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晚意摇头。
她帷帽上的纱轻轻晃动,姜屿瞧不真切她的脸。
“我有东西送你。”
姜屿微讶,“什么?”
施晚意抬起手,露出藏在袖中的梅花,笑道:“借花献佛,聊赠一枝春。”
风动,掀起她的帷帽上的轻纱,露出施晚意带笑的眼。
她背后是灯火阑珊,人来人往,可姜屿眼里再无他色,只能看见这一人。
咚。
咚。
咚……
一瞬间,姜屿心如擂鼓,竟是有几分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不知所措和羞涩,“我……”
施晚意将那一枝梅花又向前递了递,微微歪头,“朝时?”
姜屿……方寸已乱。
此时此刻,他就是施晚意喂的瓦雀。
第25章
上元节三日,京城暂弛宵禁,尤其朱雀大街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原身的记忆里,婚前大多在闺阁,没有感受到过多的战火滔天,待到江山已定,阖家搬到京城,头两年京中都戒严,犯夜者刑罚极重,连达官显贵也不例外。
上元灯会近两年才重开,只是常有事端,每年灯会,京兆府和金吾卫两个衙门皆会派出大量人手出来巡逻。
施晚意爱美色之心,昭然若揭,看不见姜屿的脸,确是有几分可惜,不过也有好处,她不容易受姜屿的影响,得以投入在逛灯会中。
舞狮、踩高跷、划旱船的表演,施晚意都看得极入神,偶尔掀起轻纱一角,眸中都是意兴盎然。
姜屿始终关注着她,护在她周遭,防止人潮拥挤碰到她。
也喜她欢喜,只是颇不满足。
两个人的身份,和他们现在还不明确的关系使得他们必须遮着面容,否则若是见到熟人,可能会被叫破姓名。
因为不能光明正大地现于人前,不满足。
施晚意不看他,不满足。
施晚意不叫他的字,也不满足……
姜屿又隔开一个行人,脚下不稳,不小心轻撞到施晚意的手臂,然后迅速分开。
施晚意侧头,“朝时,怎么了?”
面具后,姜屿的嘴角微微上扬,诚恳地歉道:“人太多,你避着些。”
施晚意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臂微微展开,护在她身侧,便道一声谢,又问:“你顾着我,没能好生赏玩吧?”
“无妨。”姜屿微顿,凝望着她,再开口便是明知故问,“还不知如何称呼娘子,娘子若是觉得唐突……”
施晚意摇头,波澜不惊道:“我姓燕,行二。”
燕姓是施老夫人的姓氏。
她果然不打算告诉他真身。
姜屿眼睫轻轻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叫道:“二娘。”
“香包!郎君,给娘子买一只香包吧。”
两人短暂停留之处不远,是卖香包的摊子,摊贩极热情地招呼往来的行人,尤其针对结伴的男男女女。
姜屿侧头,意动,“我送二娘一只吧。”
施晚意看过去,香包做的极精致小巧,不过考虑到他许是拮据,便摇了摇头,视线落在前方不远热气蒸腾的糖炒栗子上。
走一路吃一路,分不出手,免了路过摊位询问的尴尬,她也喜欢,正合适。
施晚意仰头,隔着薄纱看姜屿,“买糖炒栗子吧。”
她都快被自己的善解人意感动了,所以,怎么能将人拐到她的宅子里养呢?
姜屿只要她喜欢,全都愿意捧到她面前,当即便点头。
两人并行向糖炒栗子,路过香包摊子时,姜屿稍慢了半步,不错眼地看着施晚意,手上则取出几个铜板放在摊位上,取走一只红色香包,放入袖中。
待到姜屿付钱买完糖炒栗子后,很是自觉,拿着油纸包,将栗子壳又捏开些,才递给施晚意,也会摊开掌心接她吃过的栗子壳。
极体贴周到。
世家高门的公子哥儿,除非与人调|情,否则少有这般放得下身段的。
施晚意才从来没怀疑过他的身份。
而施晚意有时教周围的新鲜物事吸引去注意,接栗子时一分神,两人的手指便会轻触轻离。
她心思分散,自是没注意太多。
姜屿的贪婪因为这触碰稍稍得到满足,然后便是更汹涌地反扑,越发如饥似渴。
不够……
“二娘。”
施晚意侧头,隔着纱都能感受到她的疑惑。
姜屿道:“方才我听到街鼓声,快要到燃放烟花的时辰了,我知道一处僻静之地,更宜赏烟花,要随我去吗?”
施晚意并未犹豫多久,便答应下来。
姜屿心中期望她答应,听她果然答应得爽快,又露出些不赞同,“二娘就不怕我生坏吗?孤身在外,无论是谁,还是莫要如此言听计行。”
“我相信朝时。”
施晚意说得情真意切,没说的是,她更相信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和发髻里有机关的簪子,以及不远不近坠在后头的护卫。
傻子才毫无准备地单独跟不甚熟悉的男人出门。
即便这个男人一等一的好看。
说到好看……
施晚意柔声道:“朝时,你出门在外,也要保护好自己。”
姜屿:“……自然。”
以他之敏锐,自然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
施晚意的警惕心显然和话里的信任不符。
然她这般说,姜屿依旧愉悦。
只是单有警惕心可不够,比如他,如若真打算对施晚意做什么“恶事”,她那些护卫,决计是赶不及的。
姜屿打算再托师兄之口,借由施家叮嘱她一二。
两条横街外,正和施春浓、陆姝看耍龙灯的方既清忽然鼻痒。
而施晚意和姜屿一路走走停停,最终来到一座道观前。
道观在临朱雀大街的坊内,观门紧闭,姜屿并无进入道观的意图,反而带着她绕到道观院墙和坊墙连接的地方。
那是个巷子,因着满月和通明的灯火,并不黑。
巷子尽头,木梯架在墙头。
周围空无一人,只能听到远处灯会隐隐的喧闹声。
姜屿纯良到底,又道:“我若有歹心,你一弱女子,定然难逃,日后还是警惕些才是。”
且他低头,便能看见施晚意的发顶,她才到他肩处,这般个头身量,遇见寻常壮些的女子起了冲突,估计都无法应付。
可圈在怀里,应是正好……
也得亏他没有说出“个矮”的话来,施晚意还听得进去劝告,点点头,“我日后会小心的。”
她乖的让人心软,姜屿眼中闪过异彩。
随后,两人攀着梯子,坐在了将近一丈高的高墙上。
姜屿对时辰的把握恰到好处,他们方坐下没多久,第一支烟花便在皇城上空绽放。
“朝时。”
施晚意两只手掀开帷帽上的纱,随手掖在帽上,兴奋地转头,“你……看……”
姜屿手指修长,一只手便握住鬼面具,向上揭开。
黑与白,丑陋的鬼面与如玉的面庞交替在施晚意眼前。
极致的反差,更加强烈的视觉冲击。
施晚意:“……”
才发觉,他们离得竟然如此近。
咕嘟。
施晚意咽口水。
姜屿轻笑,满意于她眼神里的直白、热烈。
这时,如同响应第一支烟花一般,从皇城到城南,无数的烟花升空、绽放,星河坠落,流光溢彩。
烟花为幕,只此之间,他们四目相对,彼此的眼里盛满流萤。
气氛正好……
适合更进一步……
“唔、唔唔!唔……”
衣袂摩擦。
“嘶啦——”
姜屿耳朵一动,侧头背向施晚意的一瞬间,眼神一厉。
这里是他特地选来与施晚意相会赏烟花的地方,却还是教人扰了他的兴致。
若是影响施晚意的心情,影响他和施晚意的关系更进一步……
姜屿玉面上布满寒霜。
而金吾卫掌京城巡防,有守卫都城百姓之责。
取舍之间,无可犹豫。
姜屿再回首时,便恢复温然,叮嘱道:“二娘,我去瞧瞧,你莫怕,也别动,在此等我。”
他说完,便一翻身,踩着木梯下去。
施晚意看他转过墙角,侧耳一听,又有□□声从东侧的巷子传来,此起彼伏,似乎不止一人。
他一个书生,就算有些力气,恐怕也有危险。
施晚意忙从袖中取出一只哨子,用力吹响,几声之后,便也跟着爬下墙。
她提着襦裙小跑出巷子,片刻后,又折回来,拎起墙角足有她手腕粗的棒子,复又冲出去。
姜屿自幼习武,离了施晚意的视线,动作便极快,几息便奔驰到东侧的巷子。
巷子里,三个歹徒压着两个女子,捂着她们的嘴,正在撕扯她们的衣衫,欲行不轨之事。
两个女子的上身挡在歹徒们身体下,只有双腿不断踢蹬,挣扎不断。
烟花爆竹声遮盖了他们行凶的声音,也遮盖了姜屿的脚步声。
“嗖嗖嗖——”
三声破风声,三颗石子击向三个歹徒的后背。
三个歹徒先后痛呼一声,回头却只看见姜屿一个小白脸,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而两个女子泪水遍布脸颊,透过歹徒们侧身露出的缝隙,看清来人之后,眼中升腾起的一丝希望之光又黯下来,重归绝望。
她们也不认为姜屿能救她们。
歹徒们轻视姜屿,两个男人继续按压着那两个女子,只有一个男人撸袖子起身,“老子今儿教训教训你,少他娘的多管闲事!”
说着,提起拳头便冲向姜屿。
姜屿随意一扫,他底盘不稳,并非练家子。
两人甚至没过上招,姜屿只抬腿一脚,稳准地踹在他胸口。
巨石一样的力道,压得那男人倒退数步,一个倒仰,泰山压顶,砸在同伴身上。
最下头的女子本就受辱,身心俱惨,这一下子,又遭重创,“唔!”
姜屿没有怜惜其他女子的风度,看也不看那因他受创的女子,只极浅淡地瞥一眼三个歹徒,催促:“一起。”
两个撞在一块儿的男人狼狈的爬起,三人对视,这才意识到,姜屿恐怕是个硬茬子,也顾不上女人,一起冲上去围攻他。
一个人的拳头击向姜屿的头,一个人踢向他的腰腹,另一个人在两人身后扑上来。
姜屿掌心抵住拳头,握住,干脆利落地向右一拧。
“诶诶疼……”歹徒随着他拧动的方向,歪拧上半身,呼痛不停。
姜屿一脚踹开另一个人,手上越发用力,那歹徒嚎叫。
忽地,脚步声传来。
只一念之间,姜屿便分辨出,那是施晚意的脚步声。
下意识便松开了手,这时第三人的拳风迎面而来,他抬起手臂格挡在脸前,顺着那人的力道退了一步。
看起来就像是力有不敌。
施晚意站在巷口一看,这还得了,跑过去,抡起棒子,狠狠地砸向男人。
有姜屿牵制,她这一棒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个歹徒身上。
“嗷——”
施晚意眼一转,瞧见墙根处挤在一起,衣衫凌乱的两个娘子,火气蹭地就上来。
“欺负女人!”棒子抡的虎虎生风,“我叫你们欺负女人!”
唯一还算利索的歹徒左右躲闪,另两个被姜屿教训过、行动不甚便利的歹徒也没落好,连滚带爬。
“救命!”
“啊!”
“别打了!”
莫说那两个年轻娘子惊得睁大眼睛,姜屿亦是教施晚意这新面目惊了惊。
只是她那娇小的模样,拎着个手腕粗的棍子,姜屿担心她不小心伤到自己,一面暗地踢石子阻碍那三个歹徒的动作,一面几个阔步来到施晚意身后。
施晚意的棍子抡起来,颇有些敌我不分的架势,姜屿后仰躲过一棍,趁机伸出右臂,箍住施晚意的腰,提起,温声劝:“好了。”
而施晚意腾空了,脚还在飞踢,“有种别跑!我废了你们!”
像只张牙舞爪的猫。
姜屿忍俊不禁,抱着她后退一步,另一只手抽走她的棍子,在她耳后温柔地安抚:“好了好了,二娘。”
施晚意耳朵一痒,腿垂下来,低头一看,离地还有好几寸,轻咳一声:“放我下来吧。”
姜屿盯着她耳后那一片白皙,眼中幽深一闪而过,随即轻柔地放下她,道:“我一时情急,二娘莫怪。”
施晚意脚踩实地,腰上还留着他的力道似的,握拳抵唇,又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才道:“无妨。”
说完,便疾步走向那两个女子。
两个年轻的娘子,她们肩头的衣服已经撕碎,双臂极力去拢衣衫,破碎的衣衫依旧不能完全遮挡住肚兜和白皙的皮肤,脖子和脸上还有伤痕。
施晚意蹙眉。
姜屿并不看那两个女子,只跟在离施晚意一步远的地方,背过身冷然地看着三个倒在地上呻|吟的歹徒。
一片脚步声响起,不出意外是施晚意的护卫。
施晚意连忙脱下身上的披风,裹在两个女子身上。
姜屿余光瞥见,便脱下身上的氅衣,迅速包裹住施晚意。
施晚意甚至还未感觉到冷意。
而他的氅衣宽大,披在施晚意身上,下摆几乎擦地,就像是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颇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