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识人不清, 这几日细查后发现送信之人有异, 想来……是他根本没有将消息送回京城, 这才导致太子殿下遇险。”
赫连羽抽出佩剑, 轻轻划着身前的泥沙,语气平淡,
“他是哪方安插的人手?”
甲辰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丧气,
“此人名唤元七, 五年前便入了暗影卫, 从时间上看, 多半……是萧国那头的人, 至于他究竟听命于谁……”
赫连羽鼻尖轻哼,挑眉道,
“这倒不必再猜测,除了陛下,不做他想……”
甲辰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
“太子殿下可是陛下的亲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这般岂非要断了殿下的生机?何至于此呢……”
剑上寒光掠过赫连羽的面颊,映出他清浅却透着精光的眸子,淡淡开口,
“如今陛下有了皇孙,比起殿下更好拿捏,即便是因为我来不及救下他,南境父亲已整顿好军队,我们拿下元贞国还是大有可能的。至于殿下,对陛下来说便成了弃子,若是能让殿下身死吸引元贞国的注意,那我们行事就更加方便,那陛下也是乐见其成的。”
“古往今来有几个帝王不忌惮深得民心的儿子?又有几个能顾念父子之情?更何况……”
赫连羽摇了摇头,并不欲再多说这个,
“父亲已经传信过来,我们仍照原计划行事,将殿下护送回京城,至少,殿下能在正面对上陛下之前将魏齐霄拿捏在手里,挟天子号令天下,也不至于失去主动权。”
“若是殿下同陛下之间终不能两存,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甲辰眸色沉沉,郑重开口,
“属下领命,届时定与主子一心,扶持太子殿下登基。”
赫连羽眉宇间升起一抹淡淡的厌倦,也不知这般勾心斗角、算计人心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他并不知自己可否能如期回到京城,心神一动,便打算卜卦问问归期,却不知何时锦囊破了个口,铜钱顺着破口滚落山崖。
赫连羽默默许久,直到甲辰试着开口,
“主子?”
赫连羽才回过神来,轻笑一声,
“罢了,也该出发了,去整军吧。”
天际透出第一抹阳光,照着赫连羽背上的盔甲,为他镀上一层威严之色。他也不再回头,径直朝山下走去。
花草掩映里,偶觅轻蝶影,本是最美不过的时节,却在刀光剑影间零落成泥,唯一可见的颜色便是满目的猩红,点点斑斑。
虽然不出赫连羽所料,元贞国于芡州内设伏,只待众人自投罗网,为保险起见,赫连羽便率军队绕道苍岭。
原本以为苍岭地势开阔些,不至于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况,只是没料到杀伐之间,元贞国犹如天降奇兵,从山中杀出一大队人马,待赫连羽回头看时,一眼便看见为首那个熟悉的面孔。
沈云疆立于山坡,似有睥睨之势,似笑非笑地盯着赫连羽,
“赫连羽,别来无恙啊……”
赫连羽这时才将一切想明白,原来所有的不合理到现在便都解释得通了,魏齐霄早就知晓沈云疆未死,瞒着众人让他回到军中,在南边守株待兔,一举歼之。
他虽不知沈云疆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毕竟那时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前锋将□□贯穿沈云疆的胸口,那般的伤势,竟然还能有生机么?
慕寒之见状也愣了片刻,朝赫连羽喊了声,
“殊玉!”
赫连羽轻巧解决自己身旁的敌军,接过慕寒之抛来的□□,率军便朝沈云疆奔袭而去。
他自从见了沈云疆后心下总有些惴惴,不如主动迎上好过夜长梦多。心下却不实闪过郁华枝的脸,想到她会为沈云疆之死伤心,不免轻叹。
沈云疆却似闲庭信步,抬手拉开弓箭对准赫连羽。赫连羽身前的将士自然察觉,严阵以待,绝不会让他得手。
赫连羽自己也并不大意,这一箭过来自己也能挡开,双方剑拔弩张,沈云疆却突然轻笑着将弓一转,箭矢便朝着慕寒之直直飞去,连赫连羽也变了脸色。
“殿下小心!”
赫连羽说着便朝慕寒之飞身而去,慕寒之本来正与周围的敌军厮杀,抬头时为时已晚,本以为此箭朝自己面门而来,避无可避,闭上眼睛却没等来意料之内的疼痛。
慕寒之睁眼便见赫连羽挡在自己身前,箭矢擦着他手臂而过,带起成串一般的血珠。
赫连羽冷眼盯着沈云疆,区区小伤他并未放在心上,倒是沈云疆仍是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轻挥手便带着军队攻下去,大批人马不知从何处涌现,从山坡上奔袭而来,惊起尘土飞扬。
赫连羽整军以待,慕寒之忍不住开口,
“殊玉,你的伤可有大碍?”
赫连羽轻轻摇头,
“无妨,眼下迎敌才是正事,殿下千万当心。”
慕寒之沉沉点头,将手中的长剑握得紧了些。
两军交战之处,尸横遍野,赫连羽昨夜察觉出芡州有异,便传信最近的萧国军队前来增援,只是不曾想今晨便开战,眼下人马较之沈云疆略少了些,所以以少敌多之下多少有些吃力,也不知援军何时才到。
战事持续了整整三日,元贞国的人马却越来越多,赫连羽不免想到了从前北疆自己的计谋,凿山而过,军队便有路可循,不知不觉混入元贞国,只怕沈云疆这也是原样送回……
不知可是体力不济,赫连羽这两日总有些疲倦,眼前也时有恍惚,从前可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就连慕寒之也察觉出异样,见赫连羽脸色苍白,唇色也泛着紫,
“殊玉,你脸色实在难看。”
慕寒之说着不禁想起什么,便抬起赫连羽的手臂,撩开袖口便发现伤口青紫,蔓延开来,骤然惊觉,
“箭上有毒。”
赫连羽脚下有些虚浮,望着伤口轻嗤,
“原来沈云疆打的是这个主意。”
说罢慕寒之便将赫连羽拉回营帐,命军医诊脉。他心下有个非常不好的想法,若是沈云疆将毒用在战场上,那必然不是寻常的毒药,端看赫连羽此刻的脸色便知,怕是有些棘手……
只见贺军医覆上赫连羽的手腕,随着时间推移,神色却愈发凝重,到最后竟然收回手。
听他悲戚开口,
“将军身重奇毒,若是属下没诊错,应当是出自那位姓明的毒医之手,此毒一出,便是无解……”
“将军只怕所剩时日无多,属下也只能尽力拖上一拖,至于……”
慕寒之闻言跌坐回椅子上,怔怔道,
“什么姓明的毒医,怎么可能无解……”
贺军医深感痛心,说句僭越的话,赫连羽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这么年轻,不料竟中了奇毒,又岂能不叹,
“因小女从前心心念念想找这毒医拜师,属下才略听闻了几分,这种毒属下也是见过的,但与小女钻研许久,却终是不得解法……”
慕寒之本想接着开口,却听帐外将士通报,
“太子殿下,将军。”
慕寒之垂着眸子,静静看着已经清理过的伤口,淡淡开口,
“进。”
将士闻言也并不拖泥带水,拱手回话,
“启禀太子殿下、将军,援军到了。”
赫连羽似放松了些,点头道,
“好,便按照之前的演练反攻,不必我多说了吧?”
将士立即领命退下,却留下一室沉寂。
慕寒之眼下青丝凌乱,也不似之前温润,眉间闪过痛意,却听见赫连羽缓缓开口,
“华枝,我是不是当真见不到你了?不成想我竟要失信于你……”
慕寒之紧紧攥着袖口,朝军医问道,
“还有多久?”
贺军医眉头紧蹙,良久叹气,
“将军三日前便已中毒,只因伤及皮肉,故而毒性扩散得慢些,否则三日前便已药石无医,撑到今天全靠将军体魄强健,算起来,最多不过后日……”
慕寒之闻言立时站起来拉着军医,眼睛里都是猩红,仍是不愿接受,
“贺军医,你说贺辛喜欢琢磨用毒,她或许有办法的,是不是?”
贺军医摇了摇头,
“属下并不愿意让她钻研这些,所以如何解这毒小女也并不知晓,只怕要找到这位毒医,兴许他还有办法,只是这人海茫茫,他向来行踪成谜,从何找起呢?”
慕寒之轻哼,
“凭他是谁,本宫定要找到他的下落。”
慕寒之说罢便唤来暗卫,连带着将赫连羽身边的暗卫也派出了大半,
“都给本宫去找,碧落黄泉,将那个毒医带回来。”
赫连羽垂着眸子,似有些疲倦,待众人领命退出了帐子,他才缓缓开口,
“殿下,生死有命,许是强求不来的。”
慕寒之闷闷坐回床边,心下尽是愤懑,
“沈云疆,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以泄恨,元贞国……”
“哼,若本宫拿不下这区区元贞国,便是无能。”
赫连羽轻叹一声,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失落,轻声道,
“殿下,臣想给华枝写封信……”
第106章
帐外滔天的兵刃相接之声逐渐消逝, 沈云疆见萧国援军已至,便知在此缠斗无益,召集军队利落离开。
他走前看了一眼萧国的人马, 唯独不见赫连羽,想来此刻毒性已蔓延至他全身,不觉轻松一笑,
“赫连羽,这次终究是你输了。”
众人见状拿不准是否要追击,想着入帐请示赫连羽,却被慕寒之轰了出来, 只说原地整军, 便也作罢。
赫连羽眼下周身乏力,靠慕寒之扶着才来到桌案前, 缓缓拿起笔,却只停在空中,直到墨汁溅到纸上, 接连湮没入纸张, 他才不禁苦笑。
慕寒之压抑着心下的悲凉, 起身给他换了几张纸, 静静看他落笔。见他如今虚弱至此,不觉回想起从前的模样。
从前的赫连羽疏离淡漠,似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在战场上杀伐果断, 即便血珠染上面颊, 也丝毫不减冷峻。
这般的少年将军那个姑娘会不动心, 可即便他拒绝了公主, 自己的妹妹, 慕寒之也从未恼过他,反而觉得他就该是这个样子,不会对任何人动心,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他从前即便与赫连羽交好,但也总觉得自己似乎了解他,有时却又觉得自己从未彻底懂过他。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多流连片刻,更不知何时会消失于这世间。若当真要为他挑个去处,慕寒之也只能想到天上宫阙。
慕寒之也没想到,赫连羽随自己初至元贞国,如此之快就遇见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从此放在心头,一刻不忘,即便如今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心心念念的也是给她写信。
他一时不敢去细想,待赫连羽当真去了,郁华枝看见这封信会是怎样肝肠寸断,实在太过磨人……
赫连羽强撑着将信写好,又密封后才递到太子手中,扶着椅子坐下,神色寥落,
“眼下只怕元贞国内局势已乱,派别人送信微臣不放心,想来微臣的身子也撑不了太久了,只得托殿下转交给华枝……”
“微臣虽然在京中做了准备,能保华枝平安无虞,但日后微臣若是不在……怕别人欺负她,所以殿下,可否能照拂一二,护她此生顺遂无忧?”
慕寒之觉得手中轻飘飘的信笺顿时重于千金,悲从中来,红着眼睛郑重开口,
“殊玉,你的伤也是为救我而来,这么多年我更是知晓你一心扶持的心意,你我乃是至交好友,情分更不必多说。我答应你,有我在的一天,便没有人能伤华枝分毫。”
赫连羽闻言略拱了手,气息紊乱,无奈一笑,却尽是苦涩,
“说好要活着回去见她的,我只怕她知晓我的死讯,伤心狠了……”
帐外众将士来往,忙着收拾同袍的尸首,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终究只剩一叹,烈酒下肚也不过聊胜于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林间原本开得正好的满树桃花,如今却在暴雨和硝烟的夹击中所剩无几,枝叶寥落,然年年岁岁花相似,明年这个时候依旧能笑春风,但人却岁岁不同,空吟东风恶,欢情薄。
说来残酷,有些人,注定只能看见今年春日的桃花了……
沈云疆率军一路北上,看此架势,是要攻回京城,先护住魏齐霄等一干皇室之人。
自然,他心下也有自己的心思。沈云疆明白,赫连羽与郁华枝的这桩婚事少不了陛下和太后的推波助澜。
他不愿郁华枝再成为棋子,所以此次回京也是要护住她,至于赫连羽,想来她总会放下的……
想至此,他不免紧了缰绳,总想着再快些,待安顿好一切,他沈氏的血海深仇也是该好好同萧国算算了。
郁华枝近来喝了贺辛配的药,多少有些成效,可夜间多梦的毛病却还是没好,今夜尤其睡不踏实。
她额间已经生出薄汗,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入梦的又是满目血色,赫连羽望着她笑,郁华枝总算高兴起来,笑着朝他跑去,
“殊玉,你总算回来了!”
郁华枝的手却抓了个空,看着赫连羽离自己越来越远,声音几不可闻,似湮于空中,
“华枝,我要走了……”
郁华枝惊疑开口,
“殊玉,你要去哪儿啊?”
郁华枝像身处迷雾,再不见赫连羽的身影,慌忙喊道,
“殊玉,殊玉!我在这儿呢,你还要去哪?”
郁华枝喊出声时,明微便赶忙进来,自家姑娘梦中惊悸,自打将军走后便开始了,所以她也时时警醒着。
明微却怎么也唤不醒郁华枝,她似陷入梦魇,捂着胸口,神情痛苦。
郁华枝只觉得自己疼得快要死掉,却找不到赫连羽,心下愈发委屈,眼角清泪沾湿枕头。
明微见状赶忙将贺辛唤来,边哭边道,
“夫人之前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贺大夫你快瞧瞧如何是好……”
顾嬷嬷吩咐下人先去熬药,自己也匆匆赶来,止不住地叹气,
“这可如何是好啊……”
贺辛诊脉后也十分疑惑,
“按理来说近来夫人调养得不错,症状也减轻了,本不该如此的……”
贺辛叹了口气,才接着道,
“看来得加大药量,再施一次针,或许会好些。”
这一番折腾,又是到天明时才好,郁华枝逐渐恢复了神志,可睁眼后就挣扎起身,口中不停念叨,
“殊玉呢?殊玉在哪?”
明微扶着她,温声解释,
“夫人,将军还未回来呢,昨日才送的信夫人才看过,想来也快到京城了。”
郁华枝怔怔落下几滴泪,俯在床边轻轻开口,
“我做了个梦,梦里他说他要走了,不回来了……”
“明微,你说殊玉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
明微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怎么会呢?将军神勇无比,在战场上也鲜少有对手,此番自然也是所向披靡,都说梦是反的,夫人可千万别吓着自己了。”
郁华枝仍是失神,但也渐渐止住了哭,喝了药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