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无法理解,但不妨碍去学。他极为聪颖,不然也不会学了短短三四年就考中案首。
伪装对他而言已经是一件如同吃饭喝水般平常的事,靠着伪装出来的假象,他从被崔氏老宅拒养的弃儿到颇受艳羡的秀才公,也不过是十来年的功夫。
至于下策,崔净空漫不经心地想――把她锁起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牢牢看着,像养一只猫狗之类逗乐的畜生似的圈禁起来,需要时再用。
只是未免太过粗暴,也容易在过程中出现差池。人是很脆弱的,倘若一个闪失,冯玉贞起了自我了结的心思便不妙了。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也决不会失手,和以往每一次都一样。
冯玉贞一贯醒得早,此时天色仍是森冷的蟹壳青,她搬来这几天虽然入睡快,醒来却总有些许不适,今天脖颈又觉得有些刺痒。
前两天是胳膊和手腕疼涨,以为是床不干净虱子闹得,白天携着被褥去外面晒太阳,她还问小叔子有没有类似的困扰,想帮他也顺手晒了。
不料对方却不明所以地弯了弯唇角,看了她一眼就拒绝了。
她挽好发,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发髻,恍惚间回忆又涌上心头。
崔泽在世时尤其爱送她簪子,自己打磨或是赶集时买,虽都不名贵,可她都很喜欢。最期待的就是丈夫手脚笨拙的为她亲手戴上的时候。
穿过堂屋,铺盖叠好整整齐齐放在角落,崔净空却还是不见踪影,冯玉贞推开被加固后结实不少的大门,晨起的雾气便粘了她一身。
崔净空还在院子里,他抬手抱着一根削尖的木头深深插在土里,身边是从林子里新劈的柴火,环顾四周,整个一人高的木栅栏已经完成了大半。
砖房位于村落边缘,住在附近的村人不多,倒是常有些商人旅客经过。没有砌院子的外墙,房子直接坦露在外,自然增加了被劫的风险。
但是崔净空住了这么些年也没动手添置,可见他一个人住时认为没什么必要,此番耗费功夫必定是为她的缘故。
冯玉贞心里忐忑,只觉得自己实在麻烦了对方太多。抛开品行不论,崔净空在她心里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了。当官的和寻常百姓之间好像存在一道天堑,将前者划分为一个普世里更高贵的物种。
即使她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内阁权臣,却知道日后的崔净空决计比村人眼里最大的县令还要权势通天百倍。
让这种以后丫鬟仆从不知凡几的贵人迁就自己,打地铺做栅栏先不提,他们回来第二天,冯玉贞稍微起迟了些时候,醒来胳膊酸疼,边揉边朝外走,却见崔净空居然站在灶台前生火做饭。
姿势堪称娴熟,白蒙蒙的蒸汽打在他疏朗的面容上,平添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听见脚步声,他只回头一瞥,好像没看见她脸上惊愕的神情,只稀疏平常打了个招呼,让她坐下吃饭。
而冯玉贞捧着日后权倾朝野、穷奢极侈的奸相亲手为她熬的粥,第一回 真正意义上的食不下咽。
第5章 上山
做饭历来是女人管的事,男人哪里肯屈尊纡贵的去干这种在他们眼里“伺候”别人的活计呢?
儒生更直接,摆明了“君子远庖厨”的道理。不要说君子,哪怕寻常男人里也少有动手下厨的,更别提小叔子还是未来有大造化的官爷,她怎么敢安心受他的伺候?
从那天开始,冯玉贞每天兢兢业业地早起,几乎把这当成一项任务,把做饭的差事揽过来,生怕一睁眼又瞧见崔净空出现在灶台前面。
她望了一眼雾气里的身影,转去厨房生火。刘桂兰怕他们一时青黄不接,从地窖拿出些白菜土豆,又提了半袋小米带走。
手脚麻利地把昨天剩下的半块白菜切成丝翻炒,煮了一锅小米汤。盯着锅里稀稀拉拉的米粒,冯玉贞眉心微皱。
大伯母给的米和菜省吃俭用也只能再撑三天,毕竟有个年纪正值年少、气血方刚的小叔子,白日干活,晚上还要温书,她依附着人家过活,更不能多苛刻他饮食。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崔净空不务农事,再过几天就该播种了,而熬过这段日子关键,又落在了钱一字上。
崔净空十三岁那年,由于资质聪颖被新来此地的夫子看中,之后吃穿住都在夫子的私塾里,几乎相当于对方半个儿子。
冯玉贞倒也记得他抄书卖钱的事,但她一个嫂子哪有伸手朝小叔子要钱的道理?
先前她和崔泽住在半山腰上,后来事发突然,很多东西都还被撂在房子里。
他们攒下藏在衣柜侧壁的银钱,腌制后挂在檐下风干的腊肉,崔泽送她的那些簪子。
冯玉贞思及此前种种,情绪又不免有些低沉。勉强打起神,将饭菜端出来,招呼小叔子吃饭。
崔净空裹着一身寒意进门,墨黑的眉梢上还挂着细小的冰晶。冯玉贞赶忙往火盆里多添了些柴,踢到他脚下暖腿。
对方倒也没客气。他吃饭不算慢,却不给人狼吞虎咽之感,又没有那种刻意的架势,冯玉贞从没见过像他一样文雅的吃相。
对比崔净空,她胃口一般,只喝了两口热汤暖胃,盯着小叔子瞧又太怪异,于是眼睛没个落点地四处打转。
倏忽间她眼尖瞄到什么,眼珠子停住不转了。原来是崔净空左臂手肘处破了个口子,像是干活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不小心钩住划破,白色棉絮裸露在外。
“空哥儿,你衣裳破了,我给你缝缝吧?”
她抿抿唇,杏眼冒出来一点希冀,难得不闪不躲的同崔净空对视。
冯玉贞是很懂得感恩报答的人。概因两辈子接收到的善意和爱意都少得可怜,别人多给她一分,她都要倾尽全力还他十分,却仍觉得不够。
正如她觉得自己亏欠崔净空许多,认为对方“迁就”自己不少,所以一有机会就必须一板一眼的报答回去,好似这样才能让她稍稍安心下来。
崔净空顺声应下:“那就麻烦嫂嫂了。”
刚刚还没精打采的女人却肉眼看见地高兴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因为他简短的几个字就放晴了。
他不动声色的眯起眼,这个寡嫂怪异之处就在这里:面对他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展现出笨拙的好意。可变现十分拙劣,处处都是破绽,竭力讨好和谨慎远离互相矛盾,就像是明明畏惧,却又不得不攀附一样。
可是到底畏惧什么呢?他不过是个穷酸秀才,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而已经引起崔净空怀疑的冯玉贞对此一无所知,她正要去洗漱锅碗,却见崔净空突然起身,径直从包裹里取出些银子,零零碎碎将近半两之多,摊手放在桌上。
冯玉贞倒是见过几次银子,可从没自己拿过。街坊四邻传着村里最殷实的刘家也不过十两家底。一钱便能去集市买十斤白面,半两银子可谓是巨款了。
“家里诸事繁杂,需要添置的东西不少,我力有不逮,只能劳烦嫂嫂多费心了。”
他这阔绰的一手倒是把冯玉贞惊着了,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有读心术。连忙摆手,可崔净空放下就出了门,又接着去围栅栏了。
桌上的银子耀武扬威地躺在哪儿,冯玉贞只觉得脑门发胀,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半两银子重量可忽略不计,捏在手里却如同一个烫手山芋。
自然是不能收下的,又不敢乱翻他的包袱放进去,冯玉贞只能把这笔巨款暂时藏在了她的被褥下,神情很是忧愁。
这怎么办?
她一边洗碗,打定主意,这两天上山一趟去取钱。
到第二天早上,崔净空总算闲下来,是以冯玉贞一出屋就撞见他抱着一本泛黄的书在看。
这样一瞧,又是很标准的俊秀弱书生了。可文弱书生却不乏一身的力气,在短短四五天里,除了冯玉贞搭把手,几乎凭一己之力翻整了一遍院子。
他用石灰填满墙体间的缝隙,屋顶的缺口也不知从哪儿寻来几片黑陶瓦补上。现在从厢房推开窗,初来乍到时那片荒芜的杂草地已经面目一新。
绕着砖房竖起一圈紧密的木栅栏,尖头锋利,围起的院子里,枝头绿意萌发的老槐树矗立在房前,树影摇曳。
将房屋和院子修缮一新后,崔净空向夫子请的丧假也到了头,正好该回私塾一趟。
而冯玉贞本想等人走后再出发,可崔净空何等敏锐,早察觉她肚子里兜着一桩事。本打算早上启程,这下却不慌不忙地翻起书,刻意磨着她开口。
冯玉贞果然憋不住气,一五一十倒了出来。她也没法子,从村西往山里走,来来回回至少得花上半天的功夫。白日再耽误些时候,下山可就两眼一抹黑了。
得知她想独自上山一趟取东西,崔净空便放下了书,站起身道:“我和你去。”
冯玉贞知道他今日要回私塾,昨晚上收拾的包裹。她并不是有意瞒着他,一是觉得说出口,不免被误解为暗示让对方留下作陪的意思。
二是她内心总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那儿,说不清道不明,十分抗拒让其他任何人踏足属于她和崔泽两个人的家。
“我一个人也没事,弟弟还是早点动身去私塾好了。”
可对方不言不语,被拒绝了也只是淡淡站在那儿,眼神清冷,并不多加辩驳,像块冷硬的坚冰。
他冷着脸的模样很有威慑力,冯玉贞软下阵,咬牙往前走。明明心有余力,想步子迈得更大些,再走快点,最好甩开后面的人。
对方却轻轻松松,长腿一跨顶她两三步,最令人动气的是,他还跟逗狗似的不近不远错了一段距离,她走他也走,她停下他也不动。
冯玉贞哪儿犟得过他,又因为自己的跛脚拖了后腿,只能由着去了。
山路蜿蜒盘旋,绕了三四个弯。她愈发吃力,走不远就要歇一歇。此时大太阳挂在头顶,她准备了些水和干粮,余光瞟见崔净空停在她十几步开外,面无波澜,呼吸平稳。
难得赌气,不想理会他。可怒火烧起来还不到片刻,就开始说服自己:小叔子毕竟是好意,好歹也是亡夫的亲弟弟,回去看看也是使得的。
再说怎么敢生他的气呢?人家以后一根手指头也能碾死她。
气鼓鼓的脸兀自泄了气,把干粮掰成两半,朝崔净空的方向递了递,等人走到面前才不自然地开口:“你拿着垫补点,还得走些时候才到。”
青年很识趣地顺竿爬道谢,伸手接过,目光扫过她下意识拽着袖口的左手,暗自勾起唇角。
多天真、善良的人。对付她,简直比揪住不听话的猫的后颈还要简单些。
两人休息片刻又出发,俩个人走了一段路,远处一片苍翠中忽地钻出一个檐角。
猎户靠山吃山,冯玉贞嫁过来后,崔泽就在半山腰地势开阔处,动手建了这座木屋。
时隔一世,再看见这个丈夫和自己曾经一片一瓦垒起来的房子,她不免鼻尖一酸,当时走的急,连门都没插上,也不知道这半个月来有没有进过贼。
推开房门,屋里仍然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里面的陈设丝毫未变。她从附近挖来的两盆蟹脚兰还搁在窗台上,花骨朵亭亭玉立,只是因为多日不浇水有些萎靡。
冯玉贞按照记忆从衣柜里把两人的积蓄找出来,荷包并不算鼓,满打满算有二百多文,这还抛去仓促间拿出一大半给崔泽请大夫的钱。
她把荷包收起来,接着从抽屉里翻出首饰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五根簪子,笑容便浮现在唇上,眼圈却瞬息红了。
木屋的每一处都有两个人的影子游荡。墙上的弓箭,门后放着的箭镞,女人的首饰,一床被子,两个杯子,还有他们当初说好为以后的孩子预留的房间。
所有这些都亲密地不分你我,人和人之间分明的边界被有意混淆,最后融成温馨的一体。
崔净空的视线环顾一周,神情莫名,落回身前的冯玉贞脸上。
她低着头,在无声地哭泣,并不避讳崔净空,又或许只是单纯顾不上他了。
泪珠子连成一条直线,僵直地滚落,渐渐有些哽咽。她抬起手背粗略地揩一揩,擦得脸颊生疼,把盒子里每支都细细摸过去。
摸索到其中纹路粗糙的檀木簪时彻底崩溃,心里一牵一牵痛得厉害,冯玉贞捏着这柄崔泽为她做的第一只发簪缓缓蹲下,头枕在胳膊弯里,抽噎声越来越大。
泪眼朦胧间,一只手闯进视野,掌心放着一张帕子。
她恍然间竟错认成崔泽的手。
一样宽大、骨节分明,只可惜这只手颜色冷白,而不是被毒辣日头烫出来的麦色;虽然指节也生茧,但虎口并无伤疤。
递给她帕子的分明是丈夫的亲弟弟。
崔净空就站在缩成小小一团的寡嫂身前,乌黑沉冷的眼珠里清晰倒映着她此刻狼狈的神情。
女人脸上泪痕交错,眼角晕染灼烧一般的红色,原本服帖的鬓角也乱了,发丝黏在脸上流连,手里死死攥着的簪子做工十分粗糙。
崔净空只瞥了一眼就断定,哪怕他从没有做过,也有把握做的比这个好数倍。
既然是这样不值钱的玩意,又为什么哭呢?
和他单独相处的五天里谨慎老实到无趣的寡嫂,瘦弱的身体、平庸的性格,居然也能爆发出这样激烈的情绪。
近乎歇斯底里,像是飞蛾扑火,被火苗吞噬泯灭的瞬间一样令人惊叹。
垂眸凝视女人发红的鼻尖,崔净空突然想知道,被她这样爱着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第6章 暴雨山洞
同相爱的丈夫阴阳两隔,历经两世的冲刷记忆却仍然鲜活,如同决堤的潮水,将她卷进悲痛织成的蛛网里无法挣脱。
被他横来一手打断,冯玉贞哭得晕乎乎的脑子倒是清明了些,想起屋子里还站着小叔子,平白叫人家看了场笑话。
思绪回笼,勉强收住了情绪。她抽抽噎噎地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把眼泪一股脑全不客气地抹上头了。
擦完才后知后觉,手里这张蓝帕子恐怕是小叔子贴身的东西。讪讪放下要递回的手,打算回去给他洗干净。
她心情虽慢慢平复,但毕竟大哭一场,胸口有种被抽干的空洞感。腿脚蹲的发麻,使劲扶着桌腿才站起来。
正要合上首饰盒带走,手下动作一滞,冯玉贞盯了两秒,上下翻找一番,视线在桌上左右逡巡,仍然没找到。
最特殊的那支簪子丢了。
之所以一开始没想起,因为这支簪子的来历被冯玉贞刻意遗忘了。
那天崔泽拎着射来的貂去镇上卖貂皮,他到家的时候,冯玉贞恰好还在二姐家逛亲戚。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跑去林中捡柴,这才平白遭了大难。
跌跌撞撞跑回来,迎面撞上冯玉贞,那张已经发紫的脸上只来得及露出很欣喜的笑,捂着脖子上的两个血洞,半句话都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