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妇人的娇媚之态不同,女童身上更多的是一种骄横的贵气。
金掌柜的视线好一会儿才从那女童身上的璎珞处移开,同郭掌柜道:“倒有些,咳,倒像是咱们京城的姑娘。”
郭掌柜瞥了他一眼,“你若是想知道,去红福记里问一声不就得了。”
“嘿,”金掌柜笑了一声,还真跟了过去,这样的人家,若能把她们引到鑫顺阁,那可再好不过。
金掌柜跟了过去,郭掌柜背着手,面色无奈的也只好跟过去了。
红福记里,三姐儿有些意外的看向两人,但不过片刻,又收敛起神情,继续对着前头的贵夫人解释道:“夫人,咱们地方小,里头只有五张桌子,这会儿都坐满了,又只有两个画师做指甲,一位客人做完,外头就又会有早先约好的客人过来,时间上也排满了,要不,您先看看别的东西,我这就帮您排时间?”
妇人捏着一根手指头,饶有兴致的瞧着,只不说话。
女童不耐烦的皱起眉头。
旁边的丫鬟不客气的怒斥道:“擦亮你的狗眼,你是什么东西,里头那些又是什么东西,也配得上我家夫人一个等字?我家夫人和小姐愿意亲自过来,已经是给你们脸面了,别给脸不要脸,不知好歹的东西。”
三姐儿的脸色霎时白了,来的夫人小姐们,纵有性子刻薄暴躁的,但也都讲一个“理”和“礼”字,还从没见这样疾言厉色,上来就开骂的,三姐儿脸色由白转红,羞得恼得不知道如何应对。
后头的仆妇已经打起珠帘,准备伺候着妇人和女童进到里间。
金掌柜忙上前缓和道:“夫人恕罪,小姐恕罪,不知府上是哪一家,里头还有别的客人,请夫人稍等片刻,总得等、总得容小的们准备准备。”
妇人抬眼瞧了金掌柜一眼,轻笑一声,又低下头瞧着自己的指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抹了抹指甲表面并不存在的灰。
这般姿态,看来真是极了不得的人家了。
郭掌柜往后退了两步站到珠帘处,正要给里头的玉格使眼色,就见里头,玉格已经听到动静,对正做着指甲的客人告了罪,准备出来查看情况。
走到一半,就听到妇人旁边的丫鬟傲然回道:“我们家老爷是隆科多隆大人,孝懿仁皇后的亲弟弟,一等公佟国维佟大人的儿子,皇上的銮仪使,正蓝蒙古旗的副都统,这是我们家夫人和小姐,识相点,赶紧把里头的人都撵了,把屋子打扫干净了,请我们家夫人和小姐进去,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听到这个,玉格还没有如何,里间别的小姐们先厌烦又惧怕起来,神色间带着不安,一副想走又怕失了面子的模样。
郭掌柜听此也是一惊,见到玉格走出来,上前一步站定,和她错身而过时,小声说了一句,“惹不得。”
玉格往下垂了垂眸光,示意自己知道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的走到三姐儿面前,解下口罩,带着满脸恭敬的笑容先打了千赔罪道:“恕小的们眼拙,没认出夫人和小姐,夫人和小姐是专程来做美甲的?”
不待人说话,又接着恭敬而热情的道:“其实这美甲也大有讲究,能做出无数花样来,但最好的,还是能得根据个人的气质喜好,才能做出自个儿喜欢又合适好看的,这里头说来就话长了,要不夫人和小姐随我到后院坐下喝杯茶,慢慢说?”
玉格说着,已经弯腰,笑着伸手朝后院的方向让。
妇人却没有迈步,而是抬眸上下打量了玉格一眼,而后戏谑的挑了挑眉。
小姑娘瞧着比自己只高了几寸的玉格瞪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给我们做指甲?你才多大?”
玉格笑着回道:“回小姐的话,小的今年九岁。”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大约是同龄人的缘故,她对着玉格的态度咿W还算不错,闻言道:“比我大一岁。”
玉格又带着些认真的道:“回小姐的话,小的觉得年纪并不能代表许多事情,其实那些个大事情大道理的,就是年纪小,只要好好说都是能听明白的,也是因为年纪小,对规矩什么的就少了些、嗯,敬畏,但也少了限制,所以乱七八糟的想头就会比较多,有时候也不都是乱想,也有那极有意思的。”
小姑娘深以为然,点头不已。
玉格又接着道:“比如这指甲油,还有这在指甲上作画,其实最先也是小的想的,不是托大,更不敢欺瞒夫人和小姐,这美甲上头,其实小的比小的四姐还要画得好些。”
小姑娘先是眨了眨眼,又板起脸故作冷淡的道:“真是你想的?你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能说谎骗人,我可比你还要好看得多呢。”
妇人被她逗得掩唇笑了一声,玉格忙拱手弯腰苦笑道:“小姐说哪里的话,小的萤虫之光哪里能同小姐这皓月之辉相提并论。”
小姑娘背起手,眼神向下瞥着玉格,嘴角却微微翘起,“那我就试试吧,额娘?”
“好,那咱们试试。”妇人笑着宠溺的开口答应,嗓音甜得像蜜,又柔得像绸子。
玉格忙躬身引着两人往后院走,八九个丫鬟并仆妇忙跟在后头,金掌柜跟着进去张罗,以防里头的人不懂事,又得罪了这两位。
郭掌柜瞧着三姐儿朝里间抬了抬下巴,那里的客人也需要安抚。
三姐儿忙深呼一口气,压下委屈和羞耻,带上笑,脚步轻快的往里间去。
“实在对不住各位,这会儿暂时只有一位画师给各位做美甲了,速度会有些慢,劳烦各位要多等会儿,若有别的事着急走的,红福记也会记下今次的美甲,再免费送各位一次美甲,走的时候还可以到柜台随意挑一张红福记的帖子,今儿实在是抱歉。”
几位姑娘互相望了一眼,又安定的坐了下来,不管如何,红福记这歉意表示得很到位了,方才那样的情况,她们要是真被赶出去了才丢人呢。
三姐儿安抚好这边,让四姐儿继续做美甲,又请郭掌柜暂时帮忙看着柜台,自己亲自把各样工具和各样颜色的指甲油装了一托盘,送到后院去。
后院堂屋里,玉格请了妇人和女童在上首坐下,金掌柜亲自去灶房安排茶水,灶房里大山娘瞧这阵势,已经紧张得不行,张满仓神色间也有些惊惶。
金掌柜把灶房里收着的各色茶叶瞧了一遍,摇头道:“你们这茶不行,去,去广聚酒楼寻郭掌柜,叫他送些好茶来,茶盏和托盘也用广聚酒楼的。”
张满仓绷着脸点点头,便疾步往外奔去。
金掌柜示意大山娘忙她自己的,自己站到灶房门口,竖起耳朵听堂屋的动静,正巧看到三姐儿过来,忙上前接过托盘道:“你就别进去了,免得、还是我去送吧。”
三姐儿谢过,将托盘交给金掌柜,担忧的瞧了一眼堂屋里头,便收回视线去到外头。
金掌柜端稳托盘,也是深呼一口气才抬步往里走。
他也是一家首饰铺的大掌柜了,这么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但是这么明晃晃仗势欺人、半点规矩不讲的妇人,他也是第一次见,这哪像是个正经夫人,小妾都少有这么刁钻泼辣的。
金掌柜又深呼了一口气,偏偏,人家还就有这个势欺人。
佟半朝可不是说说而已,这一家里就出过三位皇后,还尚过公主,佟佳族人为官者多不胜数,只京官就有一百余人,外任的就更是多得数不清了。
金掌柜提着小心踏入堂屋,然堂屋里的气氛却不如他想象的那样严峻。
玉格正和那佟家小姐说着属相生肖,“小的属牛,小姐是属虎吧,要说这虎真是个好属相。”
“怎么说?”
玉格极认真的解释道:“‘虎’字和‘福’读音相似,小姐不知道,好多南边的人,念‘虎’和‘福’干脆就是一个音,小姐也真是有福气的人,不仅身份尊贵,还有这样一位仙人之姿的额娘,小姐往后必定倾国倾城,富贵不凡。”
“咯咯咯咯。”小姑娘听得咯咯笑了起来,妇人也轻笑了起来。
小姑娘笑了一会儿,又问:“你说的是哪里的人呀,连话都说不明白。”
玉格想了想,遗憾的道:“唉,小的一时也想不起了,只知道是南边的,”余光扫到金掌柜端着托盘进来,玉格笑道:“要不,小姐做金虎送福的样式?”
玉格指了指金掌柜,笑道:“这是隔壁卖金玉首饰的鑫顺阁的金掌柜,姓金,小姐属虎,这里又是红福楼,”玉格说完一拍手道:“倒是都巧了,要不怎么说小姐是有福之人呢。”
小姑娘笑得咯咯的点头,极满意她给自己想的样式,点完又道:“你得给我画好看了,”说完又霸道的道:“不许给别人再做这样的样式。”
玉格笑着点头,“当然,我们的美甲是提供定制服务的。”
金掌柜原本还没从进屋的紧张,到突然被推荐的惊喜中缓和过来,又听到玉格这话,表情管理险些失控,他都慌张成这样,她还想着加钱?
金掌柜拿出十几年的职业涵养,保持笑容冲妇人和小姑娘得体又恭敬的施礼告退。
玉格把托盘放到两人的高几中间,又躬身问道:“不知夫人和小姐,哪一位先画?”
妇人原本正瞧着高几上的指甲油,听到这话眉头微蹙,转过头理所当然的吩咐道:“把你那什么姐姐叫进来一起画。”
玉格笑着极恭敬迅速的点头应是,脚下却没有动,而是又问:“那我和四姐分别给夫人和小姐谁画,其实,小的姐姐会的样式,都是小的教的,她不太会现给人画新花样,这。”
玉格话还没说完,小姑娘已经指着她道:“额娘,我就要他给我画,画金虎送福!”
“好。”妇人笑容宠溺的答应下来,又瞧着玉格道:“先给小姐画吧。”
张满仓在外头听了郭掌柜一大堆嘱咐,打叠起十万分小心的端着茶送了过来,也没敢直接往里送,而是先问了屋里那妇人带来的丫鬟,丫鬟瞧了他一眼,接过托盘亲自给妇人上了茶。
妇人一边喝着茶,一边瞧着玉格坐在小杌子上给女儿画指甲,一个个和毛毡猴子如出一辙的虎头在小姑娘的指甲上描绘出来,可爱萌趣,无根手指并不都是一模一样的虎头,有的是只在中间有一个小桃心的,有老虎玩的绣球,还有半张躲猫猫的虎脸的。
小姑娘瞧得笑盈盈,还和玉格一起说着话想着新花样。
妇人瞧了一会儿,有些无聊,又想起了刚才出去那胖子,对旁边的人吩咐道:“去隔壁首饰铺,拿些新鲜样式的首饰过来我瞧瞧。”
“是。”丫鬟领了吩咐出去,不大会儿就带着金掌柜和满满一大托盘金玉首饰过来。
玉格分心瞧了一眼,这份量,金掌柜是把铺子里的老底儿都拿出来了。
妇人大约是瞧惯了这些东西,百无聊赖的挑挑拣拣的,金掌柜站在一旁,不适的介绍一两句。
终于,小姑娘的指甲全做好了,笑着凑到妇人面前给她瞧,“额娘额娘,你看,好不好看?”
妇人笑着揽住她道:“额娘的金枝,哪有不好看的。”
“嘻嘻。”小姑娘知道自己额娘也要做指甲,便高兴的坐到一旁自己美去。
妇人把装着首饰的托盘往小姑娘的方向推了推,“挑挑,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金掌柜随着托盘一起,躬着身子满面笑容的转向小姑娘。
妇人瞧着玉格问道:“你瞧,我适合什么样的花样?”
玉格当真认真瞧了一会儿,而后回道:“我瞧着夫人,只想得到芙蓉和牡丹,皆是明艳不可方物,又淡妆浓抹都相宜。”
妇人掩唇而笑,“你这嘴,咯咯,纵然我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这诗不是这么念的。”
妇人笑了一会儿,斜倚着高几,笑容懒懒的伸出一只手,道:“那就牡丹吧,我喜欢牡丹。”
“是。”玉格恭敬的应了,又细细的问妇人对颜色的喜好。
终于,在玉格和金掌柜的小心伺候中,妇人和小姑娘做完了美甲也挑好了首饰,妇人垂眸瞧着自己的手指,满意的勾了勾唇。
玉格心里松了口气,起身准备恭送妇人和小姑娘离开,却不想妇人瞧着玉格笑吟吟的道:“你说这指甲油是你做的?怎么做的?”
问得好像你今儿中午吃了什么一样随意。
第71章 、李四儿
玉格轻吸了一口气,其实从听了她是隆科多的夫人,又瞧了她的模样做派,她就已经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了。
是隆科多岳父前小妾、如今隆科多爱妾,让隆科多爱得不顾体统伦常,又把隆科多原配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李四儿。
她和隆科多的故事因为在后世都足够骇俗,所以为人乐道。
得罪,必然是得罪不起的,他们家这会儿,其势已如中天之日,偏新一辈又蒸蒸日上,这会儿连未来的雍正皇帝都得笼络着他们,她们又哪里得罪得起。
金掌柜收了笑,心底惊骇而不安起来,这位夫人哪里只是泼辣霸道,她这完全是强盗土匪行径,哪有这样一点儿不讲体面规矩的夫人。
金掌柜心惊着,又从指甲油身上想到自个儿身上,天爷哟,他那一托盘首饰!
小姑娘没觉出气氛的变化,顾自对金掌柜吩咐道:“你去把红福记的东西拿来我瞧瞧,你这些金呀玉呀银的,就这些个花样儿,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我要瞧红福记的东西。”
金掌柜心里骤然生出一股庆幸,而后对玉格更加同情起来,这连吃带拿的,真是土匪进村了。
玉格转头对着金掌柜笑着点点头,“麻烦金掌柜了。”
金掌柜G了一声,微微摇头表示不麻烦,便笑着请小姑娘稍等,自去外头拿红福记的东西来。
这边玉格已经整理好心情回李四儿的话,“这指甲油的做法说起来就有些麻烦了,尤其调色,其实调色才最是麻烦,夫人也想开一家铺子做美甲吗?”
说完,不待李四儿回答,又认真分析道:“其实两家铺子倒不如只一家铺子生意好做,客人没别处去,价钱也没别处比,若是两家三家,这上头就麻烦了,为了争取客人,难免要让些利。”
“小的也不是说不是独家生意就不能做了,街上那些卖笔墨纸砚、包子馒头的,都不是独家生意,铺子多得很呢,只是有大有小,有挣钱的,也有开两年就关门大吉的,极考验东家和掌柜的眼力人脉和本事,夫人当然不怕这些,只是也没必要费这个心神,生这个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