亲自问过你才做得数,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当差吧。”
宋淳笑着躬身称是,随即退了出去,赫连羽神色难辨。
如今他倒有些看不透永宁侯一家了,原本以为他家骤然对华枝如此热络,是为着儿子调任之事,但如今宋淳却无意离开巡检司,这样说来,永宁侯府可是有站队萧国的心思?
他也不知这一家人在打什么哑谜,便唤来甲辰吩咐,
“派人留意着永宁侯府,瞧瞧他们平日都与谁来往。”
甲辰躬身领命,正欲退出,便听将军开口,
“再去查查,沈家……在京城可还有人手可用。”
甲辰听了这话便知晓将军是起了疑心,此事非同小可,便闪身而出。
宋淳还在巡检司门口,慢条斯理地系着披风,见自家马车停下,他回头望了眼巡检司的匾额,眼中透出几分嘲弄,倒是马车上有一个陌生面孔掀开帘子,他才跨步上去。
见了来人,宋淳神色有几分不解,
“你怎么过来了?可是有消息传来?”
来人面容隐于黑暗之下,一时看不清神情,将一封密函递到宋淳手中,
“芡州来的,看完就烧掉吧。”
宋淳接过信函,挑了挑眉,
“这可不必你教我。”
看完其中内容,宋淳深呼了一口气,淡淡道,
“他总算回去了……”
对面之人想起方才之事,便开口问,
“方才你怎的出来得这么晚?”
宋淳冷笑着靠在马车侧榻上,
“赫连羽那厮有心探我的口风,问我是不是想调出巡检司,没成想我父亲当真不想让我呆在此处,有意无意间同他露了口风。”
“呵,要说我父亲,乃至祖父,都是忠良死节之臣,岂会向萧国低头,那个郁文亭也是个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便巴巴地倒过去了,这样的人,若不是为了我,家中岂会同他家示好。”
“这些时日父亲因我在赫连羽手下办事,心下极为不悦,但我们眼下所谋之事并不宜让更多人知晓,事以密成,待到大功告成之日父亲就明白我的一片赤诚了……”
对面之人闻言点头,
“会有那一天的……”
“方才赫连羽可有起疑?”
宋淳回想着二人对谈,摆了摆手,将司内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应该没有,只是方才他责备众人,上月朝臣遇刺至今还未查明。言语间说出了些猜测,他心思深沉,我怕他对那头起疑,所以出言扰乱了他的思路。否则我还真担心他这么细推下去猜出了真相……”
对面之人陷入深思,并未开口,宋淳便接着道,
“云州那头准备得差不多了,言朔动作极快,新打造的那批兵器精良……那头宰相已至雍州,只是他们一行人可不是一条心,你还是要多加提醒着,否则若是他们察觉出什么便不好了。”
对面之人留下一句,“走了”,便轻飘飘地离开,似落叶无声,不留一丝痕迹。
宋淳无奈一笑,
“可真是个怪人……”
这头郁华枝起身后天已经大亮,身侧的榻上早就没了温度。
她本有些懊恼没起身送赫连羽出门,但下一秒只觉得浑身没劲,便想起那厮的流氓行径,便心安理得地赖床了。
却听见明微进了里间,
“夫人可是醒了?”
郁华枝哼哼了两声,并听不清楚,明微便接着开口,
“夫人,洛夫人上门来了,可不能再睡了。”
郁华枝闻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眼神逐渐清明,一时便来了兴致,
“洛萦来了?快,快给我梳妆吧。”
她上个月总腾不出空来,好不容易将家里的事料理清楚,如今纸铺也张罗起来,小事交给顾嬷嬷料理,自己现下倒是十分空闲。
第83章
郁华枝梳妆完毕便出门直奔前厅, 洛萦在厅中已喝完了一盏茶,见她进来就阴阳怪气着开口,
“哟, 这不是堂堂的将军夫人吗?今日竟然纡尊降贵舍得来见我了?可真是难得……”
郁华枝闻言挠了挠头,笑着走过来,
“你可莫要生气了, 我刚嫁过来琐事实在有许多,今日这不就来陪你了吗……”
洛萦轻哼一声,傲娇开口,
“既然如此, 今日你定要陪我出门去, 将我陪高兴了,我便不生你气了。”
郁华枝闻言回头问了声,
“将军可说了何时回来么?”
明微摇了摇头,
“不曾。”
郁华枝默默点了点头,便被洛萦挽着手朝外走去,
“你这妮子, 当真重色轻友, 约你出门还要问上一嘴夫君何时回来, 快走吧。”
郁华枝无奈一笑,二人相携出门,本就是好友, 在哪里都是热闹的, 将琐事抛诸脑后, 乘着马车就去了承平坊。
说起承平坊, 京城达官贵人, 只要是图雅事的, 就没有不来的。近来坊中又新开了几家专门招待贵女的营生,一应的插画制香、品茶笔墨此类用具齐备,又临着湖边,风景极佳,虽开业不久,但生意甚是红火,一举成了承平坊里有名的招牌。
今日洛萦带郁华枝来的正是此处,二人施施然下了马车,便有婢女引入店中,上了二楼临湖的雅间,正要进去,便听见有人叫住了洛萦。
“今日倒是巧了,在此处碰见了。”
待洛萦转过身去,她们才瞧见身后的郁华枝,眼底惊叹之余不免笑着欠身,
“如今该唤你郁夫人了,从前见时你我都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如今竟都嫁人了。”
郁华枝笑着回礼,便听洛萦朝李夫人道,
“前几日我打发人送去的支人参,你母亲吃着可还好?”
李夫人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感激,
“正想同你说呢,今日母亲身边的嬷嬷过来回禀,眼下已经大好了,我要好好谢谢你才是呢。”
洛萦笑着摆了摆手,
“如此我就安心了,倒不是为了讨你的谢礼来的。”
虽然如今众人都成了夫人,但其实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姑娘家,当日湖心亭一聚,至今已过了三年,不觉感慨时光荏苒。
李夫人细细打量郁华枝,直直感慨,
“你成婚不久,但我们倒是许久未见了,如今一看,出落得愈发好了,赫连将军可当真艳福不浅。”
郁华枝面上适时浮上红云,只是抬眼间撞上了一旁贵女不善的眼神,不免有些疑惑,
“这位是……”
李夫人侧过身同她使了个眼色,才转过头来介绍,
“这位是兵部侍郎岳大人的长女,岳灵蕙。”
郁华枝闻言点头,轻声道,
“令尊与姜维大人同在兵部,那想必你与宫里的淑妃娘娘也是认识的?”
岳灵蕙冷笑一声,都未拿正眼看郁华枝,还是李夫人拿手肘拐了她一下,才轻蔑开口,
“姜维大人乃朝中少有的忠臣,淑妃娘娘也高贵典雅,家父与我自然敬重万分。”
“倒不像有些人,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人竟都成了趋炎附势之辈。”
这话说得字字扎心,分明就是嘲讽郁华枝,洛萦闻言脾气也上来了,便忙着反驳,
“你这人当真无礼,家中竟是没人教你如何同人说话么?”
李夫人也拦不住岳灵蕙,见她挑了挑眉,扬着下巴轻笑,
“从前将军夫人同沈云疆交好,他们父子不幸亡命疆场,沈家夫人还认了你做干女儿,你可倒好,转头与萧国的将军纠缠,如今还成了将军夫人,我可听说如今夫人同沈家那是绝了往来。要我说,亏得沈家夫人好性,最后也没多说你一句,若是我遇着了这般狼心狗肺之人,必要拿着大棒子将人打出去才算完。”
郁华枝一时失神,并未出演反驳,洛萦便又开口骂道,
“岳灵蕙,朝堂之事本就不是华枝能插手的,与她有何干,你这般怪罪于她,岂非不是因为你不敢当面斥骂萧国那帮人么?况且这桩婚事也是上达天听的,大婚前也赏了诸多贺礼,难不成你连陛下也要一道骂了?若你有胆量,便去打杀男人们,那我还敬你三分,在这头窝里横做给谁看?”
“哼,更何况一开始是谁一见了赫连羽便春心大动,想方设法去偶遇将军,如今可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
郁华枝拦住了洛萦,不欲让她继续说下去,李夫人见有人从雅间不时探出头来,心下也觉得闹大了不好看,便也赶忙道,
“今日是灵蕙出言不逊,华枝你别往心里去,时辰不早了我们便先走了。”
郁华枝随意点了点头,李夫人便挽着岳灵蕙告辞离开,上了马车李夫人才嗔怪道,
“灵蕙,你也真是的,这些话我们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何苦当着她的面说?”
岳灵蕙轻嗤一声,眸中尽是不屑,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模样,到今日这般田地竟还想着左右逢源么?想让人人都陪着她演戏,我偏不如她的意。”
李夫人叹了口气,无奈道,
“如今萧国太子,连带着赫连羽,在朝中逐渐根深蒂固,权势愈盛,连陛下、太后都忌惮几分。你若将人得罪狠了,指不定她夫君就在朝上给你父亲小鞋穿,且萧国那支军队可就在城外,他若想动手除掉一个大臣,想来并不算是难事……”
岳灵蕙依旧不服,但也不似方才盛气凌人,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们就好好等着,且瞧她能得意到何时……“
郁华枝拉着洛萦进了雅间,见她比自己还稳得住,洛萦便不解地问道,
“华枝,她那般说你,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
郁华枝兀自坐到炉火旁,望着窗外湖景,虽有些萧索,但却十分符合眼下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