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正院里,老戚氏后半夜没睡好,揉着太阳穴问道:“祝氏生产了吗?”
“回老夫人,还没有。”
“昨夜二房的人去寻施氏了?稳婆何时来的?”
庞嬷嬷禀道:“二房的婢女从正院离开就去了东院,大夫人早就准备了夜行文牒,立即便派马车去接的稳婆,没耽搁太久。”
老戚氏按压额头的手一停,对于二房没生乱子,没露出什么来,只冷淡道:“你去东院吧。”
她们主仆两个,到底生了两分嫌隙。
庞嬷嬷两边都得罪不起,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是,老奴告退。”
而阖府都知道二夫人要生产,大夫人在二房坐镇。
戚春竹不乐意施晚意专美于前,也穿戴整齐,来到二房。
祝婉君阵痛暂歇,施晚意正在吃馄饨,见她过来,也不意外,随口问道:“三弟妹吃了吗?可要一起?”
戚春竹离她远些还来不及,怎会和她一同用膳,“不必了,大嫂自个儿吃吧,我只是来看看二嫂。”
施晚意舀了一颗小巧的馄饨,一口吃下,而后慢条斯理道:“我劝你还是回去。”
“我是来看二嫂的,大嫂管得也太宽了。”
戚春竹坐下,一副要待下去,你奈我何的架势。
施晚意抬手随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随意。
戚春竹骄矜地抬下巴,喊二房的婢女:“怎么还未上茶?”
二房的下人,三个孩子带走一些,粗使的婆子婢女进不得屋,剩下都在忙。
施晚意瞧她那张牙舞爪的模样,放下勺子,单手拎起茶壶起身,另一只手拿起一只反扣在茶盘的茶杯,小指一挑便杯口朝上。
“我给三弟妹倒一杯茶吧。”
施晚意边说边走向戚春竹。
戚春竹向后一蹭,背紧贴着椅背上,警惕道:“你别过来。”
施晚意偏要过去。
茶杯“哒”地放在她手边方几上,提起茶壶缓缓倾倒,茶水顺着壶嘴,水流入杯的声音清脆。
她手腕向上扬,杯满水停的一瞬,内室里又响起轻浅的呻|吟。
戚春竹一哆嗦,下意识回头。
祝婉君生过三个孩子,知道要保存体力,所以除了疼得厉害,其他时候呼痛的声音都很克制。
可戚春竹才头胎,一般人家都不准闺中的娘子靠近产房,她第一次正面见到生产,不由自主地紧绷。
“三弟妹,不喝茶吗?”施晚意放下茶壶,“水温正好。”
戚春竹笑不出,全副心神都在内室,也终于从馄饨的香气中嗅出丝丝血腥气,脸色微微泛白。
施晚意道:“还在开指,正式生的时候,叫得更惨。”
而且血水一盆一盆端出来……
没生产过,兴许要吓得不敢生。
施晚意膈应人也是光明正大地膈应,没打算吓唬坏一个孕妇,便又道:“三弟妹还是回去吧。”
她话音落下,内室里祝婉君忽然尖锐地“啊”了一声。
戚春竹吓得起身,再顾不上跟施晚意别苗头,打了个晃就要走。
施晚意退开一步,悠然地吩咐:“扶好三夫人。”
戚春竹的婢女不敢轻忽,一边儿一个扶着她,匆匆往外走。
施晚意披上披风跟出去,环胸靠在二房院门前醒神儿,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忽然有一种感觉:戚春竹可能要安分些时日。
老太太病了,祝婉君生产后又要坐月子,戚春竹再缩在院子里养胎,府里岂不是太过安静了……
寂寞如斯。
施晚意一只手托着手肘,另一只手手指轻点下唇,若有所思。
她那颗不安分的心又有点儿想搞事情。
午后,陆仲赶回来,祝婉君已经开三指,阵痛越发频繁。
不过胎位经过稳婆辅助,正了很多。
施晚意坐久了不舒服,时不时就要到外面醒神。
陆仲比她熬得更久,精神萎靡,心情焦躁,自然也没办法一直待在屋里。
施晚意少有机会碰到他,便与他闲说了些话。
分分神,时间也就过得快些。
期间,老戚氏只派了个嬷嬷过来问了声,其他一概不管。
及至日西斜,屋里祝婉君喊叫地越发厉害,动静也大起来。
施晚意被勾的想起原身生产时的记忆,便又派人去请了个擅长妇人科的老大夫。
也亏得大夫守在二房,酉时末,孩子终于生下来,祝婉君便有些出血过多。
稳婆是懂一些医理,但总归不如正经大夫专业。
而陆仲重视祝婉君胜过一些莫须有的名声损害,当即请大夫入了产房救治祝婉君。
施晚意坐在堂屋,看着襁褓中皱巴巴的红皮小老太,“你运气不错,我所做也不算多余……”
二房还是有点儿讨喜的。
大夫医治后,祝婉君有惊无险。
陆仲终于有添了个小女儿的喜气,赏了不少喜钱。
施晚意将所有花销,全都算在公账上,便起身回东院。
陆仲亲送她,接二连三地道谢。
施晚意只弯了弯唇,一副长嫂模样,别有意味地关心道:“二弟膝下四个子女,早晚要独立门户,此时不争一争,日后恐怕争不到多少了……”
她说完便走,留下陆仲陷入沉思。
翌日,长寿坊,施晚意的私宅——
姜屿起床后,看庭前枯树生意盎然,望天上云卷云舒也自由,心情抑制不住地疏朗开阔。
他先去隔壁处理好今日的公务,又练了一套拳,舒展筋骨,方才回来,含笑坐在书案后读书。
一刻钟后,仆人按时端来早膳,乍然见到一个郎君竟然面若桃花,忍不住一呆。
但他只呆了一瞬便回神,恭敬道:“郎君请用。”
姜屿早已查到,这仆人虽自称“仆人”,事实上并非施晚意的陪嫁。
而这些时日,对方面对他都太过理所当然。
今日姜屿起了些谈兴,闲问一句:“屈六,你待在二娘身边多久了?”
屈六得了吩咐,只要不透露刺史夫人的真实身份,其他皆可言及。
是以他规规矩矩地回答:“半年。”
半年便能教施晚意放心安排在私宅里……
姜屿不经意地问:“如何到二娘身边的?”
“娘子善心,救过小的。”屈六道,“小的以前是厨子,厨艺不错,手脚麻利,就跟在娘子身边了。”
他对刺史夫人自然极忠心,刺史夫人做什么,他都不会有任何非议,哪怕只是心里想一想也不会有。
他甚至觉得,这郎君就该长得一等一的好,才值得刺史夫人养他。
屈六悄悄抬眼瞄姜屿的相貌身材,心下极认可,越发恭敬道:“小的下去准备午膳,郎君有事便招呼小的。”
姜屿颔首,抬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用早膳。
屈六确实如他所说,厨艺不错,面揉得筋道,荷包蛋也圆润。
虽然不如世家的珍馐美味精致,但姜屿从来没觉着不好。
早膳后,姜屿手持从姜家书库带出来的五行机关之书,慢慢看。
他寻常做事极专注,甚少分神,今日却情不自禁地总是望向窗外,没有动静,收回的视线便会落到书案上的梅枝上。
梅花早就干了,他寻了一个白瓷罐密封保存,如今只有孤零零的一枝。
这梅枝插在白釉瓶中,他初看自觉仍有雅韵。
但日头越升越高,送花的人依旧没来。
姜屿看梅枝的眼神便越来越凉,枯枝的雅韵仿佛是他的幻觉。
再一次。
她让他被失望和酸涩啃噬心脏。
姜屿温润如水的双眸渐渐侵染上黑色。
胸腔里某种情绪氤氲而生,即将按捺不住。
果然,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暧昧关系,名不正,言不顺。
她最好今日还会来,否则……
而陆家东院,施晚意睡得发懵,顶着一头乱糟糟地发坐起来,迷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婢女回答:“娘子,巳时末了。”
“巳时末……”施晚意含混地跟着念叨,倏地睁大双眼,“巳时末?!”
中午了?
婢女点头,“是啊。”
她一边倒了杯温水送过来,一边说:“宋嬷嬷说,你身体不好,昨日为了二房生产的事儿,劳累那么久,合该多睡一会儿,便没打扰您。”
施晚意捂脸,埋进厚实的锦被。
嘶——
睡过头了……
第30章
施晚意应允在先,失约在后,确实是她理亏。
今日才过半,虽说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她还是掀被下地,招呼人给她收拾齐整,打算出门。
宋婆子没劝阻她,只是不吃东西便出门,决计不行。
是以施晚意又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张薄馅饼,才得以出门。
待到了长寿坊的宅子,已经是午时末。
屈六开门,抱拳行完礼,喜道:“娘子,您终于来了,郎君等您很久了。”
这话一出,施晚意便顿了顿足,“等很久?”
屈六认真地点头,“是嘞。”
他老实,姜屿让他看见什么,他便全都转给施晚意,“娘子,今日好像是郎君的生辰。”
“生辰?”施晚意惊讶地停下来。
屈六又点头,一一细数起来——
“昨日小的问郎君今日吃什么,郎君说早膳要一碗长寿面。”
“郎君还给小的一贯钱,吩咐小的多准备些食材,小的听您的吩咐,不要郎君的钱,可郎君坚持要给。”
“小的抹不过,便接过来了。”屈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贯钱,“娘子,小的没敢花。”
施晚意看向他手中的一贯钱,这些钱,那书生不知要卖多少灯笼才攒下。
屈六请示:“娘子,您看这钱……”
施晚意道:“你收着吧,给他置办些东西。”
屈六便又揣回怀中,看一眼后院,低声禀道:“娘子,今早小的去送早膳,瞧郎君那神情,极亮堂,都晃人眼,还与小的闲聊几句。”
“可再送一桌午膳进去时,郎君都没抬眼,就盯着根儿枯枝出神,好像心情不好。”
他完全没察觉自个儿就像是替外室争取主家欢心的忠心仆人,兢兢业业、事无巨细地说:“午膳送进去半个时辰了,郎君一直没叫小的去收拾,不知道郎君吃没吃。”
施晚意:“……”
越听越心虚。
有些事情,从当事人口中得知,绝对不如从第三者口中得知,更让人震动。
今日真是书生的生辰?
施晚意脚粘在地砖上,有点儿迈不开步子。
若真是他的生辰,她从家里带过来赔礼的珍本就太敷衍了。
他约她庆生,她因故迟到不说,还拿陆仁留下的宝贝送他……
虽然好东西如今不署陆仁的名,她不说书生也不会知道,可施晚意莫名有种对方一片真心错付给渣女的感觉。
她就是那个渣女。
明明两人只谈风月不谈情,各取所需,彼此不用给对方负责,书生也不吃亏。
她为何要心虚?
施晚意暗暗琢磨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大概是他看起来太过纯良……
对比起来,她这见色起意的心思确实居心不良。
施晚意受到些许良心的谴责,转头吩咐:“珍本别带进去了。”
婢女便抱着匣子出去,放回到马车上。
而施晚意重新迈开步子,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期许——
万一今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呢?
这样她就算过分,也没过分的那么明显。
施晚意脚步缓慢地走到后院正屋前,驻足片刻,方才抬手,轻轻敲响门。
屋内,姜屿坐在摆满菜的圆桌边儿,已经从不同于屈六的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人是谁。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应,神色淡淡地把玩着空酒杯。
如果施晚意今日不来,他就不打算再慢条斯理地与她调风弄月,今夜一探香闺直言不讳,明日便直接去施家求娶,逼她改嫁姜氏。
人盖上他姜屿的章,日后谁人再提起施晚意,都甩脱不开姜屿的名字。
这个念头一起,贪婪和占有欲便不断在姜屿耳边催促——
不必管施晚意的心意。
不择手段得到她。
让她彻底属于他,待在他的领地,浑身都浸满他的气息。
那场景,姜屿需得竭力才能克制因刺激而起的战栗。
可施晚意到底来了……
禽兽得以暂时保住衣冠,究竟是失望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屿斟满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杯子放置在桌上,发出轻脆声响的同时,他眉眼落寞,眼中浮现醉意,清越的声音也变得粘稠。
“进来。”
“吱嘎——”
门从外轻轻推开,施晚意的身影显露在门外。
姜屿支着头,缓缓侧望向门外,在看清楚来人的一刻,醉意朦胧如清泉潋滟的眼瞬间染上光华,熠熠生辉。
“二娘,你来了!”
声音中盛满欢喜。
他眼里的光,也全是因施晚意一人而起。
他就只着一身月白长衫,便可入画一般,动人心魄。
周遭一切全都成了水墨色,唯有他一人光彩非凡。