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性子外冷内热,做这种温情脉脉的事情时, 全程沉默不语。又冷着脸, 叫一旁哄孩子的芦花看得哭笑不得。
但郁齐婉人生头一回被哥哥这样温柔对待,感动不已, 以至于郁齐书给她抹泪, 越抹,泪水反而涌得越多,总也抹不干净, 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推开哥哥, 手背擦着泪水道:“家里的气氛好闷……哥、嫂子,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我听说汉阳城外有座净慈寺, 是座百年古刹,很灵验,至今香火都很旺盛。周保要去汉阳城,我想跟他一道走。我去寺里给爹娘、给哥哥祈福。周保城里办完事情出来, 他再来净慈寺接我同回, 不会耽搁嫂嫂和哥哥交代他办的事情。”
两口子相视一眼。
郁家诸事不顺, 这波未平, 那波又起,只顾着过自己的日子了,已经太久没关心过这个妹妹了。
芦花抱着孩子摇着哄着,做主道:“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你就同周管家一起。去了汉阳城,别只想着烧香祈福,我和你哥都不信鬼神---信那些不如信自己。有句话讲,封建迷信害死人……”
郁齐婉破涕为笑:“嫂嫂你在说什么呀?啥是封建迷信?”
“就是我们那呀将民国以前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开始时的皇权统治时代称之为封建,迷信就是指……”
郁齐书抵唇咳嗽,截断道:“不过读了几年书,会认几个字,就寻着机会卖弄?”
郁齐婉惊奇道:“嫂嫂,原来你读了很多书吗?”
这个世界的女孩儿,会识文断字是件稀奇事,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小姐才会的事情。而芦花,郁齐婉也听过这个嫂嫂的那些风言风语,未想过要证实,也因为芦花与另个嫂嫂林寄眉的端庄文雅很不一样,她有些粗鲁,有些憨直,于高墙深院里的规矩一窍不通,她便想当然地以为她不过真是个长得有些姿色的乡下姑娘罢了。
芦花暗自吐舌。
忘乎所以了,再说下去,不是差点就要暴露了自己不是这地方人的秘密?
还封建迷信哩,她出现在这里就无法用科学来解释!
冲郁齐书讪讪一笑,对郁齐婉重头说道:“你好容易出去一趟,还是多去城里逛一逛。我让周保带着你去银楼买些首饰,你给自己挑几样时兴的钗环耳坠什么的,多把自个儿打扮漂亮些,要过年了。”
郁齐婉嘀咕:“还过什么年?家里这样子……”
芦花道:“家里无论成什么样子,活人总归要把生活继续过下去呀。反正日子都要过,为何不能过得快乐一点?反正还有那条件不是吗?”
郁齐书深深看着芦花。
从来不知道她居然这么会安抚人,不觉看着自己妻子的目光变直了。
所谓贤惠妻,想来就是这样的吧。
郁齐婉不置可否,低头逗弄芦花怀中她那个小弟弟,过了会儿,幽幽道:“嫂嫂,我要成老姑娘了。到时候你跟哥哥多生几个孩子,过继一个女儿给我。我喜欢女儿,像囡囡那样可爱的女儿。”
为了前程,郁泓连自己的感情都要算计,他这对嫡长子嫡长女的婚事自然也在他的算计当中。郁齐婉及笄后,郁泓倒是积极为她物色佳婿,不过都是对他的仕途有用的人家才会入他的眼。以至于,郁齐婉的婚事就跟当初郁齐书的婚事一样,一变再变。
只是当年郁泓没想到,他会被儿子的婚事反噬。
正是因为父亲的变卦,婚事一拖再拖,最后泡了汤。郁齐婉的青春被蹉跎,来年她就满十九岁了。
十九岁……
大齐国的女孩子十五岁就可以出嫁,条件好的,十四岁就有人定了亲,而一般十六岁基本都嫁出去了。她十九岁,被退了婚,家里就再没谁想着她的人生大事,像把她遗忘了似的,更无媒人主动上门来提亲。
芦花听得鼻子发酸,郁齐书亦斥责道:“好端端的,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别人生的,哪有你自己生的亲生骨血好?”
芦花感觉齐碗像在交代遗言一般,心惊得很,涩声劝道:“齐碗,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啊。”
郁齐书心中烦躁,又道:“你放心,你的婚事着落在哥哥身上。等开春了,我给徐宏写信,叫你徐宏哥哥帮忙留意一下他官场上结识的青年才俊。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有你徐宏哥哥这个浙江巡按御史大人给你撑场面,你不愁嫁的。”
郁齐婉凄凉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郁齐书见状,心中更觉刺痛难忍,转而对芦花道:“要不,你陪着齐碗一起去趟净慈寺?”
他是想齐碗向来与芦花亲厚,芦花在路上可多与齐碗说些知心话,开导开导她,那样齐碗必定心情会好很多。
但是芦花却有她的顾虑。
家里有产妇,有奶娃儿,郁齐书又还不能走路,他吃喝拉撒,做什么都只能靠一张嘴指挥,她又哪里能放心地离得开?
便道:“让张妈跟齐碗去吧?家里事多,还是我照应着,去净慈寺就让张妈陪同齐碗一起。”
郁齐书说了那话后也自觉家里好像没了芦花不行,张妈也是叫人放心的,他没意见,就没说话了。
但郁齐婉拒绝道:“我已经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这么多年来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们不用操心我。多个人在,管束着我,我反而玩儿得不自在。”
她这话说不得,这么一说,郁齐书更加自责平时对她的疏忽。
“你第一次出远门,没个人陪着一道,我委实不放心。”
“对,齐碗,就让张妈陪你去。周保虽然年纪大,但毕竟是男子,定然会有不便之处。”
郁齐婉就没再坚持,点点头,临走时,又留恋不舍地回头望着郁齐书道:“哥,你跟嫂嫂一定要好好的。”
郁齐书板着脸:“我跟她一直好好的,倒是你,今晚话太多!”
芦花瞪他一眼,怪他不会说话。
将孩子丢给郁齐书抱着,起身送郁齐婉出门,笑着打趣儿:“去了净慈寺,记得给自己求一支姻缘签,叫寺里的和尚给解说解说,回来就告诉我们师父给你指点的姻缘在哪个方向。开春后,我叫你哥哥往那个方向给你找夫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8章
芦花服侍婆婆洗漱完毕睡下, 揉着酸疼的腰回了房间。
屋内郁齐书单手抱着孩子,另只手轻拍着小花被,正低头哄他弟弟睡觉。
可小家伙却才吃足了奶水, 又撒了泡尿, 此刻精神头十足---那双圆溜溜乌漆漆的眼张得大大的, 兴奋地冲郁齐书手舞足蹈着, 流着口水的小嘴里,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郁齐书哄了几下,收了手, 不自觉变成了逗孩子乐, 结果他弟弟就被他逗得精神奕奕,笑得咯咯的, 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睡了。
芦花莞尔, 伏在桌上撑着下巴含笑看了一阵,郁郁道:“今日齐碗他们还没回来呢。”
郁齐书逗奶娃儿把自个儿也逗得直乐,头都不抬道:“不是说让齐碗在外散心, 不用急着回来的么?”
“我知道, 可是……”芦花迟疑地说,“不知道怎么的,我的右眼眼皮儿今天跳了一天了。”
牛家村此去汉阳城, 快马加鞭,一日可走个来回。不过没要紧事,是不会这么赶路的,一般都是坐小轿或者步行到了镇上, 再转坐马车去汉阳, 这样两日可来回。
临行时候, 芦花的确是曾特别交代过周保不用太赶路, 就让大小姐在汉阳城里多逛一逛,该吃吃该买买,多耽搁个一天两天时间也没关系。
所以,算算行程,周保、张玉凤和着郁齐婉他们三个,一早出的门,到了镇上就坐马车一路驰骋,三四日后就该回牛家村了。
他们走后第二日,没回,芦花没甚在意。第三日,没回,芦花有些许疑惑。等到今天是第四天过去了,人依旧没有回来,芦花心里不安起来。
当初齐书是想让她陪着齐碗去趟净慈寺的,她却叫张妈替她去。
那晚芦花就隐隐觉得齐碗的情绪看着不太对,现在想来,更觉她心事重重的,好几回欲言又止模样,绝非想出去散心这么简单。
但是,芦花不敢将这种想法和担心说出口。
说到底,她没听郁齐书的话陪他妹子去净慈寺。要是齐碗真有个啥事儿,她难辞其咎,只能心里祈祷齐碗全须全尾地赶紧回家来。
郁齐书闻言抬头看了她片刻,然后伸手,捏住了芦花瘦削的下巴尖,歪着头左右端详她好一阵,道:“你是因为长时间太过操劳,又睡得不好,眼皮儿才跳。你去照照镜子看,眼眶周围像抹了一圈儿锅底灰似的。今晚你不用起夜了,孩子我来看顾。”
芦花还不习惯郁齐书现在动不动的温柔,温热的触感自下颚处一阵阵传来,她的脸好像都被传染,发烫起来。
借着按揉眼角之机,下巴脱离了他的掌控,口中含糊道:“也许可能吧。”
起身,贴近他的身,弯腰轻弹了下他怀中那奶香奶香的小家伙肉肉的脸蛋儿,眉一挑,虎着脸道:“白天你呼呼大睡,晚上你精神十足,你可真太坏了!小小年纪,就尽跟我作对!以后你要不跟你哥多学着点如何假正经,我就打你的屁股!”
郁齐书止不住嘴角扭曲,“你现在教育他,他听得明白么?……我怎么又假正经了?”
芦花也忍不住笑出声。
出生不久的奶娃儿,吃睡都频繁,作息规律跟大人反着来,且半夜通常是要加餐的。
芦花就不放心地问郁齐书:“今晚真不用我照顾他吗?”
“嗯。我陪他再玩一会儿,就叫香秀把孩子抱去她姐姐那里再喂一回,相信能管个大半夜。”
香秀的三姐已经被郁家请到府中,就同香秀住在隔壁院,随时供给郁齐书弟弟粮食。
郁家顿顿老母鸡汤、鲫鱼汤等发奶的汤品炖给她滋补身体,也允许她带儿子入府一起住,母子俩吃得好、住得好,香秀三姐开心得很,心直口快地还扬言想把郁齐书的弟弟喂到三岁大呢。
芦花笑死了。
就是你想喂,可也要你的身体条件允许才行啊。
香秀三姐生孩子的事已是两年前,若非她宠儿子,一直还在喂养母乳,否则奶水早该回了。她现在还有奶水,实在是小概率事情,但其实母乳最营养的阶段早就过去了。
奶娘还需要再找一两个候补的,但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想找到像香秀姐姐这样对郁家尽心尽力的也不容易,所以,一切都等过了年再说吧。
前些日子,家里哗啦啦走了一大批老仆,怕被郁家连累砍头的有,怕以后领不到工钱的也有,反正,能走的都走光了。留下的,尽是些年初买进府的年轻丫头小厮些,因为签了死契,生死都是郁家的人,没办法走,除非偷偷逃走。要不就是本村雇佣来干粗活的长工,也是随时可以辞工不干的。
各房倒是有那带过孩子的有经验的奶娘嬷嬷,可芦花是万不会去麻烦她们的,拉不下面子去求人,只能自己硬扛。
香秀自告奋勇要帮忙带孩子,可白天基本上都是她和芦花两个换着带。抱着哄,坐着哄,换尿片,洗小衣服。兰苑又多了个产妇,事情多了很多。能做事情的就芦花、香秀和清箫三个,香秀三姐也搭了把手,可,一个郁齐书走不了路,一个冯慧茹躺在床上下不了床,一个奶娃娃啥也不懂,只知道饿了尿了哭唧唧,每日兰苑热闹是热闹,却是糟心的热闹。
哪个都累得很。
只一个个,都没把“累”字说出口。
第五日,芦花去村口等,等到傍晚,未等到郁齐婉周保张妈他们三个回来,愈发担忧起来。
回来后跟郁齐书又说这事儿,他想了想,道:“你带人去看看周保的房间。”
芦花心头一动,急忙带着清箫和香秀去查看周保的住处。
周管家住着前院下人房的正厢房,一个两进的套间。
芦花直奔里间他的卧室。
屋内清清冷冷,床铺整齐,被子叠成方块搁在床正中,衣柜里的衣服也摆放有秩,看着也没少多少,好像很正常。
但是掀开床板,底下的暗格没锁,打开看,里面一片凌乱。
暗格的钥匙正丢弃在内。
木格子里散落着几块锦缎,想来原先是用来包裹宝贝用的,周保走的时候捡走了好携带的东西,其他的他就没再管,任其随意搁置。
芦花翻了翻,格子里有一柄小臂长的玉制烟斗、一套碎了个杯的白玉茶具、还有几样或木质或瓷质或铜制银制的物事,造型奇怪,又异香扑鼻,有的像女人的小鞋,有的像是个小环,戴又不进手腕,还有的像小型擀面棒……芦花拿在手上把玩儿,看了好几眼才看明白,原来是闺房玩乐的器具,霎时丢了手,脸色通红地跑了出去,把个清箫和香秀看得一愣一愣的。
回头又去翻看张妈的卧室。
女人好将好东西藏在衣柜的最底下,所谓压箱底的宝贝嘛。
她的确从张妈日常放衣服的柜子下面摸出来个红木盒子,同样上没锁,打开看,里面空空入也。
芦花顿觉大势已去。
但还不太死心,又去探了下冯慧茹的口风。
纸终究包不住火,芦花尽量问得含糊:“娘,郁家倒了,家里好多婆子都离开了。张妈这次出门,好几天都不回来,您说她是不是也不告而别了?”
冯慧茹并不知道郁齐婉也出了门。
一开始芦花就让周保和张妈瞒着她的,怕她指责说女孩子家该裹足闺房,不该出门到处乱跑。所以,冯慧茹尚不知道一去不返的还有她的女儿。
过了小半月,冯慧茹已经接受了郁家和她男人都倒了的残酷的现实,只是还不能接受她的小儿子。
芦花每日过来开导她,她已经能坐起身来,精神恢复了有六七成。
闻言,冯慧茹怔了一会儿,方道:“她走之前那晚抓着我的手哭了半宿,我还以为她是看我生无可恋,怕我一时想不开,我还强打精神劝了她半天不要哭,没想到……”
张妈这是在跟冯慧茹道别呢。
到此时,芦花终于彻底死心了。
周保和张妈两个看来是不会回来了,他们是有备而去的。
张妈一生未嫁,原指望郁齐书收了她干闺女春燕入房,她便可在郁家养老,谁知道春燕嫁出去了。在郁家,她便除了冯慧茹就再没了依靠,而冯慧茹如今又这样,还要指望她,相顾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