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人一骑,看身形和穿着,正是莽古尔泰无疑,多尔衮并未喝醉,但此时也有些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莽古尔泰不是正在自己府中圈禁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大清门前?
察觉出人群中的议论之声,皇太极随意往莽古尔泰的方向投注一眼,翻身上马,
“不必忧心,莽古尔泰与我们一同祭祀父汗。”
莽古尔泰日前上表,在奏疏中极尽悔痛,忏悔自己的罪责,说不求大汗宽恕,只想同去为天命汗祭祀,等待祭祀完
毕,他自会回府中继续圈禁。
奏疏情真意切,追忆往昔父汗在时的舐犊情深,极言对父汗的思念,皇太极焉有不答应之理?
“行了,别误了给父汗祭祀的时辰。”
皇太极一马当先,马鞭甩出清脆的一声响,骏马发出嘶鸣,马蹄扬起纷扬的雪粒,踏入这个热闹的雪夜。
城里的鞭炮还没停,随处可见红纸崩出的碎屑,像是红梅映雪,落在雪地上显得格外好看。
平安第一次乘摇摇晃晃的马车,他隔窗遥望城中盛景,小孩子们还在街上玩,民居中透出昏黄的光,想来今年年成好,家家户户都燃得起蜡烛。
夜里疾行不安全,道上又有冰雪,所以他们走的并不算快,车辙碾压着积雪,发出微弱的咯吱声,轻易的被鞭炮的声音掩盖过去。
他们这一行人朝着老汗宫行进,想是民间也知道宫里祭祀的规矩,沿路上有不少人等着,在看他们的车驾。
长途行路未免无聊,平安又不想睡觉,就趴在窗户边缘,一直看沿路的风景,也看围观他们的民众。
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人们身上的衣服都很干净,想是提前浆洗过了,只不过都还打着补丁,因为年头长,洗得已经有些糟了,民众们冻得脸颊发红,手揣在袖子里,双脚在地上不住地挪腾。
平安鼻子一酸,距离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还要好多年啊,作为一个已经见过了盛世中华的现代人,他最看不得的就是贫穷,可在古代,尤其是在乱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能像现在这样,有一座城池暂且庇护,有一件摞着补丁的棉衣,即便天寒地冻,仍然能笑着围在官道旁看宫里出行的车驾,竟然已经是不错的生活了。
见平安趴在窗户处久久没有动作,反正马行的这样慢也很无聊,多铎骑马走在他们的马车旁边,朝着他伸出手,
“你若不睡觉,不如出来陪我一起骑马。”
第35章
对于时间路程的感知或许也跟年龄有关, 平安觉得十分枯燥漫长的路途,其实也不过才半个时辰,再转过前面的一道弯, 老汗宫近在咫尺。
这里或许是因为在老汗宫门前, 又或许常年有侍卫把守,民众们不愿意和官家打交道,都是尽量绕路走, 相较于外面的热闹, 这条街上要冷清许多。
见到他们的车驾靠近,早有提前等候的侍卫们迎上前,帮着诸位贝勒牵马, 伺候女眷们下车。
多铎先自己跨下马, 然后再把平安从马背上抱下来,一行人跟着皇太极步入老汗宫, 祭祀的东西早已提前备好,许是因为气氛到了位,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为表尊敬, 平安扑腾了一下腿, 示意多铎把他放下来, 他自己走进去。
老汗宫是努尔哈赤生前居住之所,满人的规矩,居住和处理政事的处所分开, 所以努尔哈赤夜晚居住在这里,处理政事则去大政殿。
这里房屋的规制比盛京皇宫要简朴些,殿内烛火明亮, 正中摆着天命汗努尔哈赤和孟古、阿巴亥两位大妃的灵位, 后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副努尔哈赤的画像。
皇太极当先敬拜, 然后是诸位贝勒爷,按年龄大小相继敬拜,莽古尔泰规行矩步,叩首的声音都比前面几位哥哥大些,引得众多侧目,等到他站起身来,能很明显的看出额头都红了一片。
他拜过天命汗的灵位,转身便朝着皇太极直直跪下去,别说众人没料到吓了一跳,唬得皇太极都退了半步。
莽古尔泰深深俯首,年岁挺大个人,声音里都带着哭腔,突然显得有点滑稽,
“大汗,莽古尔泰知错了,大汗天命所归,英明神武,我却傲慢自大,仗着年龄大些就对您百般不敬,实在是罪大恶极,万死难辞。”
他言辞恳切,俨然一副诚心悔改之意,
“我自知犯下大错,无颜再求得大汗原谅,此次拜过父汗,莽古尔泰即刻回府闭门思过,永生不出,还望大汗优待正蓝旗,优待我的子侄。”
说着又是一个头重重磕下,给诸位贝勒都整不会了,莽古尔泰关了几个月,难道把脑子关清醒了吗?
多铎悄悄在平安身旁蹲下,
“这是闹的哪出啊,他当众顶撞你阿玛的时候硬气的不得了呢……”
平安:“……”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一点不对劲。
如果按照多铎的说法,莽古尔泰这人性格鲁莽,脾气也直,还有些狂妄自大,轻易不会弯腰认错,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
况且如果莽古尔泰真的这样知情知趣,四大贝勒里也不会他的下场最惨。
不过或许历史也有些偏颇,由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与实际情况有出入也并不为过,他小大人似的拍拍多铎的肩膀,
“十五叔,该你了。”
多铎:“啊?”
什么就该我了?
看他一脸迷茫,显然是完全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平安指指前面,多尔衮已经敬拜完毕,正在起身,按年龄算,下一个可不就是多铎。
他好心解释了一句,
“该你拜了。”
祭祀的时辰不能耽误,小心被谁抓住把柄,参你一个祭拜不诚心!
那边多铎已经在天命汗的灵位前跪了下去,莽古尔泰仍旧没有起身,皇太极并未开腔,旁边的诸位贝勒和女眷们则都在窃窃私语。
莽古尔泰跪伏在地,头深埋着,周围的私语声仿佛离他很远,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不住跳动,时间也仿佛变得很漫长。
他确实有用情义胁迫皇太极的意思,哈达公主说第一步是先解了他的圈禁,可以之后再对正蓝旗徐徐图之,不急于一时。
可莽古
尔泰不愿意等,他赌的就是在父汗灵位和诸位贝勒面前,皇太极不会拒绝自己,等会儿再加上刺杀,双管齐下,或许一次就可以成功。
可现在皇太极的沉默则让他越来越心虚,背上都冒上了一层冷汗,不知过了多久,皇太极终于开了金口,
“你我兄弟虽有矛盾,但念在你孝敬父汗还算恭谨的份上,大凌河险些延误军机固然要罚,但已经关了几个月,也就够了。”
够了?
那这个意思是,要解了他的圈禁吗?
莽古尔泰一时间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得抬起头,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的盯着面前的人。
看着莽古尔泰的紧张的样子,皇太极忽而一笑,亲自扶他起身,
“五哥被罚时没得战胜的封赏,正蓝旗不可一日无主,既然如此,便解了圈禁罢。”
莽古尔泰情急之下,震惊的脱口而出,
“什么!”
这样就解了圈禁,还把正蓝旗也还给自己了,他只是违心的说了几句软话,竟然这么容易吗?
“怎么?”
看着莽古尔泰震惊的样子,皇太极笑着明知故问,
“五哥觉得不满意?”
怎么会不满意呢,他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的,只是认了一个错就达成了目的,莽古尔泰再度跪下,脸上的笑容压也压不住,大声道,
“谢大汗恩典!”
“在老汗宫,在父汗面前,不论君臣,只有你我兄弟,不必如此拘礼。”
皇太极稍微顿了一顿,
“不过,五哥还有什么话要跟弟弟说的吗?”
此时此刻的莽古尔泰早已被意料之外的狂喜冲昏了头脑,哪里还能想到之后安排的刺杀,只觉得皇太极有此一问是在等着他表忠心,他立刻道,
“我以后一定尽心尽力效忠大汗,绝不敢再有半点逾越不敬之举,此誓有长生天为证,若有违背,任凭大汗如何处置,我绝无怨言。”
他犹自沉浸在喜悦中,没注意到皇太极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好,那等会儿五哥便同本汗一起,再回宫去祭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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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祭祀过了老汗王,还要趁着太阳出来前,再回到皇宫去清宁宫西侧的“神堂”祭神,这一早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刻也不得闲。
皇太极一只脚跨出老汉宫的门槛,还未落地,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已经递到了面前,剑锋几乎贴着他的侧脸擦过。
祭祀时不带刀兵,众人身上都没有武器,而刺客有备而来,刀剑熠熠,一时间众人只能狼狈躲闪惊呼,叫喊声响成一片。
莽古尔泰这才想起来自己安排的那场假刺杀,他心中顿时便是咯噔一下。
坏了,方才光顾着高兴,忘了告诉他们不必再演戏了!
雪已经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去,明月增辉,门口守卫尸体横陈,几十道黑衣身影在雪光与月光映衬的明亮下无处遁形。
风吹树摇,一片慌乱之中,豪格拔出地上侍卫的刀挡在皇太极面前,大喊道,
“护驾!”
先机已经被人占了,莽古尔泰再顾不得其他,他迎上前劈手夺过黑衣人的刀,一转手砍下刺客的头颅,
“大汗先回汗宫去,外面我来顶着!”
皇太极哪里需要别人保护,他同样从地上死去的守卫身上拔出刀,将两人从他面前拨开,
“不必管我,去后面保护女眷和孩子们。”
多铎和平安落在最后,平安走的慢,多铎便牵着他落在队伍末尾,眼见前方情况突变,多铎一把便将平安抄起来藏在自己的大氅里,
“嘘,有刺客,别出声!”
穿越过来后,终于第
一次见到了古代皇家的标配――刺客,平安说不清自己内心到底是惊慌更多,还是兴奋更多。
不过……
他奋力在多铎大氅中间扒拉开一道缝隙,
“――额吉!”
救我额吉呀!
刺客们的数量几倍于在场的男人,两黄旗的亲卫虽然已经赶到,但只能从外面救援,他们每往前推进一分,刺客也就朝前推进,反而越来越靠近他们。
刀光剑影,惊险万分,女眷们那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女人孩子惊叫连连,显然是被刺客的突袭吓坏了。
海兰珠虽然在草原上长大,但身体孱弱,从未习得一星半点武功,比起自己,平安更怕母亲受惊受伤。
他从大氅缝隙里钻出一颗头,急得去揪多铎动作时飞扬的辫子,
“十五叔,救额吉!”
多铎也是两难,他没有武器,抱着孩子躲避刺客的攻击本已十分艰难,那边的女眷们却又无人保护,可平安说得也对,女眷们的处境可不是比他更为艰难,他一咬牙,转身朝着那边惊慌躲闪的女眷们奔去。
两人在刺客的刀光剑影中穿行,明明已经距离女眷们的位置很近了,但被刺客挡着就是过不去。
多铎正急的头上冒汗,旁边突然涌出来一堆统一服制的隐卫,兵分两路,一半去保护女眷,一半直奔多铎而来,把一直阻拦他们的刺客就地诛杀,又递给多铎一把刀。
想必是皇太极的隐卫察觉情况不能控制,终于出现,两人正松了一口气,一个刺客突破重重包围,举着剑直奔海兰珠的方向,而海兰珠背对他们,显然一无所觉。
平安骇得心脏都差点骤停,拼了命的大喊道,
“额吉小心!”
这突然出现侍卫们本已经将女眷们围住保护,不知怎么的,一把冷剑却从斜刺里递过来,看这方向,冲着的正是大汗最为宠爱的海兰珠!
女眷们惊慌退缩,唯有哲哲扑到海兰珠面前,寒光闪过,她一声没吭便倒下去,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斗篷的雪白风毛,红色在洁白的雪地上蔓延开来。
第36章
皇太极的隐卫出现后, 场上的形式登时逆转,两方呈现包夹之势,很快把这些黑衣刺客围困中央。
有了武器之后, 诸位贝勒们也不是吃素的,皇太极冲杀在最前, 脸上不知溅上了谁的鲜血,为他的神色更添了一分狠厉,
“抓活的, 本汗倒要看看, 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人数上的优势已经逆转,见势不妙, 仅剩的几名刺客对视一眼, 反应迅速的挥刀自戕, 简直像是提前排练好的, 转瞬之间,只留下几具尚存余温的尸体。
莽古尔泰心中的大石落地, 所有的刺客已经殒命,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永远不会泄露出任何秘密, 他长出一口气, 跑到最前面的皇太极身边,
“大汗您没受伤吧?”
刺客来的突然, 他们毫无准备,但所幸他们都是常年带兵打仗的人, 反应迅速,身上只是挂了些小彩。
诸位贝勒中伤得最重的竟然是莽古尔泰, 他的右臂有一道深而长的刀口, 还在汩汩的流出鲜血, 顾不得自己,先跑到了皇太极面前。
皇太极丢下手中的刀,他是真正的毫发无伤,只不过衣服被刀剑挑破了一些,闻言,视线先在莽古尔泰身上扫了一圈,
“本汗没事,来人,先帮莽古尔泰包扎止血。”
虽不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但也是在有侍卫把守的老汗宫前,选的还是初一这样日子,皇太极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给本汗查,看看到底是何人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隐卫领命而去,诸位贝勒们则都在各自检查伤口或去旁边关怀同来的女眷孩子。
隐卫中本该有医士随时候命,此时却久等不来,皇太极正欲再催,长庆急慌慌的从女眷们聚集的地方跑过来,
“大汗,不好了,大福晋受伤了!”
哲哲的伤在脖子上,皇太极拨开人群赶到时就看到满地的鲜血,哲哲面白如雪,人已经昏迷过去。
哲哲身边是大片的鲜血,几乎无人敢上前,只有海兰珠正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去捂她的伤处,而唯一的医士正守在她们这里。
海兰珠的手指发着抖,热血仍在不断从指缝中涌出来,仿佛怎么也堵不住,脸上早已被汗水和泪水浸透,只是不断的哭喊着让医士救救哲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