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我回来前,你有上过药吗?”
王承柔心下一惊,他这个问题是无意间问的,还是察觉到她身上已上过药了?
本能地王承柔撒了谎:“没有,没有上药。”
张宪空手下很稳,继续推着药,他道:“这样啊。”
上好药后,他帮她把衣服拉好被子盖好,用巾帕擦着手上的残药:“怎么到了家里,脖子上还要缚这个?”
王承柔因刚才药的事本就有些紧张,现在听到他问这个,心里如捣鼓,面上还要保持平静:“这个啊,天气凉了,也不知是不是磕到骨头的缘故,我这脖子有点不得劲,想着还是拿东西护上保暖一些的好。”
张宪空放下巾帕,把瓷瓶盖好,往桌子上一放。这时,王承柔终于看见瓷瓶的样子,她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的侥幸没了,刚才那些问题,他应该不是随便问的吧。
张宪空站起身来,对王承柔道:“我,出去一下。”
王承柔:“你做什么去?”
张宪空:“今开的功还没有练。”
“你忘了你肩膀有伤?”
“武艺这个东西,一日不练就会退步,当时不显,但早晚会显现出来,自己是骗不过自己的。”
他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张宪空!”身后王承柔在叫他。
他没有回头,却听后面有OO@@的声音传来,他压下眼中的红丝与水气,慢慢地转过身去。
王承柔已从榻上坐起,她正一点一点地把脖子上的纱覆拆开,朝着一个方向转,把它从脖子上解了下来。
触目惊心的一幕出现在张宪空眼前,经过一段时间,此时正是王承柔脖颈上痕迹最重的时候。
愤怒、羞耻、心疼……一连串的极端情绪冲击着张宪空的内心,冲得他眼睛赤红,小时淘气挨打,大点到丘山学武,无论多痛多辛苦都未曾流泪的男儿,此时再也忍不住,那不轻弹的泪水,流了下来。
王承柔设想过他看到这一幕的结果,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她根本没有想哭,但看到爱人如此,王承柔也涌上来泪意。
他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中间隔了段距离,就这样泪眼婆娑地对望着,任泪水往下淌。
终于,张宪空快步朝王承柔走去,把她狠狠地抱在了怀里。也不知,是谁泪湿了谁的衣。
张宪空咬着牙,硬生生地把泪水憋了回去,他任王承柔在他怀中尽情地哭泣,一直在抚着她后背,轻柔地拍着,想要她不再哭,又想要她哭个痛快,把所有委屈与恐惧全部释放出来。
他任自己的心,疼到碎成渣子,最后把这些锋利的渣子揉碎到一起,重新把他的心攒起来,像是重铸了心脏一般。
张宪空听着它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地,越来越清晰,是沉闷的且前所未有的有力。这颗重新铸造的心脏,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李肃死!
第47章
接下来的几日里, 王承柔都呆在屋里不怎么出屋,在屋里时,只有清香清心近身, 所以不曾覆纱覆。李肃与张宪空给她上的同种药, 看来是十分好用了,她磕碰到的地方比她脖子好得更快。
终于, 王承柔脖子上所有的痕迹都消失掉后, 她回了趟保帝侯府。
她把自己在宫中的遭遇说与了母亲听, 然后由母亲再去透露给父亲与哥哥。于是,侯爷一家人坐到了一起,共商后事。
王承柔没有提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但她说道:“李肃野心很大, 他私下里与我说话, 有时忘了顾忌,话里意思有称帝的野心, 而且他还提到他父亲,听他那意思,是会利用老丞相的死来达到他成为首辅的目的,不止,他少时去过边关, 在那里认识了一些将领, 年少赤诚的情谊, 让这些人中有对他死忠的,边关已然太平, 这些将士会在未来一两年内, 调回云京, 到时朝中文武都在他手中控制着, 若真有心篡位,还是很有可能的。”
王霜问:“你是怕有朝一日他真的坐上那个位置,他就可以为所欲为,而咱们做什么都是皇命难违。”
王承柔点头:“女儿自觉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他自然也不是什么深情专一之人,不过是不甘心而已。若是一朝让李肃称了帝,他会视此不甘为耻辱,会变本加厉地欺侮于我,报复回来。”
王亭真问:“可是,称帝还是夸大了吧,李家几代阁臣,最辉煌的时候,也就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并没有夺了赵家的江山。现如今,老丞相病重,首辅一职也自请辞去,对了还有,李肃阁臣的位置彻底定了下来,是末位,别说比不过皇甫大人,就是最末位的杨然芳都排在他前面。就算李家有夺权的野心,也不会选势正弱的时候吧。”
王亭真越想越觉得不会:“他不会是在吓唬你吧。就像你成亲当日那样,虽恶心人,但并没有真的抢亲。”
王承柔望向父亲,希望父亲可以理解她的意思。王霜想了想道:“我们先假设,李肃真有篡位之心,那我们能做什么?首先,无凭无据不可能说与皇上听,这样说出去,以皇上多心的程度,还有可能怀疑咱们王家有什么想法。所以,只能暗中防备,还是承承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王承柔:“父亲若是信我,我希望王家不只表面上靠拢皇帝,不止步于现在的闲职,要握有真正的实权。还有哥哥,你早该议亲了,领侍卫内大臣,段健华段大人家的千金,人长得温婉可人,性情娴淑端静,是个结亲的好人选,哥哥可以留意一下。”
王亭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行吧,娶谁不是娶,若是对咱们家有助益,娶就娶。不过,你确定段家人愿意与咱们家结亲?这平常也无来往啊。”
段家千金段卉如,是上一世王亭真的妻子,王承柔的嫂子。段健华大人武将京官正一品,之所以会与上一世无官无职的侯府结亲,是因为,哥哥与嫂子互相看上了对方。
这场缘本该结于一年后,他们订婚的时候还是大禹朝,到他们成亲那日,已改朝换代为大铮了。
段家在这那场巨变中,没能独善其身,因不是李肃一党,后又因新朝权力倾轧,段大人被人举报心向前朝旧皇,被李肃一贬再贬,贬到的地方与流放之地无异,能留下性命已属万幸。
如今王承柔提一嘴,引导一番,若是哥哥与嫂嫂能早些结识,早些成亲,与岳家同心协力,形成一股支持现今皇上的力量,李肃也不是不可能对抗的。
王承柔:“不光是因为段家合适,云京各种花节不断,找个由头,哪日我请了段家小姐前来相聚,哥哥可以与之交往看看,就知段小姐是何种风采之人。”
这场家庭密谈,最后以王霜的结语作为了断:“无论李肃会不会篡位,如今他已欺到我侯府头上,皇宫中他都敢当众伤人,私下逼迫,如今他还只是个阁臣,日后若真的位及首辅或是有能钳制皇权的那日,他不定还会行出何种恶行。承承被恶狼盯上,侯府已不能再闲散淡泊,我王家祖训也不是一味蛰伏,闲散淡泊只是我们不愿卷入权力倾轧之中,自保的手段,如今家中孩儿自身受到了威胁,当然要主动出击,方才是自保之法。”
王承柔不知这样能否改变大禹的命运,但父亲说的对,上一世这时的她可能不知,但经历完上一世,王承柔知道,当今圣上其实是个惊弓之鸟,爱多心疑心又重。
若真与他提及让他小心李肃,他提防不提防李肃不好说,但说此事的人,一定会在他心中留下疑问,他会疑问保帝侯府怎么知道的?这样直白地提出来,是真的忠君,还是这里面有什么阴谋?
李肃当上皇上后,曾有一次跟她提过前朝这位皇帝,当时他鄙视的语气中,透露出废帝江山之所以坐不稳与他多疑不信人有关。
王承柔出了侯府,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感慨,若她早知道自己会重生,在跳下去前,一定会详细了解李肃夺位的过程,了解朝中局势是如何演变的,可惜没有如果,任她现在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更多,真就一片茫然。
直到回到容静居门口,她给自己打气,比起什么都不做,至少现在心怀希望。
一进院里,下人就来报,大爷还没有回来。王承柔点点头,自上次两人直面羞辱与痛苦后,私下说好,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让彼此知道,真正做到夫妻间的同担共责。
可,王承柔还是存了私心,她不希望张宪空因对李肃的愤恨而被卷入其中,如今看来,他在五王身边当职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无论大禹在还是如上一世不在了,五王过的日子都是落魄皇子的日子,张宪空想要的仕途可能会落空,但至少不会卷入到权力争斗中。这样的话,一旦命运还是照着上一世发展,没人能阻止李肃登基,她还可以牺牲她自己,以保全张宪空。
只是因为她嫁过张宪空,以李肃那样骄傲的人来说,如果她求他,如果她主动离开张宪空,他是会放张宪空一马的,倒不是李肃大度,相反他很记仇,他肯让张宪空活着需要满足两点,一是他以完全胜者的姿态,永远地羞辱于张宪空,二是,张宪空没有参与到他篡位夺权的斗争中。
王承柔知道,如果她与张宪空说起今日与父兄所谈,他一定会参与助力到其中来,但王承柔不想这样,因为如果不是她,张宪空现在还好好的在兵马司任职,根本不会入了李肃的眼碍到他,他的一生将会是顺遂的一生。
心中忽起悔意,她是不是错了,不该在重生之初就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或许她就该一生孤独终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着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拘束的生活,才是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才是她重生回来的意义。
不行,王承柔命令自己不能这样想,若她后悔了,那张宪空算什么,她把他置于了何地,她可以私心为了他而有所隐瞒,但不能去想不与他在一起的假想,偷偷地想也不行。
王承柔让下人准备晚膳,最近张宪空很忙,她不明白一个五王府也不大,人少事不多,怎么他好像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今晚,还不知他能不能按时回来用饭。
而五王府里,五王正在留张宪空一同用晚膳。张宪空想了想,虽也想回家同承承一桌同食,但他想到一事还是留了下来。
赵涌彦今日兴致很高,还让人备了酒,张宪空知道他在兴奋什么,正好有些不好说的话,可以借酒说出来。
酒过三巡,张宪空面上已有了醉意,但他心里、脑子都是清醒的,他问五王:“殿下,若当真大业已成,卑职可否向您讨一个恩典?”
赵涌彦拿起酒杯看着他:“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受了奇耻大辱不要紧,重要的是要有能亲手报仇的那一天。”
他说完,眼中狠光一闪,攥紧酒杯,一饮而尽。张宪空啊,你那点耻辱算什么,跟我上一世所受比起来,微不足道。这世上不仅你想要李肃的命,想要他屈辱地死去,我与你皆是同道之人。
张宪空也同干了自己手中的酒,放下酒杯时他想,本行的是大逆不道之举,他在昨日给出那瓶引药的时候,心里有过犹豫,但现在,他什么犹豫与纠结都没有了,只有五王登上那个位置,他才可以位极人臣,才可以有机会与李肃一战。
两人这边正事算是谈完,可巧五王的邻居赵陆提着菜进来了。赵陆在五王这里有特待,每次来都不用通报。
赵涌彦这一生就遇到了三个好人,一是他皇姐,但早早地去了,二是跳宫墙前的王承柔,可惜他因为她而遭了大罪,她与他的恩算是扯平了。
第三个好人就是赵陆,赵涌彦有时也不明白,他一个官宦家的公子,他父赵金平可是个心眼子极多,八面玲珑之人,怎么就得了这样一个嫡子。是不是他们赵家所有的心眼子都被赵大人一个人揽了去,一个都没给赵陆留。
其实赵涌彦从赵陆这里得不到什么,这人没什么可以利用的,但赵涌彦在与之相处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贪恋着良善之人对他的善意。而在失掉王承柔后,他从赵涌彦身上重新得到了。
是以,他可以为这个人敞开门户,而对方就像现在这样,只要来他这里,总是来为他付出的。
他手中提着的食盒,一看就是他说过好吃的那家酒楼的,而现在正是用饭的时辰,赵陆就这样又来给他送吃食了,要说他有段时间没来了。
赵陆放下食盒,他道:“张侍卫官也在啊,今天用膳时间这么早,我还以为我卡的时辰刚刚好呢。”
赵陆很自然地把食盒打开,把菜拿了出来,而食盒里还有一壶酒。赵涌彦觉得新奇,问赵陆:“平日不是不让我喝酒,今个怎么你倒提着它来了?”
赵陆笑笑没说话,然后坐下,给他自己倒了一杯:“殿下就别喝了,我看你已经喝了不少,张侍卫随意,量力而行。”
张宪空把杯举起来道:“劳烦赵公子给满上一杯,今儿是有什么喜事吗,我也沾沾喜气。”
赵陆给他倒了一杯,嘴上说着:“哪有什么喜事,是心里有点……说不好是什么感觉,郁闷也有,但更多的是释然。难得你也在,殿下年纪小不宜贪杯,张侍卫陪我喝两杯吧。”
张宪空点头:“你若想说,我可以听听帮你舒解一番,你若是不说,想放在心里,那一切就都在酒里了,我陪着你。”
赵陆连干了两杯酒下肚,赵涌彦让他吃菜,他夹了口菜后说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家里本来给说了门亲,说的是我表妹,我这位表妹人长得清秀,平常接触起来还可以,没什么毛病,本想着亲上加亲,算是个好姻缘,不成想,”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道:“被我听到她在哭诉,说本来看我家世虽一般,但外表中上,可后来才知我有眼疾,说家里瞒着她不说,害她在小姐妹面前丢了面子,还说此疾会传给儿孙辈,她不想自己的夫君被人叫瞎子,到头来连孩子也要被人取笑是小瞎子。”
“我不想她这样为难,但也知两家为了利益与面子都不会提出退亲,于是我主动找到父亲母亲,提出要毁婚,我不想娶表妹了,我见到更漂亮的女子后,看不上她了。”
“虽然是我找的借口,但父亲听到后还是对我行了家法。殿下不知道吧,我多日没来就是被关在了家里不得出,今日才刚被放了出来。”
张宪空道:“那要恭喜赵公子了,婚姻乃是长久的相处,若是你娶了对你心生怨怼之人,长久以往必不美好,不如早点分开,各寻各的幸福。你虽眼睛看不清,但相信这世上一定有欣赏你的人存在,不必难受别扭。”
两个人碰了一杯,赵涌彦倒是听话的没再喝酒,而是默默地吃着赵陆带来的菜,不得不说,饶是他再吃得惯府上的饭菜,也得承认,在这美食面前,他平常吃的都不能叫人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